那是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庄,村子有着分明而过渡柔和的四季,有着不富饶也不贫瘠的土地。村子并不是依山傍水,却离山或水也说不上太远。青石板铺就的官道离村子还有些许距离,但是国家最边端的消息随信使或者旅人传递到这里,也绝不会超过一个月的时间。
总而言之,这是个和你想象几乎丝毫不差的平凡的地方。唯一的不同点是,村子里的人们,讲故事。
从还不会走路说话的小孩子,到记不清自己有多大年纪的老人,村子里的每个人对于故事都有一种特殊的热忱。在这里,你出生的时候,父母会选一个历时悠远的故事当做祝福,讲给不住啼哭的你;你刚刚学会奔跑玩耍的时候,故事是引你回家、催你入睡的法宝;你步入学堂后,老师总喜欢把林林总总的知识揉进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里;你长大了,故事可以为你吸引欣羡的目光,甚至帮你追到喜欢的那个姑娘;当你感到死亡已离你不远,你得赶紧备好一个故事,用以诠释自己的一生。
在这里,善于言辞的人讲,木讷不语的人听。行遍天涯的人带回有趣的新闻,足不出户的人将有限的素材修饰得圆转纯熟。在这里,一朵花一叶草有故事,村子里那座老祠堂有故事,远处的那座山峰有故事,故事滋长在新春刚播种的稻田里,故事欢腾在冬夜爆出火星的木柴上。
就在这么一个故事构筑起的小村子里,有些人开始出于各种原因走出村子,凭着一张嘴和记忆里满满的故事讨生活。他们要么是自信能够讲出最精彩的故事,于是怀着扬名立业的渴望走向更繁荣的城池;要么是为了未曾听说过的故事而踏上远行的路途,顺便用已有的故事换取路上的开销;要么是厌倦了村中平凡简朴的生活,于是收拾起从小到大的积累离去。反正,这村子里流传的故事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独一无二。只要你不至于连话都说不清,出了村子来到随便哪个地方摆开架势,都不用担心会少了听众不息的喝彩,和塞到你手中的铜钱。
久而久之,这群以故事为生的人得了一个名号,叫做故事匠人。倒也不错,他们从四处网罗素材,然后按照自己的喜好改编润饰,再用别人模仿不出的语调声音节奏讲出,这整个的过程正如一件艺术品被加工打磨终至成型。尽管有时故事匠人们的故事里会渗透着浓浓的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可他们大多数都坚信,讲故事是门艺术,是门高贵无匹的艺术。
而在遍布这个国家的众多故事匠人里,有那么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似乎是为故事而生的。他极喜欢聆听故事,又记忆超群。他有一副悦耳又变化万千的好嗓子,讲起故事来能让你情不自禁地跟随他的思路前行。二十多岁的时候,他已经将村子里所有故事好手的绝活演绎得出神入化。于是,他收拾起行囊,誓要做一个故事匠人走遍天涯。他要学会讲述这世界上所有的故事。所有的。
当时的世界,其实也就是当时的国家,因为他翻不过雪山、渡不过大海。而这国家的版图上散布的城池村镇,其实也廖若星辰。所以,尽管他只有一双脚,可周游“世界”,也并不是什么太遥不可及的梦想。
从后世看来,他大概可以算得上是所有故事匠人里最具天赋的一个,于是也就不奇怪他还没有走完旅途的一半,名字就已经风靡全国。每到一个地方,他都要不辞辛劳地搜集未曾听说过的故事,再顺便找个茶馆或是广场讲上一两个时辰的故事,所赚得的就足够充作他前往下一个聚落的路费。尽管,结局经常是已经搜罗完故事的他在居民的盛情邀请之下,又不得不讲上一周或是更久的故事。作为一个故事匠人,他还有一条奇特的规矩——只要你能讲给他一个他未曾耳闻的故事,题材不限,他便免费为你连讲三个作为奉还,保证精彩。
而当他走过了自己周游世界旅途的最后一站,准备返回家乡时,骑着快马的锦衣使者终于赶上了他。使者所传达的是这个国家的王的旨意,王请求他立刻前往王城,成为御用的故事匠人。
人们都说,他同意成为御用故事匠人,不是为了锦衣玉食,因为几乎半个王国的人都情愿倾家荡产去听得他口吐莲花般的讲述;他同意成为御用故事匠人,不是为了王城周围散落的故事,毕竟他已经来到过这里,而提到发掘故事的嗅觉谁又敢与最杰出的故事匠人相比;他同意止步在返回故乡的路上前往王城,其实是为了王城皇宫里浩如烟海的藏书,和王手下那一个个见多识广的饱学之士。
他成为御用故事匠人的时候,他已走遍世界,而两鬓也已染霜。他那条奇特的规矩还在,只不过现在的价码已经变成了,一个他所不知的故事,换三十个他的故事,保证精彩。
来到王城的时候,他讲故事的水平已经几近登峰造极。周游世界所收获到的故事和见闻被他按照自己的方式加工润色,他几乎能随心所欲地调动听众的情绪。仅仅用一个故事,他可以让愁眉不展的你开怀大笑,可以让暴跳如雷的你心平气顺,可以让响晴白日下的你脊背发寒,可以让自诩铁石心肠的你潸然泪下(当然,他并不敢经常对王用这招)。在王厌倦了进贡上来的最新奇的玩物时,他的故事是取悦王的最好方法;在将军得胜回朝的庆功宴上,他的故事比舞女佳酿还能炒热聚会的气氛;在王为了一个难题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的故事中夹带着哲理与禅思可以令王恍然大悟。总而言之,身为御用故事匠人的他备受王的宠幸,而因为王得以更加精神焕发地治理国家,民众对这位故事匠人也是愈发赞美。
作为回报,皇城的图书馆随时为他敞开,王的学者们被允许向他传授一切知识秘闻,锦衣快马的使者们奔驰于全国,为他带来最新最及时的故事素材。然而,他对于王族最先进的炼金术配方却并不感兴趣,最多打听两句王族的炼金术师们有什么轶事。除了为王讲述故事、为王公大臣群集的宴会助兴、循循善诱教导年幼的王子,他把全部时间都投入到翻阅典藏的书籍以寻找故事上。那群学者?自从他确定他已经从他们身上榨不出任何故事,他们间的交流就仅限于碰面时打个招呼了。
然而,在王城住了十年以后,御用故事匠人在一个夜晚悄悄策马驰离了王城,不顾王的挽留、不取分毫财宝、不要御赐的名号。
人们又都说,他已经学会讲全天下所有的故事。
其实人们说的也没错,只不过事实要从另一个方面理解。那就是,他再也找不到新的故事了。
白发苍苍的故事匠人回到了他听到一个故事的地方,发掘不出任何新故事的王城对他来说和废墟没什么两样。他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故乡的小村子上,可他失望地发现人们讲的还是六七十年前他离去时的故事,或者竞相模仿着他的经典之作。他在村子里偶尔能听到令人耳目一新的故事,可是终究逃不出他的意料之中。公主在十八岁生日遇见邻国王子的一百零四种结局,或是天上一颗并不太起眼星星的名字的十七种来源,都妥妥地镶嵌在他的记忆里呢。
王在意识到故事匠人已经不可能回到王城后,惋惜之余依然开恩,命令锦衣快马的使者遍布全国为故事匠人搜集素材。可是故事匠人发现,这个国家的奇谈怪论、爱恨情仇在提炼之后其实也变得了无新意起来。人们在同甘共苦之后都会同室操戈,恋人间必定是要爱恨相互依附着滋长,一座城市在通宵达旦的狂欢之后一定会有化作废墟的一天。尽管使者为他带来的消息看上去日新月异,可却始终逃不出他脑子里已有的那些关于人情世故的固定模式。
他婉拒了王的好意,开始另想办法,去找一个新的故事。一个就好。
故事匠人在遍历天下的过程中从来没有收过一个弟子,因为他当时正如饥似渴地搜罗新的故事,并没有空闲去将自己的故事和讲故事的方法倾囊以授给谁。然而此时,找不到新故事的他只好传出消息,一个他所不知的故事,现在换不回三十个他的故事了,换不回一百个他的故事了,换回的,是他一个月的悉心传授。如何成为一名成功的故事匠人的一切,他决不隐瞒。
消息轰动了整个国家,人们纷纷怀着梦想、或是对声名和金钱的渴望,带着稀奇古怪的故事赶到小村子,然而没有一个故事能让年老的故事匠人的眼中绽放冲光芒。价码从一个月的传授提升到三个月,一年,甚至终生,可是他始终没能如愿。
太久没有收获到一个新的故事,让故事匠人和各色人等交谈套话所磨练出的好脾气变得暴躁、让他悦耳的嗓音变得粗粝、让他硬朗的身板变得衰弱。他从没有想过,从儿时持续到花甲的愿望——习得全天下的故事,在实现之后居然如此地令人痛苦难耐。他甚至厌烦起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为什么自己还能记住少年时期的那些故事呢?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将遗忘的故事如获至宝地重新捡起呢?
学会了一切故事的故事匠人,每一个故事却都成为了身上的负担。
终于,他感到死亡离自己不远了。按照村子的惯例,他需要用一个故事来讲述自己的一生。终于得以讲述一个新故事的他,此时又不知如何讲起了。他脑子里闪过了不知多少种开头,却发现结局是一成不变的困惑失望,以及永远的沉默。
直到死去,最能讲故事的故事匠人也没能讲出自己的故事。
尽管村子有个规矩是没能为自己留下一个故事的人,可以有人帮他补上一个故事以概括他的一生。但是村子里的人们都慑于他生前的显赫名声,不敢班门弄斧。于是,他的墓碑成为村子里唯一的一个,只有姓名而无故事的。
在不长也不短的以后,故事匠人逐渐变成了一个响亮的名头,却不再有太多人能说出关于他的故事的所以然来。只有少数人还能讲这么一个故事,“有那么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似乎是为故事而生的。他极喜欢聆听故事,又记忆超群。他有一副悦耳又变化万千的好嗓子,讲起故事来能让你情不自禁地跟随他的思路前行……”
这故事不算太精彩,不算太引人注目。杯盘狼藉的宴会上不会讲到它,孩子睡前的最后一个故事不会讲到它,后世的故事匠人们聚在一起用拿手好戏一分高下的时候,也不会讲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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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是的,虽说只是三等奖……
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