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内心总是在光明与黑暗中沉浮,嘴里说着相信光明,挣扎过,却是渐渐地偏离人生的轨道,最后义无反顾地扑向黑暗,宛如飞蛾扑火。
我累了,真的累了,身上隐形的翅膀沾染了太多人世间的尘埃,飞不动了。
我周遭的一切,渐渐将我隔离,宛如一只稚鸟,被禁锢在一个倒扣的玻璃杯里。
在世间混沌不堪的灰色漩涡中,所有人都把脸抹下来,揣在兜里,追逐名与利,乐此不疲。
然而,我们的青春在消亡,我们的激情在褪色。
我看透了人性,把人们丑陋不堪的内心宛如洋葱般一层层剥开,人性本恶。
我住在一栋灰色的楼里,楼外是一条又暗又窄的破巷子,一株株法国梧桐树的树叶几近掉光了,落叶被冷风吹起,在灰暗的空中打着旋儿。
冷风透过老旧的木头窗棂的缝隙钻进来,带来猝不及防的寒凉,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脚下一软,差点从嘎吱作响的木凳上摔下去。我再次站稳后,踮起光着的脚尖,努力把脖子伸向弯成 “U”形的绳索,完成蓄谋已久的自杀。
“咚-咚-咚……”有人用拳头砸在大门上,力气不大,但是非常急促,宛如雨点打在破铁皮上。
“妈的,想死都不得清净!”我心里暗暗咒骂。门外的人依旧很执着,不断地砸门,没完没了。我实在心烦,把脖子从绳索上移开,跳下那张快被我压断的烂木凳子,自杀未遂。
我光着脚冲向大门,怒发冲冠,真想去厨房提把菜刀,砍翻骚扰我自杀的家伙。
门开了。我正要破口大骂,嘴张开,又急急地闭了嘴。一个三十开外的女人站在门外,高高瘦瘦,一脸憔悴,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她那穷苦的样子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怜悯顿时盖过了怒气。
“肚子实在痛得厉害。”她开口说话时,一颗豆大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下,“我没有手机,麻烦你打个120,叫辆救护车。谢谢。”
“嗯?”我先是一愣,伸手摸了摸脸颊,长出来的胡茬有点蛰手。
“我男人跑了,实在是抱歉得紧。”女人撩了撩油腻腻的头发,顿了顿,“我住你对面,是邻居,都叫我林子。”
我听了,什么也没说,掏出华为手机,拨打了120。
既然死不了,我就做点人事吧,我这样想。
2
即便是深夜,医院急诊室的医务人员也是忙碌不堪,这番景象让人想起早晨的菜市场。
医生开了单子,我先去缴费,然后带着女人去做各项检查。在我的印象中,医院是来不得的,钱遭不住,即使是一个小毛病,各种昂贵的检查是少不了的,一个小感冒搞掉你一两张毛大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我带着女人做了各种检查后,我一个人被叫到了值班医生的办公室,那个惨兮兮的祥林嫂被留在了护士站。
“情况不妙啊!你老婆是子宫里有个肿瘤,我怀疑是子宫癌早期,兴许还有救,不过这个手术需要30万。如果你是男人,去筹钱吧。”老医生说完,叹了口气,没等我回答,直接走掉了。也许,他从我邋遢、破烂的着装看出来了,我是个球钱没有的人。这点我赞同,可为什么我去筹款?我甚至不认识这个祥林嫂。
我怒了,差点破口大骂这个老医生,可是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急诊科走廊的尽头。我挠了挠鸡窝似的头发,也许是良心发现,或者是猪油蒙了心,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我他妈的居然掏腰包给这个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女人掏了急诊费,又不是胸大的刘岩,图她什么啊?哎……
我都是活不了几天的人了。
要么是想积德行善,不想死掉后下油锅,要么是我鬼迷了心窍。
3
又一夜无眠。
这是第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我记不得了。旁边那桌木床我已经多久没有躺过了,我也记不清楚了。
最初的失眠把我吓坏了。当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从房间的一角,徘徊到另一角,踩得朽掉的木地板嘎吱作响,遭到楼下的邻居的抗议,于是徘徊在走廊上,然后是医院大堂。
药吃了一盒又一盒,吃到吐,我的病还是不见好转。
一夜夜蜷缩在亡故的父母留给我的竹椅里,一遍遍浏览手机网页,各种垃圾信息涌进混混僵僵的脑袋,硬是把大脑搞成了浆糊。
晚秋的夜风从破窗户的缝隙灌进来的声音,汽车喇叭的声音,两口子半夜吵架的声音,还有游虫亢奋的唧唧声,带走我每一个夜晚的睡眠。
这是2011年3月,明了抑郁症的人并不多,我就毫无征兆地成了其中的一员,猝不及防,又无可奈何。
破晓时分,那扇破窗户框下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没有一点生气,宛如空白的电视屏幕。
那个女人怎么样了,真的是癌症了吗?如果是癌症,她抱着的娃那么小,该怎么办呢?这些想法突然钻进我的脑海,驱使我从竹椅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大门。他旋即开了门,穿过昏暗的走廊,来到邻居家门口,轻叩门扉。
4
“喂,有人吗?“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并没有上锁,我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室内光线很暗。空气里充斥着奶粉味、霉味、尿臭味的混合味道,我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借着暗淡的光线,我看见林子四仰八叉地倒在旧兮兮的布沙发里,像个死人。小孩睡在沙发的一角,盖了一床葫芦娃图案的小被子。几个空的雪花啤酒的易拉罐横七竖八地堆在沙发与玻璃茶几之间的地上,一张A4纸落在茶几旁的地上。我走向那张A4纸,弯腰捡起来,是一份诊断报告。我匆匆瞄了一眼结论部分,林子的子宫肿瘤是恶性的,那个急诊的老医生一语中的。
听见我的脚步声,林子双手撑在沙发上,艰难地爬了起来。一张苍白的脸,披头散发,哭肿的双眼没有一丝神采,身上的睡衣皱巴巴的,像是乡下人做的腌菜,林子的糟糕模样和叫花子无异。
“我得了癌症,医院下了催命符。”林子声音很低,带着无奈的呜咽声,“老天为什么捉弄可怜的人?”
“有病就治吧,早期还来得及。”
“我去拿体检报告时问了医生,说要30万治疗费。我无非就是一个超市的小职员,一个月1000多的工资,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哪来的30万?”
“你的男人呢?”
“我怀孩子的时候跑掉了,他说孩子是累赘,女娃子更是赔钱货。”
“多大点事,活人难不成还被尿憋死?总有办法的。”
随后便是沉默,长久的沉默,宛如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小孩睡得很香,均匀的呼吸声在客厅里回响。我把林子的诊断报告轻轻地放在茶几上,离开了林子的房子。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这栋灰色的房子。滴水崖市的天空逃出了黎明前的黑暗,却是依旧灰白。
砖墙上,爬山虎的叶子渐渐枯黄,失去生命的鲜活,在冷风中兀自抖得厉害。
我闭上眼睛,靠在剥落的砖墙上,用冰冷的手指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相比之下,比起林子,比起世间的很多人,我的生活应该还不赖。
5
林子说,她的乡下穷亲戚就别指望了。谁还会把本就不多的积蓄借给孤儿寡母,不仅得不到回报,说不定本金也要打了水漂。
林子在我的建议下,去了民政。她抱着孩子,楼上楼下地跑,直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得到的答复是医院看病不属于救济范围,如果符合低保,可以申请每月150元的低保救济。林子即便是低保救济领到了,凑足30万,不吃不喝也得166年又6个月。
我又一次建议,林子就地化缘,她照做了。她随后找了个人潮汹涌的地方,用找来的半截粉笔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事情原委,以及所需帮助。行人步履匆匆,零星有几个人停下脚步,扔几枚硬币,落在她脚下的铁皮盒子里,叮当作响。杯水车薪。这条求助路,行不通。
几天后,网络上流出了一则求救信息,附了一张照片和寥寥几个字。照片上是一个憔悴的瘦如竹竿的女人,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旁边睡着一个熟睡的婴儿,标题这样写到:救救孩子的母亲,无钱治疗的子宫癌患者。
照片是我带着林子到附近的一家照相馆拍的照。相馆老板看林子那个惨样,没好意思收钱。
上网求助,是我给林子最后的建议。为了帮她筹钱,我使劲浑身解数,到了此刻,已经黔驴技穷了。
6
虽然我一直坚持吃药,我的睡眠还是很糟,黑眼圈成了我的标配,白头发比以前更多了。
我悠着林子的事情,辗转反侧,又一夜几乎无眠。
翌日清晨,我连衣服都懒得穿,从床上爬起来便打开互联网,查看发帖后,网友的留言。
网页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条留言,没有人发表看法。
这一天,我什么也没做,坐在我的二手的IBM笔记本电脑前,一次次刷新网络。然而,事与愿违,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林子的求助还是无人问津。
可怜的林子,临死了也没有人瞟一眼。
世人太冷漠。
盯着电脑太久了,我的眼睛刺痛,脑袋更是一阵阵抽痛。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终于盼来了一条留言:“这位大妈若能抱着孩子,跪行两公里,本少爷愿意拿出2万元零花钱,作为善款捐赠。”留言人的网名叫做:不差钱哥。
留言极为歹毒,但是我还是把刷到的这条留言内容告诉了林子,何去何从由她定夺。
那晚深夜,林子敲开了我家大门,眼含泪水说:“我愿意一试。”
我默默点了点头,随即给那个愿意拿出2万元零花钱的混蛋回帖:“我接受,希望你兑现诺言,林子。”
不差钱哥很快回复道:“Ok。2万元就不是个事,小意思。”
7
林子用一根橡皮筋把乱糟糟的头发绑成马尾,穿了一件薄的蓝色羽绒服,黑色的长裤,一双洗白了的鸿星尔克牌运动鞋。她找来一条破旧的毛毯,把孩子裹了起来,抱在怀里,走出家门,来到繁华的太升里步行街。
“可以了。”我打开借来的摄像机,开机,镜头对准林子。
林子缓缓地点了点头,双手将孩子环抱在胸前,双膝跪在青砖地面上,随即左膝先起,再是右膝艰难起来,身体随之起来,有点摇晃。走两步,林子再次跪地,如此,行走了两公里。
林子身后,越来越多的人驻足观看,不明就里,议论纷纷,掏出手机或录像,或拍照。
“兄弟,这个大姐为什么要跪行?”
“跪行的叫林子,得了癌症,需要30万的治疗费。她抱在怀里的是她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老公跑了,于是上网求助。有个不差钱哥说,只要林子跪行2公里,他就给2万。”
“可怜的女人,哎……”
我扛着摄像机,一边抹眼泪,一边回答,有求必应。
林子的旧裤子被跪出了两个洞,对应的膝盖磨掉了两块皮,双手也几乎抬不起来了。
当天中午,林子跪行的视频被我跟帖发到了网上。
极短的时间,走过路过的网友留下了大量的留言,除了表达对林子的同情外,更多的是叫嚷着要求不差钱哥兑现承诺,立即支付2万元的捐款。
当天,直至深夜,不差钱哥没有在网上现身,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更别说支付2万元善款了。
难道林子被骗了吗?这个问题犹如魔咒,不断地在脑海中闪现。
太困了,我在等待中陷入沉睡。
“大姐,傻吧?我不过就是开个玩笑罢了,谁说要给钱了?本少爷的确不差钱,2万就是渣渣,但是凭啥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想多了吧。哈哈,傻子就是傻子。”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不差钱哥在凌晨4点的时候回帖了。不出所料,他的确是戏耍了林子,真他妈的混蛋。
看来,我最后的一个办法根本就不是办法,我不仅没帮到林子筹到钱,还让她在死前遭人白眼受了耻辱,受了苦。我都成什么人了?我似乎成了不差钱哥的帮凶。我才是不折不扣的混蛋!我推开椅子,愤然起身,差点把IBM笔记本电脑给砸了。
虚拟网络空间的奇迹没有发生。
钱肯定是筹不到了。希望宛如美丽的肥皂泡,破灭了。
8
我离开房间,走在滴水崖市冷清的街道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踽踽独行。
梧桐树褐色的树皮凹凸不平,让人想起老农布满皱纹的脸,偶尔有枯黄的残叶打着旋坠落到地上,无声无息。
寒凉的风打在我的脸上,我打了个寒颤,脑中的混沌似乎也被这深秋的寒意冲淡,我又能思考了,思绪纷飞。
世人的人生犹如一场大梦,我的人生更是如此,一场十足的噩梦。
父母在工厂的一次事故中丧生,还未高中毕业的我为了生存,子承父业,成了车间的一名工人。摸爬滚打多年,我爬到了中层的岗位上,似乎一切向好。然而,我太过急功近利,卷进了名利的漩涡,被自家兄弟摆了一道,不仅丢掉了饭碗,还背了我最为痛恨的骂名。我悲愤交加,心情一度跌到谷底。恋爱多年的女友也转身离开了。从此,一蹶不振。后来,抑郁症找上了门,我的人生灰败了。
我的眼里只有毫无生气的灰色。我把自己禁锢起来,一日又一日。
不知不觉间,我来到驿河边。垂柳的枝条在风中乱摆,宛如黑白无常乱舞鬼爪,召唤我尽早去投胎。浑黄的河水滚滚东流去,泛起浊浪,卷走枯枝败叶。
救不了林子,我失去了抓着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也该去了。我捋捋黑白相间的乱发,整理了腌菜似的衣服,抬起一只脚,准备跳进河里。
这时,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死还是得不到清净!”我嘟囔道。我收回那只脚,拿出手机,打算把它扔进河里后再跳河。我要清清静静地死去。我在甩出手机前,习惯性地瞄了一眼,是林子打来的。我忍不住按下了接听键,顿时响起林子又急又愉快的声音。
“你不在家呀?你给我放在网上的银行账户在进钱了,一笔接一笔。我设置了短信,响个不停。”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你快回来给我上网查查?”
“嗯。”
我想搞清楚怎么回事,这个想法战胜了我轻生的念头,我离开驿马河,原路折回。
林子再一次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家里,迫不及待地打开IBM笔记本电脑,搜索网页——林子求助的评论区炸锅了。
不差钱哥拒支2万元善款的留言下面,吃瓜群众留下愤慨评论铺天盖地,无不在声张正义。
“不差钱哥,你就是一个无耻的家伙,不废话,我捐钱200。”
“不差钱哥,亏你还是有钱人,还要脸不?瞧我这个打工人,捐600。”
“不差钱哥,姓甚名谁?躲在背后戏弄可怜人,不是好汉。我捐50。”
“我给阿姨捐20元。”
“不废话,我来个666。”
留言区的热闹非凡,哪怕是粗话,我也倍感亲切。这样的温度暖到了我,冰冻的心渐渐融化。
三天后,30万善款凑齐了。某君捐款2万元,没在网上留下一字半语。
9
林子的手术很成功。
我渐渐不再吃药,睡眠好了许多。
我先是到社区做了义工,后来经社区推荐到了一家咖啡厅当了一名服务员。
好了,到了最后,我也该坦诚了。我想说的是,那个不差钱哥其实很差钱。
你问我为什么知道?
其实,那个不差钱哥就是我。那笔2万的善款是我存折上仅有的存款。
谋士以身做饵,请天下人入棋局。
谋士:夫人,可救你子。
夫人:何计?
谋士:现吾身!
龙泉剑客
二0二四年四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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