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山野的风

我常想：我和叶枫就像是发源于同一条河的两条支流，曾经交汇过，但最终都沿着自己的方向奔跑，流向完全不同的彼岸。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到故乡山野上那种风的味道了，我想叶枫应该也是。那时的我们十四五岁吧，山野的风应该也是这个年龄，不然它何以那样清新呢？我永远忘不了那带着青草味儿的、松针味儿的、野李子味儿的、香甜的温润的风。

故乡那座山，叫映山，那座山上有好多好多花儿呢！有兰花、杜鹃花、山茶花、野菊花，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儿的。当然，最香的，最难找的，又最难存活的，就是兰花了。村里的老人都说，兰花是长在富贵人家的小姐，不喜欢见人，也不喜欢被人打扰，只喜欢躲在深山老林里，抱回家是养不活的。我偏不信邪，有一年春天，央求爸爸陪我去挖，爸爸当然不去。

无奈之下，我只好去找叶枫。

1

叶枫虽跟我一个村的，但与我家隔了有好一段距离。叶枫长的瘦巴巴的，偏偏裤子又老是短一截，紧紧地贴在身上，别提多好笑了！我妈妈说，其实他长得倒还不赖，尤其那两道眉毛，又浓又黑，像画上去的一样！可是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他长得难看死了，脸上还有雀斑呢！你见过男孩子长雀斑的么？

叶枫对我倒还好，也许是大我一岁，加上从小一块儿玩的缘故吧，他基本上是无条件地服从我的，像那种掏鸟蛋啊，摘果子啊都是他的，战利品都归我！那些个小丫头片子都说我像地主婆，哼，管他呢，有好吃的就行。反正有个免费劳动力，不用白不用。我就去找叶枫了，还美其名曰：上山看风景。他一听高兴得跟什么似的，马上带着铲子，屁颠屁颠地跟着我走。

我们翻山越岭，披荆斩棘，克服种种困难，终于挖到两株宝贝兰花，我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叶枫也呵呵傻笑着。结果乐极生悲，在回来的时候，叶枫因为抱着两株兰花没看到路，被一块大石头绊倒了！好家伙，他的膝盖磕破了一个大口子，血就那么往下流着，我哪见过这种场面啊，当时就吓傻了，呆呆地望着他。

倒是叶枫从容地脱下衬衣，撕了一块布条下来，把脚给裹好了，见我还傻愣着，他勉强跳了一下还笑着跟我说：“丫头，你看，我没事儿！”

可是我分明看到他疼得龇牙咧嘴的，眼里还强忍着泪呢！我害怕地说：“可是……可是你妈问起来怎么办？”

“没事儿的，我就说我不小心摔的！走吧！”他说道。

我一路上都没再说话，心里愧疚得不行。果然后来他妈看他把好好的衣服弄成那样，脚也摔了，让他跪在地上，两餐没给他饭吃。他的妈妈一向是很厉害的。从这次起，我就决定以后不再欺负他了。事实上也再没有机会了。那两株兰花儿，不管我多上心，多小心伺候着，她们还是枯萎了。

2

其实我挖兰花并不是因为我特别喜欢兰花，而是我不信它就那么娇贵。我最喜欢的是每年四月的时候开得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映红了半边天，我们那儿祖祖辈辈都叫她映山红！那些个杜鹃花开得张扬，开得热烈，开得放肆，开得壮观。采一捧回来，插在屋子里，别提多亮堂了！

每年的暑假都是我们最盼望的日子，每座山都是我们的乐园，每寸土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我们每个人的心都如盛夏的阳光般明媚和炙热，那时山野甜甜的风更是令我们沉醉。时隔经年，我依然难以对那时山野的风有准确的描述，那是苍白的言语所不能表达的。我喜欢就那么躺在草地上，闭上眼睛，静静地听风从我的耳边滑过……

那时那群闲不住的野小子总会去偷点东家的瓜，西家的枣什么的。可是叶枫不去，为此他老是被嘲笑。他总是默默地帮我看着牛，望着山的那一边。偶尔他也会吓我说：“丫头，你脸上有只大黑蚂蚁！”我每次都吓得不轻，然后撵得他满山疯跑。

可是初三的那个暑假，一切都变了。那天我们依旧赶牛上山，随便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便在那里胡侃。突然我们听到了有人喊叶枫的名字，很急促，在寂静地山谷中，那声音听上去那么地刺耳，那么地让人不安。

叶枫急忙往山下狂奔，我们几个心中也忐忑不安。果然，回家后就听妈妈说，叶枫的爸爸在碎石场炸石头的时候，不小心被一块大石头击中脑袋，当场就……妈妈说不下去了，我也听不下去了，我那时侯已稍微懂点事了，我在想，他们家以后可怎么办呢？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好像从那天开始，叶枫变得更加沉默了，我仿佛也明白了：原来长大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我和他，也从此越走越远了。

山野的风依旧那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吹着，只是多了些许苍凉的味道，吹得人睁不开眼。我也不再喜欢去山头放牛了，也许是我看到了叶枫心底那种叫做忧伤的东西，它仿佛一条河，横亘在我们中间，隔断了我与叶枫的交集。

3

很快，开学的日子来了，我欢欢喜喜背着书包上了镇上的高中，可是我找遍了高一新生所有的名单，也没有看到那个我烂熟于心的名字，以他的分数上这所高中绰绰有余啊！

一个月后，我放假回家，本想向他一问究竟，可是竟没见着。我问妈妈，妈妈说，他主动放弃学业，挑起了家里的担子，进了他爸爸所在的碎石场……“可是他才15岁啊！他还那么小！”我激动地说。“可是他是老大啊，他妈妈也是没有办法……我不作声了。

“哦，他让我把这个给你！”妈妈说。原来是个铅笔盒，我打开一看，是一支半新的钢笔，还有一张纸条：“丫头，好好努力，一定要考上大学，带着我的梦想！”

从此，高中三年那条小路上只有我踽踽独行的身影，我时常想：如果他爸爸没有去世，他人生的轨迹会不会不同？

高中暗无天日的三年炼狱也终于过去，那年暑假，等待通知书的日子是那么难熬。为了排遣心中的焦躁与不安，我又喜欢上了去爬山。我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山上，感觉如此孤单。山还是那座山，风也依旧让人沉醉，可是山上早已没有了当时的玩伴，山上的那个人也没有了当初且听风吟的心情。就像我单薄的青春，当我意识到它的流逝伸手挽留时，它却早已悄悄渐行渐远……

大学开学前夕，家里来了很多人，相识的不相识的，都来说着温暖人心的话，一直到很晚才散去。我心里有些许的失落，为什么叶枫没有来？我带着失落进入梦乡。半夜被热醒，再也睡不着，于是就开了灯打开窗户想吹吹风。

忽然我看到我家的那颗栀子花树下有一个身影，是他！手上好像还夹着一支烟，忽明忽灭。在苍茫的夜色中，那孤寂的身影让人格外心寒。他自己也仿佛站成了一棵树。突然，他把烟扔在地上，转身而去。直到我去了外地上学，也没有再见过他。

大一那年的国庆，我打电话回家，要挂掉时，妈妈突然说：“告诉你件事儿，叶枫要结婚了，新娘子是邻村一个老实勤快的姑娘！”“哦，那是好事啊！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儿？”“说来也巧，跟你叫一个名儿呢，皮肤也跟你一般黑呢！”妈妈笑道。“哦，妈妈替我祝福他！”我轻轻挂了电话，心里却翻江倒海，觉得有什么事情从此就这么改变了，有些人再也回不去了。

一日，闲来无事读唐诗，读到《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不觉泪盈于睫，仿佛又回到了那不知愁的孩提时，又看到了叶枫膝盖上那个丑陋的疤痕，又闻到山野上那带着野李子味儿的，青草味的，甲壳虫味的清甜又萧瑟的风……

（很久前写的文章，那时发在了新浪博客，如果能搜索到不是抄袭哦，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