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毛姆的读者很多。不过，不知为何，毛姆从未跻身第一流的文学家之列。他当然不玩弄意象、象征、意识流这些技巧，但是他的读者数量要比普鲁斯特和威廉·福克纳等等加起来的总数还要多。毛姆只是用心讲好一个个故事，把人间百态毫不掩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而他写作的主题，从来就不缺乏深刻性。他敏锐的观察力、犀利的文笔和独特的视角，揭露的人性一点都不逊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等大家。
《人生的枷锁》（Of Human Bondage）与毛姆的其他著名小说一样，题目本身就具有特别的含义。例如，《月亮和六便士》（The Moon and Six Pence）中，月亮代表遥不可及的美，而六便士则象征世俗的生活。人们往往忙于追逐世俗的成功而忘却了美好的存在。《寻欢作乐》（Cakes and Ale）的书名取自莎士比亚《第十二夜》中托比·培尔契爵士（Sir Toby Belch）对马弗里奥说的一句台词：“你以为自己道德高尚，人家就不能喝酒取乐了吗？”。《刀锋》（Razor’s Edge）的含义则指：剃刀的锋刃不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路困难重重。而《人生的枷锁》的标题则出自荷兰著名哲学家斯宾诺莎《伦理学》中的“人生的枷锁”一词。
这部作品，被认为是毛姆最伟大的作品。主人公菲利普的很多经历，完全取材于毛姆本人的经历。比如他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由吝啬冷漠的牧师大伯抚养成人。由于他跛足，在学校一直被同学嘲笑和欺负，这养成了他敏感和孤僻的性格。菲利普的父亲给他留下一笔小小的遗产，这笔钱只够他去接受教育。菲利普不愿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而是先去了海德堡学习哲学，后去伦敦一家会计事务所学习。他不喜欢枯燥乏味的会计工作，不顾大伯的强烈反对，在伯母偷偷的支持下去巴黎学画。在这几年中他结识了一些有趣的人，却因为感觉自己其实并没有绘画的天赋而最终放弃。然后他在伦敦学医，在此期间因为迷恋上咖啡馆的女招待米尔德丽德，不仅为她丧尽了自己微薄的遗产，还无法完成学业。幸亏好友阿特尔涅介绍他到一家百货商行当了店员。几年后他大伯去世，他靠着大伯的一点遗产终于取得了行医的资格。他放弃了自己一直有的远大理想，同阿特尔涅的大女儿莎莉结婚，最终成为一名乡村医生。
不仅主人公菲利普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失败者（loser），《人生的枷锁》中的其他角色都好不到哪里去，基本上都是失败者。
海沃德是菲利普在海德堡学习哲学时结识的朋友。他是富家子弟，博览群书，才华横溢，希望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不过他的一生都消磨在游荡中，从来没有刻苦下一番功夫。到了最后他是一事无成，想振作起来，却患伤寒死在南非。
范妮是菲利普在巴黎学画时认识的英国女孩。她并没有才能，却一直顽固地相信自己能出人头地。她本身没什么财产，她的兄长对于她学画也不赞同。尽管教授绘画的法国老师富瓦内对她实话实说，要她趁早去学别的东西，她也不愿放弃自己热爱的绘画。她平时的生活一直十分困苦，到了山穷水尽之际不得不自杀。她的遭遇对菲利普的打击十分巨大，也促使他思考自己继续学画是否有意思。他知道自己也没多大才能。他去请教富瓦内和他在咖啡馆里认识的一个英国落魄文人克朗肖，这两人都劝他及早放弃，而去学一门能够让他糊口的技艺。菲利普正是听了他们的建议才改行去学医。
富瓦内本人也是一生不得志，尽管他年轻时也是豪情万丈。他在给菲利普建议时，不无心酸地提到：如果当时有人能对他实话实说劝他及早改行，他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那个人。无独有偶，给菲利普提出同样建议的克朗肖也是富有才华却一直郁郁不得志，到后来落得只是在巴黎的咖啡馆里厮混，每天靠酒精麻痹自己的痛苦。他在临死前出版了一本自己的诗集。不过这部他毕生心血的结晶的下场就是让文学评论家写一篇优美隽永的评论，然后被送到纸厂去化为纸浆。菲利普正是从他们两人的惨淡经历中吸取了教训，及早抽身而出。他们两人也不是他在巴黎学画时见到的唯一失败者。其实，他在那里遇到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失败者，毕竟，能够成功的人寥寥无几。
菲利普在学医期间爱上了咖啡馆的女招待米尔德丽德。此人虚荣、势利、好逸恶劳，用现代的词汇来形容，有点“绿茶婊”的味道。她一直向菲利普强调自己是好人家出身的，看不起体力劳动者。心眼小又眼界狭窄，只能欣赏庸俗不堪的大众娱乐艺术。她想钓个金龟婿，结果却被骗失身。此时她没办法叫那个男的承担责任，却让一直深爱她的菲利普供养她生下女儿，而她给菲利普的回报就是和菲利普的好友私奔。菲利普从一开始就看到米尔德丽德的所有弱点，也觉得一个理性的人绝不会爱上她那种人，但是自己不知为何却终生无法摆脱对米尔德丽德的爱情。当米尔德丽德被人抛弃来找他时，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一直深爱自己的女友诺拉而去迎合米尔德丽德。诺拉是个与丈夫分居的少妇，人长得不美，但是天性乐观坚强。她靠着写通俗小说和打零工维持生活。菲利普尽管很喜欢她，但是不爱她。而她这种性格的人还是有人欣赏的。当菲利普再度被米尔德丽德抛弃而想回到诺拉身边时，诺拉已经和一个爱她的人结婚了。
菲利普在医院实习时结识了他最好的朋友阿特尔涅。后者博览群书，因为受不了自己富有的太太而与女佣私奔，过着落魄的生活。他的12个子女中只存活了9个。尽管生活一直十分拮据，但他却心地善良，在菲利普走投无路时帮了他的大忙。菲利普对于米尔德丽德的爱情一直没有减退。他后来偶然发现米尔德丽德做了妓女，还帮助她跳出火坑，让她和她的女儿和他住在一起，不过他没想到米尔德丽德这人不善持家，又因为他不愿再碰她而恼羞成怒、恩将仇报，将菲利普家中的东西全部毁坏后带着女儿离开了他。菲利普此时又正好遇到自己投机的股票下跌，他的投资都化为泡影，一文不名。若不是阿特尔涅伸出援助之手，他只能沦落街头去做乞丐。
不过阿特尔涅毕竟本人也只是一个小人物，他能帮的忙也就是帮菲利普在他工作的百货商行找了个店员的职位。那个职位的薪水极为微薄，只能让菲利普勉强糊口。在此人生最低谷之际，他想起当初他在巴黎学画时，曾和克朗肖讨论过人生的意义。克朗肖没有直接告诉他人生的意义什么，而是送给他一幅波斯地毯，并说人生的意义就是一幅波斯地毯。菲利普在年少气盛之时根本不懂克朗肖的意思。当他自己遍尝了人生的辛酸苦辣之后，才最终领悟到人生的意义。
当时，菲利普刚刚得知海沃德的死讯。当他们在海德堡初遇时，菲利普对海沃德抱着热切的钦佩之情。不过后来他的偶像幻灭了，两人只是靠着习惯和旧日的情谊才维系着友谊。海沃德这个人凭借自己的天赋完全有能力可以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却一事无成。他活得毫无意义，死得毫无价值。他的存在与死亡，对于世界都没有任何意义。而能力才华远远不及海沃德的普通人也是同样如此。他们活着的时候，不过是碌碌之辈。而在死去以后，也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
对此，菲利普不禁自问道：“人们一生中所作的努力同其最后的结局显得多么不相称啊。人们却要为年轻时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付出饱尝幻灭之苦的惨重代价。痛苦、疾病和不幸，重重地压在人生这杆天平的一侧，把它压倾斜了。”随后他联想到自己的一生，想到刚开始步入人生时自己所有的凌云大志，想起了他的残疾给自己带来的种种限制，想起了他举目无亲、形单影只的境况。除了做些看上去是最好的事情以外，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做过别的什么事情。即使如此，他还是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陷入深深的不幸之中。有些人并不比他菲利普高强多少，却一个个飞黄腾达；还有些人要比他菲利普不知高强多少倍，可就是郁郁不得志。一切似乎纯粹是靠碰机会。人无论是正直的还是不正直的，雨露毫无偏向地统统洒在他们身上。这里面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毛姆的这番见解非常深刻，也完全颠覆了我们通常所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在他看来，人生完全是一个个由概率决定的事件，与善恶无关，与才华无关。并没有一个上帝根据每个人的品行而进行奖励和惩罚。一切随机。毛姆尽管不是科学家，但是他的这个看法倒是很符合量子力学中的海德堡不确定性原理和概率论。任何一个巨大的系统，如果组成的部分过多，那么这个系统的发展就无法被准确地预测。如同天气预报。无论人类的科学技术现在已经如何发达，但是依然不能保证每次天气预报都准确无误。因为里面涉及的因素太多，而任何一个极小因素的改变都可能导致最终的结果完全不同。
这样的一个世界，其实毫无意义，因为它完全是由随机的概率所决定。这一点，菲利普自己终于也发现了。而当他明白了世界的随机性之后，他也就完全领悟了克朗肖给他的波斯地毯的意思：生活毫无意义。
因为当人类随着科学的发展，发现并没有一个神或者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和人类。整个宇宙通过约137亿年前的大爆炸产生。大爆炸之后形成的星云形成了恒星、行星和星系。在条件适宜的行星上，生命产生，通过几十亿年的演化形成高等的智慧生物。地球只是几乎无限宇宙中一颗微不足道的行星而已，而类似的行星在宇宙不知还有多少。生命不是地球上独一无二的现象，我们现在还没有发现外星生物和文明，是因为地球离它们的距离实在太远。还有，就是它们生命的形式可能完全和我们的不一样。人类并不比其他生命更有意义。人类本身也不过是这个宇宙必然的产物。
当菲利普如同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顿悟的那样，明白了生活没有任何意义之后，毛姆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东罗马帝国的国王迫切希望了解人类的历史。一天，一位哲人给他送来了五百卷书籍，可国王朝政缠身，日理万机，无暇批卷破帙，便责成哲人将书带回，加以压缩综合。转眼过了二十年，哲人回来时，那些书籍经压缩只剩了五十卷，可此时，国王年近古稀，已无力啃这些伤脑筋的古籍了，便再次责成哲人将书缩短。转眼又过了二十年，老态龙钟，白发苍苍的哲人来到国王跟前，手里拿着一本写着国王孜孜以求的知识的书，但是，国王此时已是奄奄一息，行将就木，即使就这么一本书，他也没有时间阅读了。这时候，哲人把人类历史归结为一行字，写好后呈上，上面写道：人降生世上，便受苦受难，最后双目一闭，离世而去。毛姆通过这个故事总结道：“生活没有意义，人活着也没有目的。出世还是不出世，活着还是死去，均无关紧要。”
菲利普通过这样的领悟，终于把生活的重担从肩上卸了下来，感觉自己彻底自由了。“既然生活毫无意义，尘世也就无残忍可言。不论是做过的还是没来得及做的事，一概都无关宏旨。失败毫不足奇，成功也等于零。”菲利普终于明白克朗肖为何会把人生与波斯地毯等同起来，因为地毯织工把地毯的格局编得错综复杂，并非出自某种目的，不过是满足其美感的乐趣罢了。同理，人生也不过是一种格局而已，生活没有意义，只是满足一个人的乐趣而已。每个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天赋和喜好编织属于自己的格局，从而使自己心满意足。
不过毛姆认为：最明显、最完美无缺，同时也最漂亮动人的格局是一个人呱呱坠地来到人间，渐渐长大成人，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为挣片面包而含辛茹苦，最终蹬腿弃世而去。这也是为什么他给菲利普安排的结局是菲利普在一次与阿特尔涅一家一起度假时昏了头，与一直暗中深爱他的莎莉发生了关系。他即将启程实现自己周游世界的目标时，莎莉告诉他自己怀孕了。菲利普决定牺牲自己的远大理想，而与莎莉结婚，并在一个渔村定居下来，成为那里索普医生的合伙人。而后莎莉告诉他那是一场虚惊，菲利普完全可以去追逐自己的梦想，不过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因为自我牺牲的精神才想与莎莉结婚，而是因为他对妻子家庭和爱情的渴望。他的梦想与这种渴望相比简直微不足道。所以他最终放弃了自己的梦想，与莎莉结婚，去完成毛姆所说的人生最好的结局。
菲利普的一生就是一个极为普通的芸芸大众的一生。不过，就算有帝王将相和英雄人物，他们的辉煌人生，也不过是毫无任何意义的人生的另一种格局而已。对于我们绝大多数人而言，生活就是平凡的，充满了烦恼与痛苦。毛姆并不像其他有些作家一样，以提供鸡汤为乐，而是客观地、深刻地揭示人生的残酷真相。相对于赤裸裸的、毫不留情的真相，人们更愿意接受鸡汤，因为毕竟鸡汤更好喝，而其实，那说白了不过是自欺欺人。了解真相的好处就是像菲利普那样获得自由，不会为了所谓的失败和成功而苦恼。
人类虽然拥有大脑，并拥有比灵长类动物更大更多的大脑皮层，但是人同所有其他的生物一样，都受基因所统治。基因的目的就是生存和繁殖。这也可以说明，为何毛姆认为人生的最好结局就是结婚生子，为生活而操劳。不过尽管人受制于基因，人类的大脑却赋予人类一定的主观能动性。大脑的产生就是因为要应对极其复杂的环境，仅靠基因是完全不够的。如果我们对大脑进行解剖，可以看到人类的大脑具有哺乳动物大脑的广泛特征。与大脑相连接的是脊髓（spinal cord）、感觉传入（sensory afferent）、和运动传出（motor efferent），它们都把感觉信息传送到全身的各个部分。大脑的后部由后脑（hindbrain）和脑干（brainstem）组成，这两者控制呼吸和心跳。在后脑和脑干上面的是边缘系统（limbic system），它调节情感。只有哺乳动物才拥有边缘系统。在边缘系统之上的是大脑皮层（cortex），它主管记忆、学习、判断、决策、对肌肉下有意识的命令，并对感觉信息进行负责的处理。只有灵长类动物才拥有大脑皮层，它涉及社会智力。人类虽然能够理性思考，但是与人的本能相比，理性脆弱得不堪一击。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都知道应该做什么，但在实际行动中，却依然会由着自己的本能行事。
总之，毛姆的这部小说直截了当地揭露了人生的真相，让我们明白，人不过是这个世界和基因的产物，这个世界和生活也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明了真相并不是陷入悲观绝望之中，一事无成，而是使人摆脱自欺欺人和庸人自扰的人生意义，追求自己喜爱的生活。完美的人生格局也许只有一个，但是这并不妨碍每个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编织自己的人生格局。反正对于无意义的人生来说，所有的格局，在意义上都是一样的。那些喜欢看鸡汤、励志类作品的人，不会认同和喜欢毛姆的这部作品。只有那些历尽生活甜酸苦辣的聪明人，才会把毛姆引为知己，并在他的书中找到人生的慰籍。
生活并没有任何意义，每个人的人生不过是编制属于自己的格局“地毯”。尽管本质都一样，但是，每个人能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地毯”编得赏心悦目，毕竟每个人的人生，其实只属于自己。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