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跟奶奶一起度过的时光,是与那些老物件密切相关的。
先看奶奶去买早点。如果是买油条,那很简单,一根筷子就行。到了油条摊,炸油条的师傅,接过奶奶手中的筷子,两根油条往筷子上一串,拿到家时,还是脆脆的,比如今放在塑料袋里,闷软,简直是云泥之别。这根买油条的筷子日子久了,油光光的。凑上前闻一闻,油条香如在近前。
如果是买米饼,奶奶就拿一个竹淘箩,两个米饼拿到家,韧要要的,冷热正好,慢慢嚼,甜且香。吃了早饭,奶奶又会拿这个竹淘箩去买豆腐、买蔬菜;如果是买肉,那不可能放在淘箩里。肉案的师傅有好多细麻绳,割好肉,师傅会在上面用刀砸个小洞,细麻绳穿过小洞,麻利打个结,递给奶奶。奶奶一手提着麻绳栓着的肉,一手拎着装满蔬菜豆腐的竹淘箩,带着我,悠悠走在街上。回到家中,拿出豆腐蔬菜,竹淘箩放在水池里洗洗,晾干后第二天再用。
买油盐酱醋,奶奶有一堆瓶子,高的装酱油,矮的装醋。还有大中小三个坛子:大的放酱、中等的放油、小的放盐。每天饭后洗碗筷时,奶奶总会把这些瓶瓶罐罐擦得干干净净。等瓶瓶罐罐空了,她就带着这些瓶瓶罐罐,再次光顾酱园店,如此周而复始,那些瓶瓶罐罐亮晶晶的,仿佛打上了岁月的包浆。
奶奶还有一个手提包,木柄,碎布拼成,能装很多东西,堪称百宝箱。上街、做客,奶奶都要随手带着。这木柄是奶奶从自己的一个旧包上拆下来的。做包面的碎布,从哪里来呢?那个时候,成衣还不多,家人穿新衣,要到裁缝店去做。每次取新衣,裁缝师傅会把剪裁新衣剩下的碎布交给奶奶,奶奶会把这些碎布攒起来,剪成巴掌大小的正方形,如果布太小,奶奶就用两块三角形碎布拼成一个正方形,然后再把这些五彩缤纷的正方形碎布拼在一起,一片斑斓的包面就诞生了。奶奶把拼成长方形的大块布,拼凑在一起,安装上木手柄,一只独特的无法复制的布拎包诞生了。
奶奶还如法炮制了一条被面,里面放上薄薄的棉花胎,一条如老和尚的百衲布被就大功告成了。
这些原本没多大用处的碎布,经由奶奶的巧手,变成了百看不厌的拎包和薄被,用了又用。
天井里的丝瓜,是个宝。嫩丝瓜炒毛豆、丝瓜豆腐汤都是奶奶的拿手菜。那些顺着墙瓦长到屋顶上的丝瓜,奶奶也不着急摘下来。秋天到了,丝瓜褪去青涩,变成赭黄。奶奶就让人拿来竹梯子,把那些老丝瓜一条一条摘下来。奶奶不叫它们老丝瓜,而叫它们丝瓜筋。风干的老丝瓜外皮变脆,奶奶轻轻一碰,老丝瓜的外皮掉了一地,这时一条微黄的丝瓜筋就呈现在眼前。用刀一切,丝瓜筋的中间露出五六个洞,奶奶拿来一根筷子,挨个儿顺着洞一捅,就会掉下来许多黑色的丝瓜子来。奶奶会把这些黑色的丝瓜子放进一个玻璃瓶里,这是明年丝瓜的种子。
那些长长的丝瓜筋,被奶奶剪成一截截的。夏天,奶奶用丝瓜筋给我和弟弟妹妹们洗澡。一年四季,奶奶用这一截截的丝瓜筋洗碗洗锅。有一回,我和表妹跟着邻居家的孩子后面疯跑,回来后咳嗽不止,奶奶拿出一截干净的丝瓜筋,剪成一小块一小块,加上清水,放进锅里煮,半锅水倒进去,加了一块老冰糖,最后熬成小半碗,奶奶让我喝下去。连喝了好几天,我的咳嗽居然好了。
当积攒了一年的丝瓜筋快要用完时,秋天到了,新一年的丝瓜筋又被奶奶收好放进小笆斗里了。
闼子门也是奶奶的好帮手。夏天,奶奶把两扇闼子门往大凳上一搁,买上两竹篮黄瓜,对半一剖,去掉瓜籽,一片片洗干净,放到闼子门上,一个大太阳晒下来,黄瓜的水分全沥干了,奶奶就在每一片黄瓜上抹上盐,放到一个大木桶里腌制。两天过后,奶奶就把这些腌过的黄瓜再放到闼子门上晒,几个太阳一晒,原先青翠的黄瓜就会变成白色,体积小了很多,我们叫它瓜子。奶奶把瓜子切得碎碎的,配上新鲜的毛豆,我们的饭桌上就会多出一盆极好的下饭菜:毛豆炒瓜子。
等萝卜上市了,奶奶就开始腌萝卜干了。闼子门又承担了晒萝卜干的功能,那萝卜条就在闼子门上一天天变成了萝卜干。这时节没毛豆了,奶奶把生姜、葱切末,萝卜干切丁,一炒,晚上的粥多喝一碗。
冬天到了,你以为闼子门会歇歇了?不会。奶奶用闼子门糊糨子。这糨子是啥?奶奶用糨子做鞋子。奶奶巧手,把大人不穿的衣服改成孩子穿的,孩子穿不下的衣服呢?就用来糊糨子。衣服边边角角拆下,变成大大小小的布块。物尽其用,没有丝毫浪费。奶奶一面粉打成浆糊,闼子门上糊一层浆糊,糊一层旧布,再糊一层浆糊,糊一层旧布,不一会儿,你看不到闼子门了,只有糊好的布片,放到太阳底下晒,晒干了就叫糨子,有点像硬纸板。奶奶从针线匾里找出鞋样,鞋样印在糨子上,奶奶仔细剪下来,再在上面加上一层鞋面布,用布条一滚,鞋面就做成了。鞋底呢,得订。一针一线地订,鞋底订好后,上面还要缝一层鞋樘底,然后,把鞋底和做好的鞋面,缝合在一起,这叫上鞋子。奶奶把做好的鞋子一双双放在闼子门上,这就是过年的新鞋了。
穿上新鞋的我们,行走在奶奶的慢时光里,稳稳的,暖暖的。
奶奶为我的人生,打下了温暖的底色。
奶奶的天井里有一口大缸,这是用来等天水的。
天水就是雨水,入口比河水、比井水都来得甘甜。每当下雨天,奶奶就会把厨房里的脸盆、水桶拿到天井里。雨刚下的头一个小时,奶奶是不会把这些盆呀、桶呀拿出去的,奶奶说,屋上地上的灰尘不少,先让雨水把这些灰尘冲刷冲刷,冲干净了之后,等的天水才干净。接下来的每一桶水、每一盆水倒在水缸里,盖上一个芦苇编的盖子。这些天水,奶奶平时是舍不得舀出来吃的。等到过年,奶奶就会把这些天水舀出来,烧成开水。杯子里放上茶叶,亲戚和邻居过来走动拜年时,奶奶就会奉上一杯珠兰花茶,或者泡一碗炒米果子茶,客人会说:四奶奶,你的茶怎么这么好吃?奶奶笑笑,如果客人再说一遍,奶奶就会轻轻地说,这是天水。正月一过,天水待客的职责履行完毕,奶奶也会用这天水煮饭煮粥、烧菜烧汤。等到天水用完了,奶奶就会把缸脚子彻底清洗干净,里里外外收拾干净,这天水缸又开始履行新一年的使命了。
奶奶的厨房里有一个小笆斗,比脸盆的口要小一些,柳条编织的。每年过年,奶奶会预订花卷、馒头和米团。腊月二十四之后,奶奶就拿着笆斗,带着我,去店家取花卷和馒头。屋外寒风凛冽,屋内热气腾腾,刚刚出笼的菜油小葱花卷,倒在大大的竹匾里,非常诱人,等花卷不再烫手,店里的师傅把花卷一个个拾到奶奶的小笆斗里,奶奶捧着笆斗,带着我往回走。一到家,奶奶照例先拿一个花卷给我,我一边吃着花卷,一边看着奶奶把笆斗里的花卷馒头放到家里的竹匾里。第二天,奶奶再用这个小笆斗去米团店取回米团,这一回,不是把米团放在竹匾上,而是放在一个陶盆里,用水养着。
馒头是不能在竹匾里长时间放的,奶奶会把馒头切成薄片,放在竹匾里晒,于是当正月半之后,餐桌上还有一道吃食:炒馒头片,临起锅奶奶再烹点糖水,黄爽爽的,甜津津的,吃不够。
奶奶还有个针线匾,也是柳条编的,从年轻到白头,奶奶一直都用的这个针线匾。针线匾里啥都有,针箍子,线板子,各种碎布,还有从旧衣服上拆下的黑的、白的纽扣。还有一本旧书,里面夹着大大小小各式鞋样子,家务事做完,奶奶就会端出针线匾,订个纽扣,补个袜子,时光慢悠悠地穿过奶奶戴着的老花镜,穿过奶奶手中长长的线,穿过红纽扣,穿过旧袜子,一直站在我记忆的尽头,从没远离,永不忘记。
那个时候,东西坏了,首先想到的是修,不是扔,不是换新的。这些一用再用,一修再修的老物件,每一次看到它们,那个天水缸,那个小笆斗,那个针线匾,看到它们分外亲,仿佛是一方安稳温暖的巢,可以抚平任何一个焦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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