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八十岁，只要我厌倦了江湖，我一定来这里找你。”
“三十岁，八十岁，只要我不死，我就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一
自从我的脸上有了两道伤疤后，人们都忘记了以前的我，他们开始叫我小伙计，叫的人多了，让我也开始忘记了最初的自己，以为自己真的就是一个小伙计。
在酒店喝酒的江湖人，还是有时候会提起那个曾经叫艾的不败的剑客，他们的表情兴奋，目光充满仇恨和妒忌，他们说着他的无敌，并为他忽然失踪的原因做出多种猜测。
我会在旁边为他们一边上酒，一边偷偷地笑，我不会告诉他们我就是艾，在我走进这个酒店的时候，在他们开始叫我小伙计的时候，在我的脸上了这两道伤疤后，我就知道以前叫艾的剑客已经死了，现在我只是一个小伙计。
来酒店喝酒的大部分都是江湖人，我最喜欢看那些一脸沧桑的老江湖人，在他们喝醉酒后，他们会没有丝毫防备地把我叫到身旁，对我说他们的故事，他们说他们虽然现在一无所有，可是，他们不后悔成为一个江湖人，江湖让他们有了很多回忆，虽然悲伤，但足够美丽。
看着酒醉的一脸幸福的苍老江湖人，我忽然感觉自己的心空空的，我依旧年轻，可我忽然感觉已经苍老，而江湖除了对手喷溅的鲜血，再也没有丝毫回忆。
我难道不曾是艾？不曾是一个江湖人？我自始自终都是一个小伙计？我于是经常发呆。
二
我发呆的时候就会看老板娘，老板娘是一个年轻的美丽女子，浑身却散发着无法言说的忧伤。她喜欢穿红色的长裙，笑容如花绽放，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在客人中穿梭。
所有的客人都喜欢老板娘，老板娘年轻美丽，她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温暖，她的身体对那些四海为家的江湖人有着致命的诱惑。但老板娘从没有爱上过一个人，她为什么一直孤单地支撑着这个店子，成了所有人不知道的秘密。
老板娘虽然美丽，但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一丝诱惑。曾经的我英俊潇洒，有无数的女子倾慕于我，虽然我现在因两道伤疤而丑陋，但我的心依旧高傲，我知道自己，我是没有爱的。
我以为我和老板娘是不会有故事发生的，但在那个失眠的夜里，我忽然听见隔壁房间老板娘低声地哭泣。我走出屋子，站老板娘的门口，透过薄薄的窗纸，我看见烛光下老板娘颤抖的单薄的身体，她不断地小声地哭泣，嘴里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她的哭声仿佛有巨大的魔力，我就一直傻傻地站在门外，听她哭泣的声音。
在那个夜里，在老板娘的哭泣声中，我再次想到了那个叫艾的剑客。老板娘的哭泣暴露了她所有的秘密，她在夜里是如此脆弱，白天她只是在伪装她的坚强，她也是和我一样么？在努力忘记原来的自己？她在夜里暴露了自己的秘密，我是在什么时候暴露了自己的秘密。
老板娘是为了一个人在努力忘记最初的自己，而我，只是为了那两道伤疤，我想起了我最后一次的比剑，那个时候我依旧骄傲自信，我从未想过自己会退出江湖，可就在我的剑刺穿他的胸膛，他的剑在我脸上留下了两道伤口后，我忽然就如死过一次一样呆立在那里，看着死在我剑下的尸体，感受脸上鲜血的滚烫，我第一次感觉到死亡，我觉得那具尸体就是以后的自己。
我那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空的，是没有爱的，并迅速决定退出了江湖，脸上的两道伤疤让我把自己伪装得没有人能认得出来。
那个夜里，我也像老板娘一样伤心地哭了，只是我没有哭出声来。
三
一个人开始喜欢幻想，并经常发呆，那么他就已经开始苍老。我已经开始苍老，我时常会幻想老板娘曾经和那个男人的爱情，做出种种猜测，然后微笑。我是羡慕她的，虽然痛苦，却依旧有回忆。而我一路走来，却只是一段空白的时间轨迹，我从未失去，也从未获得。
任何人也无法完整地掩饰自己的忧伤，虽然老板娘在白日整日微笑，但在她转身背对人群，或低头的瞬间，我在她的眉宇间都能发现她深深的落寞，我会为她忧伤，她的爱情，或许是阳光下最美丽的秘密，而那个男人，或许仍在一路前行，他再也不能回头。
在客人稀少的时候，老板娘就会站在酒店的门口，斜靠着门，歪着头，她的身影，被阳光拉成一道长长细细地背影，像一把锋利的剑。老板娘的目光一直看着北方的路，看着看着就失神了，当身后有客人喊她的名字，她才缓过神来，匆忙用袖子擦一下脸，回头的时候，脸上依旧挂着阳光一样的微笑，大声说话，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她眼角隐隐的泪水，还是向我泄露她所有的秘密。
我想，老板娘一直看着北方的路，那么他所等的那个男人一定去了北方。然后我会想起第一次遇见老板娘，我的脸鲜血淋漓，大量的失血让我神智不清，刚刚走进店子我就倒在了地上。
你从北方来？
是。
无家可归？想做这儿的小伙计？
是。
那么你要记得微笑，对所有人微笑，即使你爹娘死了，你也要记得微笑。
是。
然后我昏迷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老板娘坐在我的身旁，她痴痴地看着我，她的目光让我想起曾倾慕我的少女的目光，但我知道我可能只是像她认识的一个人，因为我已经不是艾了，我已经丑陋平凡，不会有人爱上我。老板娘看我睁开眼睛，她才站起身，一句话也没说走了出去，从开始到现在，她曾对我说的话，也只是刚刚见我的时候那几句话，所以我记得很深刻。
我很听老板娘的话，我不知道我离开了这个酒店我还能去哪里，所以我对所有人微笑，即使那些客人在骂我笨手笨脚的时候，在他们喝醉酒打我的时候，我也依旧微笑。老板娘看着我听话的样子，会偶尔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不说话，对我微笑。
老板娘一定以为微笑就代表坚强，可是她不知道我和她一样在伪装，只有同样在伪装的人才知道，想用微笑来掩饰脆弱，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可我从不曾告诉老板娘这一切，并不曾对她有任何问讯，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不知道该如何说出第一句话。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已经爱上了这个脆弱的女人。
四
那一个晚上，满月，星斗满天，有轻轻的风。我一直记得很清楚，因为在那个晚上，我再次站在老板娘的门外听她哭泣的时候，那扇门忽然开了。
也许老板娘从第一个晚上就知道我站在门外，我就住在她的隔壁，她在选择让我成为一个小伙计的时候就没有打算对我保留秘密，我终于知道，我是如何平凡和丑陋，没有任何人会防备我。
所以老板娘看见我站在门外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并依旧哭泣，泪水一滴一滴地掉落，我的心狠狠地疼，老板娘伸出手，试图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却没说一句话，原来她和我一样，永远和人群保持着距离。
我匆忙转身，匆匆离开，然后我再次听见老板娘喊那个男人的名字，这次听得很清晰，她喊，艾。我浑身颤抖，然后老板娘跑过来紧紧从后面抱住我，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裳。
我缓缓回头，仔细注视老板娘的脸，只是曾有太多女子的倾慕，我已经无论如何也记不得这样一张脸。老板娘的目光忽然惊慌，匆忙松开手，慌张地擦去脸上的泪水，我知道她认错了人，也许她口中的艾只是另一个人。然后她对我微笑，只是这微笑是如此勉强苦涩，再也不如白日那样阳光温暖。
老板娘转身走回屋子，她的步履蹒跚，仿佛一下子苍老许多。
我站在原地许久，一切发生地那么突然，那么不可思议，我手足无措。
以后的夜晚，我依旧会站在老板娘的门外听她哭泣，并陪她哭泣，我也知道她知道我站门外，只是她再也不曾打开那扇门。
我想我是病了，我开始失眠，无论在白天和夜晚都无法入睡，于是我开始变得更加憔悴。我曾偷偷找过大夫，只是他们每次都是摇头叹息，说，你没有病。可是我真的病了，我无法入睡，我开始失眠，开始每个夜里不由自主地站在老板娘的门外，并心总是经常狠狠地疼痛，大夫们都不相信我 。
后来我终于放弃了诊治，终于确信自己的确没有病，因为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爱上老板娘。那个时候，我已经做了三年的小伙计。
五
从那个晚上后，我就再也不敢正视老板娘的目光，每当我们的目光相碰，我都会惊慌失措。我发觉爱情的时候，已经陷入得太深，深到我不知道该对老板娘如何张口，如何把心中的爱告诉告诉她。
我开始经常躲在厨房里磨一把一个江湖人失落在店中的刀，慢慢地，那把刀被我磨出一把剑的模样。每当看着这把丑陋的剑，我都有种想离开的冲动，有一次在我拿着这把剑走出了很远，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忘记老板娘，终于变成了以前的剑客艾，可是在我偶然一回头，看见站在酒店门口向北方遥望的老板娘，我的脚再也不能前移一步，我以更快地速度跑回酒店，在我走过老板娘旁边的时候，我终于确定自己的想法，她在遥望北方的路的时候真的在哭泣。而老板娘没有看我一眼，仿佛她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匆忙走进酒店，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把那把剑藏在最隐蔽的角落里。
我以为我会一辈子在这个酒店里，每天照顾来往的江湖人，默默地陪伴偷偷哭泣的老板娘，一直到我们都苍老，也不曾说一句话。但一切终于有所改变，所以我很感激那个江湖人，虽然我杀了他。
那一天晚上没有月亮，客人稀少，那个江湖人喝了很多酒，也许他醉了，也许他早有预谋，他一直拉着老板娘的手不放，他的话越来越放荡，老板娘的微笑已经越来越不自然。这样的客人很少，即使有，也都被老板娘巧妙的语言回避过去。这个江湖人忽然生气，他把一杯酒泼在老板娘的脸上，他大骂，婊子！
大爷，如果要找女人，去城里，那里有更多更好的女人。老板娘依旧微笑着说。
你守这个破店多少年了？你等的那个男人有大爷这么爱你么？江湖人奸笑着说，他忽然出手撕破了老板娘的衣裳，露出了她雪白的胸膛。
其他的客人目光纷纷看向老板娘，表情猥劣，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阻止那个江湖人。老板娘终于哭出声来，她忽然抽出江湖人身上的刀，江湖人大笑，他一步一步走向老板娘。
老板娘手中的刀慌乱地舞动着，她大喊我的名字，小伙计，小伙计，小伙计。
这是她第二次和我说话，在如此的情况下，原来她一直知道我的存在。我知道我是一个小伙计，不是那个剑客艾，所以我没有带着剑挡住江湖人，所以我只能承受江湖人的圈打脚踢而不能还手。
江湖人本以为他就要得逞，所以对忽然出现破坏好事的我很生气，他没有一丝留情，拳头狠狠地打在我的身体上，我一一承受，一直坚持着不倒下去，挡在他的面前。我听见身后老板娘哭泣地大喊，你住手，你住手，你住手。
江湖人终于累了，他看着我，脸上终于露出了恐惧，他悻悻地骂了句，然后走出了酒店。我转身，从老板娘手中取下刀，我说，等我，我把刀还给他。
我浑身鲜血地走出了酒店，追上了那个江湖人，他一脸诧异地看着我，狠狠地说，你想死么？
我说，我只想把刀还给你。然后我飞快地出手，那个江湖人睁大眼睛，恐惧地看着我，他一定很后悔，他不该欺负我唯一所爱的女人，他应该在酒店里把我打死，那把刀穿过了他的胸膛。
当我走回酒店的时候，老板娘已经恢复过来，她依旧微笑着招待客人，看见我回来，对我说，你没事吧？我说，没事，我已经把刀还给了他。然后我就昏倒在地，在我失去知觉的瞬间，我再次听见老板娘哭泣的声音。
六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小伙计，我成了这家酒店的老板。
当老板娘说让我做老板的时候，她的目光虽然看着我，但我却感觉在看着另一个人，仿佛那个人就在我的身体里，就在我的身后。这是我一直期盼的，可是我却表情淡漠的接受，我没有理由拒绝，这不就是我一直想要的么？虽然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虽然我知道，她从没爱过我。
我和老板娘开始睡在一张床上，赤裸裸的身体整个晚上紧紧相触，她的皮肤洁白光滑，却冰冷。我们依旧失眠，只是我们都互相沉默，一如以前一样。只是我们现在都不再哭泣。我们互相给了对方所谓的幸福，我们失去了哭泣的借口。
这不是我想象的幸福？可我不知道有哪里不对。我开始逐渐停止思考，我告诉自己，就这样也好，无论爱或不爱，只要和和她在一起，一切都不需计较。
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除了睡在一张床上外，仍没有任何改变。
老板娘依旧会在闲暇的时候站在酒店门外，遥望北方。而我再也不忍心去看她，然后我就会躲在厨房里，取出那把藏起的丑陋的剑，我继续开始磨剑，但我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透过门的缝隙去看站酒店外面的老板娘，磨刀的声音寂寞单调，看着单薄的老板娘，我知道她又在哭泣，我感觉手中的刀就是磨在自己的心上，狠狠地疼，我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掉落。
我终于知道，我们的关系没有一点进步，反而退步，我们已经不能再让对方看见自己哭泣，不能让对方看见自己的伤口，虽然我们彼此比谁都清楚。
那个江湖人的死惊动了当地的捕快，那些捕快来到酒店了解情况，老板娘微笑着问他们，有线索么？捕快们摇头叹息，说，没有，不过从死者的伤口可以断定，杀他的人是一个用剑的高手，能这样杀死他的人，没有几个，传说中年轻的剑客艾就是一个。
当他们提到艾的时候，我看见老板娘的神情激动，她和捕快们一起为找不到凶手叹息，但脸上分明露出骄傲的神情。
这个案子不了了之，没有人再提起，捕快们根本不想知道凶手是谁，他们只是希望凶手能尽快离开他们管辖的地方，这样的凶手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在那天捕快们走后的夜里，老板娘再次和我说话，她问，老板，那个人是不是你杀的？
我沉默，我以为她察觉到什么。
老板，我最讨厌剑客，如果你是剑客，我一定会离开你。她说。
那个人不是我杀的，我不是一个剑客。我说。
如果你骗我，我就杀了你，我不会再让第二个人骗我。她说。
七
那一天阳光刺眼，却有很大的风，所以酒店坐满了江湖人，有的没有座位就坐在地上。
人群里有一个穿白色长裙的女子，头发扎在身后，眼睛大而明亮，手指修长纤细，握着一把细长的剑。她不断地喝酒，目光却追随我的身影，像一把刀一样锋利。
大风一直刮了三日，酒店不断进来新的客人，却没有一个客人离开。那个姑娘一直坐在原来的地上，左手握剑，又手举杯不断地喝酒，她的目光也从没有离开过我。
我想这个女子一定曾见过我，只是我变得丑陋的容颜让她认不出我，可是我却无法想起她的脸来。然后我发现酒店里每一张江湖人的脸都似乎很熟悉，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能认出他们，我杀过太多人，看到过太多人为死者哭泣，可是我从不曾记得一个人。
于是我开始希望这场大风快些停息，他们好快些离开，我已经再无所奢望，我只想安静地在这个酒店里，陪老板娘一起慢慢苍老。
于是我总是站在酒店的门口，站在老板娘曾站在的地方，试图遥望北方的路。狂风呼啸，漫天风沙，我忽然觉得这条路很熟悉，似乎我曾走过，而我到底走到哪里，我再也记不起来。我又开始胡思乱想，我开始怀疑那些我曾杀过的人中或许就有老板娘在等的那个男人，如果真是那样，老板娘会不会杀了我？如果她要杀我，我该怎么办？
第三天，大风终于停息，太阳却消失了，下起了雨，不大，却足够缠绵，我终于长出一口气，他们可以走了。
在客人们起身就要离开的时候，那个一直坐在地上喝酒的穿白色长裙的女子忽然站了起来，她缓缓走到我的身前，用她那修长纤细的手轻轻托起我的下巴，她的目光火辣辣的，我终于确定我是认识这个女子的，而我却仍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没办法思考了，我听见她对我说，艾。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我惊慌失措，匆忙转身想要离开。我看见所有就要起身离开的江湖人忽然都停下了脚步，他们的手紧紧握住手中的刀，冷冷地看着我。
然后那个女子再次喊我的名字，艾，艾，艾。
她连喊了三声，声音一次比一次大，最后一声几乎歇斯底里，嘈杂的酒店忽然死一般地安静。我看见老板娘失神地站在原地，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匆忙拉住她的手，我说，她是一个疯子，我们别理她！
艾，你不记得我了么？你真的以为我曾经对你说的爱，只是一句小姑娘幼稚地玩笑？女子大声对我说。
我想离开，可是老板娘的手紧紧拉住我。
艾，我不怪你，太多的女子爱你，我怎么能奢望你能记得我呢？你不需要伪装，虽然你的脸不再英俊，多出两道伤疤，可我还是能认出你，即使你化成了灰我也能认得你！女子继续说，她流下泪来。
你认错人了。我冷冷地说。
艾，你忘记你曾对我说，你是一个剑客，你要一生漂泊，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江湖，你就会放下剑来找我，和我在一起。可是你现在不是剑客了，你没有了剑，为什么你没有找我？女子哭着说，她忽然冲过来抱住我。
我卡向老板娘，她忽然也哭了，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确信我对这个女子没有撒谎，我对所有曾爱慕我的女子，我都曾说过这句话，为什么他们不明白，这只是一句敷衍。
艾，就是这个女子么？就是这个女子让你不去找我么？女子忽然拔剑，指着老板娘对我大喊。
然后女子的剑飞快地刺向老板娘，在那一瞬间，我几乎没有思考，飞快地取出藏在身上的那把丑陋的剑，再飞快地把它刺进女子的胸膛。女子的剑掉落在地，她的表情绝望哀伤，她说，艾，你骗我，你说你会来找我，你说你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然后她睁着眼睛倒在地上。
所有的江湖人的刀都出鞘了，他们的目光凶狠地看着我，我终于知道，他们的眼睛都曾为我杀过的人哭泣，他们一路漂泊，只不过是一路在寻找我，他们一直等今天。而我已经再不能伪装，刚刚那飞快的一剑已经告诉了他们一切。
我看见他们红着眼睛冲向我，我最后一次回头看向老板娘，她依旧站在原地，泪水不断流淌，我来不及解释，手中的剑飞快地舞动，血光迸溅，久违的鲜血喷溅的声音，让曾试图忘记的一切终于再次清晰，原来我一直在自己欺骗自己，原来我从不曾是一个小伙计，从不曾是老板，自始自终我都是艾。
一切终于结束，手中的剑掉落在地，所有的江湖人都已经倒在地上，他们临死的眼睛一直睁着，一直狠狠地瞪着我，原来我曾经做错了那么多。
八
时间忽然静止，我脸上粘满鲜血，我默默地看着老板娘，她依旧在哭泣，狠狠咬着嘴唇，直到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努力让自己不哭出声来。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很想告诉她，我即使是艾又如何？
老板，我你讲一个故事好么？许久，老板娘说，外面的雨忽然大起来，打的屋檐阵阵作响。老板娘已经不再流泪，她再次微笑，我第一次看见她真正的微笑，我忽然意识到我对她似乎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那个错误一定是被我疏忽的，一定是不可挽回的错误。
我们站在满是尸体的酒店中央，紧紧拉着对方的手，夹杂着雨声，老板娘对我讲了一个故事。她说，五年前，父母双亡，我用所有积蓄开了这家酒店，我并不想做一个女强人，我只是希望能在客人中找到我爱的男人，让他做老板，和我一起苍老。结果，我真的遇到一个我爱的人，他是一个剑客，年轻英俊，我知道一定有很多女子倾慕于他，他那么优秀。但我没有丝毫退缩，我知道除了他，我不会再爱上第二个人了，他只在酒店坐了一个晚上，那一个晚上我为他做了很多事情，他喝了很多酒，可是他却不像其他客人那样会说很多话，相反，我没有喝一点酒，却像醉了一样，我对他说了很多话，我说我爱他。他说，我是一个剑客，他没有爱。但最后，仍招架不住我的恳求，他说，若一天他厌倦了江湖，就回来找我。我说我不相信你的话，他就在地板上用剑写下了一句誓言。第二天早上，他没有多看我一眼就匆匆上路了，他走的是去往北方的路，我想他回来的时候一定从北方回来，我相信他。我目送他离去，我在他身后喊，三十岁，八十岁，只要我不死，我就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他一路前行，从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老板娘躺在我的怀里，她说，这个故事好么？那个剑客的名字叫艾。
我浑身颤抖，捧起老板娘的脸，试图从她的脸找到当初的记忆，可一切是那么徒劳，我从没有想伤害过任何女人，却恰恰伤害了所有人。
你不相信是么？犹如你不相信那个你杀死的女子一样？老板娘微笑着说，她忽然推开我们面前的桌子，我看见地板上深深地刻着一行字，三十岁，八十岁，只要我厌倦了江湖，我一定来这里找你。
外面的惊雷炸响，疏忽的记忆一刹那清晰起来。我低头亲吻老板娘的额头，这是一个爱着以前的我的女子，也是一个现在我爱的女子，我们之间的距离隔着不可跨越的沟壑，如此亲近，又如此遥远。
我们从新开始好么？我说，我的声音颤抖，我感觉到我的话是那么苍白无力。
为什么你不比艾早些遇见我？我从没有爱上你，我一直爱着艾，他不会骗我，他一定会回来找我。老板娘苦涩地笑了，她的手紧紧抱住我，她说，我和艾永远说话算数的，记得我说过么？你若骗我，我就杀了你。
我的胸口忽然一片冰冷，老板娘依旧在微笑，她手中一把匕首插进了我的胸膛，鲜血染红了我们的衣裳。我终于微笑，也许这才是我最好的结局。
老板娘低头亲吻我的脸，她始终微笑，她说，艾，你终于回来了。然后她用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膛，也许这才是她最好的结局。
天空终于放晴，这是一个适合恋爱的天气，可是江湖人却都在这样的天气里练剑，他们说他们要练成像剑客艾那样无敌，而无敌后到底能获得什么？他们从来没有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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