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最后一个挤上公交,背靠车门,一只胳膊努力往前伸,却够不到投币口。前面的白衬衫小伙子,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硬币,当啷,投了进去。
“谢谢”,绵绵露出一个汗津津的笑。
小伙子扭回头瞟了一眼:“头发为啥不扎起来?天那么热。”
“啊?哦……刚才挤掉了。”绵绵抬头仔细看看他,黑乎乎的长方脸,细长的眼睛,瘦高个,确实不认识。
小伙子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黑色的橡皮圈:“给,护腕,你头发多,正合适。一时半会不一定买得到。”
他指了指绵绵的拉杆箱,是的,坐了一夜火车,下了火车站就挤上了6路公交,奔赴一个陌生的实习公司,和一场不可知的命运。下了公交之后,见那人之前,还真不一定买得到发带。
犹豫了一下,她默默接了过来。头发厚如黑羊毛披肩,堆在脖子和后背上,汗像小河一样,顺着锁骨往下淌,内衣已经半湿。7月滚烫的风,从大敞着的窗户里吹进来,长长的刘海在风中凌乱,如一条条黑色的小蛇,扑打着白皙的宽阔的额头。
实习的公司离石湖不远,灰白色的围墙圈起来两幢楼,前面是办公的格子间、会议室,后面一幢是食堂、仓库兼集体宿舍。负责接待的人事科长听见绵绵报出名字,平板板的五官,突然涌出来争先恐后的笑容:“知道知道,钱总出差前就关照我了,特意给你安排了单人间。欢迎才女啊,来来来,路上辛苦了,我先陪你去宿舍看看,有啥不满意的,尽管告诉我!”
哦,出差了,绵绵悄悄松了口气。
书桌、电脑、衣柜空调、床、独立卫生间……比大学宿舍里的6人间还不带内卫,简直是天堂了。洗澡的时候,从高高的马尾辫上扯下护腕,绵绵才发现,上面还用紫色的线,绣着一个“牛”字,估计是那小伙子的小名?
两个人都在石湖站下车,绵绵红着脸,喊住了他:“哎,你,……可是怎么还给你呢?嗯,或者?……”她犹豫着拿出手机,准备加微信。小伙子手一挥:“算了,不值钱的东西。”一个朝东,一个往西,两个人影,很快模糊在七月灿烂的阳光下。
他是谁?以后还能够遇到他吗?如果经常乘6路公交的话,应该会的。绵绵把护腕洗干净,晾干,放在了包的最里层。
没想到当天晚上就看见了他。绵绵到门口小店买些牙膏肥皂,赫然发现他正在小店买矿泉水。
“嗨!真巧!谢谢你。看,我帮你洗干净了。你属牛吗?”绵绵赶快从包里拿出护腕。
“哈,被你发现了。是的,而且,我妈给我起的小名就是阿牛。”
“有趣的名字。你妈一定很爱你?”
“我12岁的时候,她就生病去世了。好在我还有爸爸和妹妹。”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平时没有这么啰嗦的,不知道今天怎么……”
“没关系,不知者不怪。我平时也挺怕和陌生人说话的,不知道今天怎么……”
两个人同时笑了。
绵绵收起笑容,认真的说:“嗯,反正,谢谢你。”
“嗨,你都谢了几遍了。如果真过意不去,帮我挑照片怎么样?我准备参加摄影比赛,今天是投稿最后一天。”
“好主意,我喜欢!”
平时上班没空,一周只有今天轮休,阿牛一天都泡在石湖景区,拍湖水长桥,拍荷花荷叶、拍夕阳水鸟,一直拍到夜景。
夜晚的风,带着湖水的湿润和清凉迎面吹来,石凳还残留着白天的热,柳枝试探着拂过两人的肩膀,有些痒。
绵绵拿着手机一张张翻着看,光线、角度、意境……不知不觉半个小时过去了。两个人一边讨论,一边从一百多张照片里,挑出来三张,再最终确定了一张:晚霞映照着一只木船,仿佛在等着船娘回家,又仿佛随时准备把旅客送到对岸,远处是无边的湖水,温暖而宁静。
阿牛伸出了右手:“现在轮到我说谢谢的了。”
绵绵犹豫了一下。她的手,即使在这样的夏天,依旧凉凉的,滑滑的,像一条小鱼,在阿牛的手心里,若有若无的滑过。
两个人互留了微信。然后才发现,他们都在简书写文章,于是互加了关注。
“这是我到了新城市,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似乎有些反常,我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高冷和矜持哪里去了?可是,似乎又正常不过。我很喜欢。”绵绵在简书私密日记里写到。
日子像阳光下湖面上的浪花,一漾一漾的,被风赶着往前奔。工作不很难,50多个人的外贸公司,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大家各自对着电脑忙活。中午在食堂吃工作餐,下午一点紧接着上班。新人,总归要卖力一些,于是从上午8点到下午5点,绵绵圈在灰白色的围墙里,像个上紧了发条的铁皮青蛙,走路都是一窜一窜的。
回到宿舍,看阿牛的简书文章,间或微信聊聊天,几乎成了绵绵唯一的娱乐。两个人都喜欢自由,隔三差五乱写一通,没有定位,自然粉丝不多。阿牛的诗,写山、水、花、鸟,每一首短短几行,清新明朗。散文,却仿佛50岁的大妈,唠叨些家长里短,琐碎而温暖。绵绵看得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气。
微信聊天的内容,也是围绕着散文诗歌。不涉及隐私,不涉及个人生活,话题令人放松,于是口角慢慢放肆起来,互不相让。
“绵绵,看你斯文瘦小,很乖的样子,怎么说话这么厉害!”
“阿牛,评论文章,又不是人身攻击,安啦!”
“说不过你!你专门欺负我!”
“我长这么大都是被别人欺负的乖女孩,原来欺负别人这么爽!”
……
“我喜欢他的文字,相反他也一样,真好!”绵绵在私密日记上写完这句话,洗脸的时候,忽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眼睛亮得像小火苗在扑闪,脸蛋红彤彤的。当然也可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总之,挺好看的。
钱总在宴请征文获奖选手、请大家为他的公司写软文的时候,在绵绵喝酒喝得红彤彤的脸蛋边,轻轻说的一句话就是:绵绵,你真好看。
绵绵从水池里捧起满把的水,猛地泼向了镜子。
一个星期后才看见钱总,人事科长半弯着腰、颠着小碎步从门口跟到楼上,笑容像融化的果冻:“哎呀钱总,您真是当代伯乐,亲自招来了绵绵这匹千里马,财务报表做得清楚,文案写得漂亮,英语口译笔译都来得,才一个星期,工作就上手了!”
绵绵从总经理助理的台牌后面站起来,鞠了个半躬:“钱总好,钱总出差辛苦了。”
钱总微笑着,目光毛茸茸的,像蒲公英一样,缓缓在绵绵额头、眉毛、嘴巴掠过,最后在衬衣敞开的领口处停顿了三秒钟:“似乎又瘦了些,吃住都习惯吗?”
绵绵垂下眼帘,咬紧了嘴唇,摇摇头,又点点头。
怎么会胖呢?千里之外的故乡,爸爸妈妈除了在土里刨食,再也没有别的本领,偏偏山地贫瘠,牙缝里省点钱,都填给了哥哥的无底洞,他生下来就是个瞎子,上不了学,娶不到老婆。绵绵小学六年,每天早晨,哥哥都要拉着她的手,摸索着送她到门口,没有焦点的白茫茫的目光,落在脚步声远去的方向。
穿着布鞋的脚,踩在泥土地上,步步沉重,小小年纪的绵绵已经知道,自己的肩膀上,扛着全家的希望。读书成绩好,年年拿奖学金,加上寒暑假打零工挣的钱,绵绵从初中到大学,没有向爸爸妈妈伸手要过学费。可是,绵绵知道,那些还不够,远远不够。
刚上大四,妈妈在田里昏倒,查出来风湿性心脏病以及风湿性关节炎,虽不是绝症,但需要长期吃药,而且累不得,田里只剩爸爸一个人受罪。绵绵急得差点退学。老师同学也组织了捐款,杯水车薪,反而欠了大家人情。毕业越近,心里的焦灼,就像妈妈经常叹息着说的一句话:油锅里煎得我冒烟啊!
第一次看见钱总,是在大四下学期征文颁奖仪式上,作为社会实践基地的合作商,他出席讲话,鼓励大学生们积极投身创业的时代洪流。老师介绍了绵绵的情况,钱总当场拍板,马上签电子实习合同,等实习期满,再签正式劳动合同,还签了1万元支票说是捐助。绵绵坚持写了借条,钱总不收,会议结束,绵绵追到钱总的汽车上,推让一番之后,钱总收下了,只是收的时候,连同绵绵的手一起握住了。绵绵犹豫了一下,去他妈的,不会比暑假在酒吧推销啤酒时,摸到自己屁股上的手更恶心!她心一横,反过来握住了钱总的手。钱总满意的笑了,整整领带,舒了一口长气。
钱总儒雅,40多岁的人,依旧保持着大学时代的身材和读书习惯,办公室书柜里满满的书,并非装点门面,每一本都细细读过,有时和绵绵谈论起来,头头是道。他分寸把握得极好,并不逼迫绵绵太紧,顶多在无人时,轻轻搂一下绵绵的腰。绵绵既不能抗拒,又实在迎合不了,脸上堆着僵硬的笑,比哭还难看。
接下来的3个星期很快过去了,领到了工资,把钱转到爸爸账上,绵绵手指哆嗦着拨通了妈妈手机,又在即将接通时挂掉。能说啥呢?不过那些哭泣和抱怨。又能怎么办呢?
晚上,绵绵主动约阿牛:到湖边走走呗?
阿牛飞奔赶到。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如果公交车上那一次也算的话。一个月来,两个人在微信上,混得极熟,见了面,却都拘谨了。
一轮圆月照着石子路,薄薄的水汽把白天熟悉的景物映得虚浮。阿牛看着绵绵忧郁的脸,这个瘦小的姑娘,微信上谈起文章来活泼机智,像个可爱的精灵,见了面却安静得像荷叶上的一滴水珠,既让人捉摸不透,又让人心疼。
阿牛开口,慢慢地说:“我从小在铁路长大,爸爸是扳道工。没有月亮的晚上,远远看见一点灯光,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如果是特快不停站,轰隆隆的开过去,从黑暗中来,又消失在黑暗中,急忙忙的,似乎在找什么。紧接着,第二辆从相反的方向开过来,好像找到了它要找的东西,急忙忙回来了。然后,第三辆,似乎在追逐着前面一辆,又似乎不满意身后的城市,忙着逃跑……”
“我在山村长大,考上大学才第一次坐火车……”
“想看吗?”
“想!”
他们俩很快来到车站,火车震得人全身颤抖,绵绵不由得瑟缩了一下,阿牛笑着说:“别怕,来。”两个身影偎依到了一起。
接下来的两个月,见面很少,各自忙着上班。晚上是天堂,仿佛从白天暗沉沉的、无边无际无所依傍的大海里,浮起一个暂时可以栖身的孤岛。
一首诗,一个写开头,一个写结尾,居然天衣无缝。听过的音乐,看过的书,小时候玩过的游戏,无论谈起什么话题,都猜得出对方的回答。就像两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尝,看看里面有多少甜。
绵绵从来不谈自己的家人和工作,只是慢慢知道了,阿牛的妹妹因为小儿麻痹症,常年做轮椅,爸爸即将退休,而退休金少得可怜。阿牛一个人打两份工……
像是两个提线木偶,被命运的手死死拽住了,动弹不得。绵绵暗自苦笑。
不是不想,可是,我能给她什么?阿牛按下汹涌的心跳。
只有一次,微信上,阿牛感叹:“生活把我压榨得太苦了。我没想到,一直不敢奢望,居然还能够尝到爱情的甜。那种感觉,太奇妙了,心里……”
绵绵立刻接上:“心里胀胀的,甜甜的,麻麻的,酸酸的,酥酥的……”
两个人各自对着屏幕微笑了。
三个月实习期满,绵绵去找人事科长:“什么时候签正式合同?”科长神秘地眨眨眼:“这个嘛,需要钱总指示。”
打了个电话给妈妈:药吃完了,停了两三天了。终于有个哑巴姑娘愿意嫁给哥哥了,可是,娘家要一笔彩礼……
晚上绵绵把阿牛约到湖畔,心跳着,第一次,主动投进了阿牛的怀抱。夜深了,纺织娘和蛐蛐儿叫得欢快,萤火虫在草丛里明明灭灭,红色、白色的荷花,有的盛放如满月,有的初绽娇羞的花蕾。
临走时,阿牛帮着绵绵,把凌乱的长发,重新扎起来。绵绵问:“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你,你会怪我吗?
“怎会?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不怨恨,就像一个人手里一只鸽子飞走了,他从心里祝福那鸽子的飞翔。我们俩相像的地方太多,就像一个人的前世今生,就像一个完整的人,被时空分隔成两半。这是一条联结我们的纽带。谁都无法阻隔我们。有这条纽带,我们将永不分离。”
尾声:第二天,绵绵突然从阿牛的生活里消失了。仿佛花了3个月时间,做了一场最美的梦。紧接着收到摄影大赛获奖通知,阿牛看着那张照片,有些恍惚。
三年以后,阿牛的微信,收到了一个陌生人的好友请求,备注写着:前世今生,永不分离……
(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