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的错觉,哭泣的……”(手机铃声)
“喂,你好,请问你是……”
“是我。”
“……”
——
啪!
男人突然把电话挂断,剧烈的动作让电话把手上的灰尘抖落了下来,他的手在把手上停留了一会,然后身子往后一仰,后背靠着电话亭透明的玻璃往下滑去。
他似乎很累,但又有一些别的气息萦绕在他的头顶。
玻璃外面的小雨依旧朦朦胧胧,稀薄的迷雾笼罩着这座城市,汽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夜里的灯光像灯笼一样在雾里散发着懒散的光。豆子般大小的雨珠捶打在玻璃上,随着男人一屁股坐到地上,上面的雨珠也滑下了几粒,但很快就被新的雨水代替。
雨珠一个接一个落下,新的雨珠一个接一个来,这场雨呈现在这片玻璃上的痕迹,便是这样一个无休止的画面。就像电话亭外面的世界,呈现在楚泽的眼里就像是一条不停转动的“皮带”一样。这皮带由一个个人构成,靠着整齐划一的脚步连接在一起。
机械而紧凑,安静而急促。
在这样一个大城市里,即便是有雨的夜晚街道上也总是人来人往的,一个个年轻的男女在雨中穿梭着,他们的脸上挂着各种各样的面具,肚子里面消化着的不止有食物,还有另一个自己。
呼哧——
风没来由得猛地刮了起来,路边未长成的小树弯着腰向狂风行礼。
“我喜欢你,是我独家的记忆……”(手机铃声)
楚泽身体微微颤抖一下,咽了口唾沫,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名字,划通电话的手指冰凉得像冰块一样。
“喂。”
“喂,你好,请问是楚先生吗?”
“是。”
“你的手术被安排在后天上午十点钟了,请提前一天来医院准备。期间注意保暖,避免外出,尤其注意不要受寒。”
“好,谢谢。”
“不用。”
“嘟……嘟……嘟……”
医院的人一向很忙,从不会说太多的闲话。
楚泽等对方挂断电话之后随意地把四肢一瘫,整个人像一滩死水一样躺在地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样的情况——前一天还在安逸的看书追剧,后一天体检就检查出了恶性肿瘤。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许会大吵大闹怀疑医院是不是检查错了,但楚泽接到检查报告的那一刻却显得尤其的平静。
“你早就知道自己的状况了?”
以至于医生这样问道。
“不,我只是相对来说没那么惧怕。或者……我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也说不准。”
楚泽笑了笑,在医生诧异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他并不是不怕死亡,也没有什么看透一切的觉悟,他只是绝大多数人中的普通一员,怕体检怕的不敢来医院。也正因为这样,才会在肿瘤都已经成长为恶性的情况下才检查出来。
可另一方面,他又真的有些期待着这样的一天,或许是潜意识里察觉到自己身体的不适,他总是在幻想有一天自己得了绝症,那时自己会不会变得更勇敢些,能坚定地迈出步伐去完成那些曾经不敢完成的事。
答案是,会。
他叫她出来了,一天,只需要陪他一天,这一天他不会带她做任何越线的事,他只是想在人生最后的闪光时刻,见一见心中日日牵挂着的人——如果她愿意赴约的话。
雨捶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如同催眠曲一般,勾出了楚泽的睡意,他有些困了……
咚咚咚!
眼皮才刚刚合上,楚泽就被一阵急促的敲打声惊醒,他略显艰难得抬头看了过去,发现是一个夹着公文包的西装男子在电话亭外面敲着玻璃。他顿时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是在“公共场所”,占用的是公共资源。
“抱歉啊。”
深吸一口气,用力把自己的身子提起来,楚泽走出去的时候对着西装男子低头说道。
“没……没关系。”
对方显然没想到楚泽会道歉,显得有些受宠若惊,但或许是真的有很急的事,所以话还没说完就“嘭”的一下把电话亭的门关上,上面的雨水由于惯性的原因被甩出来,帮楚泽“洗”了把脸。
楚泽愣了愣,直勾勾的盯着电话亭里的西装男子看了数秒。
“好吧。”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发火,他现在的大脑就像是工作过度的主机,已经没有余力去处理其他任何信息。现在的他只想也只能麻木的行走,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一觉到天亮。他能感到自己的身体非常疲惫,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强撑着工作,他需要休息,躺在床上,蒙上头,一直睡下去的这种休息。
回家,回家……楚泽在脑海里反复地想着。
往前走两步,红灯,停下来。
把上衣的帽子套在头上,拉链也拉到最顶头,看着路对面被雨水扭曲了的红色数字,楚泽心里一阵恶寒。那越变越小的数字,就像是他生命的倒计时一样……
10、9、8、7……
可能是感觉到有些冷了,楚泽把手也揣进了上衣的兜里。
红灯闪烁三下,三秒的黄灯过渡,绿灯亮起。
嗖!
楚泽在绿灯亮起的第一秒就连忙迈着步子往斑马线上踏上去,但比他更快的是一辆黑色的跑车,那辆车仿佛卡死众人的时间,在绿灯刚刚亮起的一瞬间从路边飞驰而过,让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大骂就已经消失在了路口。
路边的积水泼湿了楚泽膝盖以下的裤子,但更加刺骨的是他的心,他在刚才那一瞬间险些跪倒在地上,那种将生命放在钢丝上高高挂起的感觉并不好受。
“回去,我要回去!”
楚泽在两三秒的停顿后开始疯狂的跑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这个时候他哪里也不想停留,只有家,那个属于他的地盘才能让他稍微有所缓解。
百米冲刺,然后是千米冲刺,这一路的狂奔就像是他在向自己的命运反抗,沉重的雨水与冷冽的风一股脑得落在他的躯体,但他心中燃烧着的火焰越来越旺,看起来甚至要把这雨夜给蒸发。
踏!
楚泽住的地方并不算远,很快就跑到了楼下。
“小楚啊,什么事那么着急?”
楼下的超市老板叼着烟,歪着头问道。
“睡觉。”
楚泽顿了顿,他扭头看过去想装作轻松的样子,但那张脸仿佛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生硬得就像一面丑陋的面具。最后只好随便应了一声,便闷着头往楼梯奔去,一层、两层、三层……一直爬到了十三层。
叮铃铃……清脆的门铃声。
尽管知道屋里一定没人,但楚泽还是没来由地按了下门铃,并且在门口停顿了一会,整理好衣着,往地上跺了几脚以把身上的雨水抖落,最后才深吸一口气把门打开。
开门,进屋,把鞋脱掉,湿了的外套与裤子也脱了,光着脚往卧室走过去。
哗啦啦……
淋浴的喷头很快就涌出了热水,白雾逐渐充斥这个封闭的空间,楚泽把头抬起来,让水流从自己的额头往下流,一点点洗涤这具疲惫的身躯。
死亡……爱情……梦想……现实……
一个又一个冷漠的词汇从他的皮肤被冲洗而出,他忽然觉得浑身冰凉,但心头又滚烫烫的,头脑之中还有一场风暴在酝酿……他将热水开到最大,但即便是这样的温度也洗不去冷到骨子里的伤痛。
那是上天赐予他的体温,是这个世界挽留他的方式,是一个人将死之际唯一能拥有的寒冷。他注定要在这样的寒冷中离去,带着对过去的缅怀,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对亲友的留恋,一个人,独自地走。空白的天堂或许会有另一个世界在等着他,而他在长出翅膀之时,亦会忘掉一切,同时驱散掉这冻结灵魂的温度。
楚泽缩了缩脖子,看着满屋子的雾气,心逐渐沉了下去,和雾混在一起。
他活在这样一个荒诞的世界,一切美好的事情都与他渐行渐远,所有的痛苦都疯狂得往他涌来,他想反抗,但没有任何力气,想要哭诉,但回头去看,竟没有一个人站在“雾里”。空荡荡,迷雾一样的世界……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即便他将自己的心脏挖出捧在手心,跪在地上用最诚恳的心祈祷,也等不来属于他的幸福。这是他的孤独,是他人抵达不了的永恒的空白之地,这里的一切都被迷雾笼罩着,在镜子里你甚至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渐渐地,这雾越来越浓,这个世界的边界在哪里也越来越不重要,有没有人在身边也没有了意义,因为无论是谁在这样浓的雾里呐喊,也只能听到四面八方的回声,寻不到呐喊的人。
哗哗……哗……滴答……
啪!
就像挂断那通电话一样,楚泽提着自己的胳膊关掉了淋浴,和关掉鬼门关的门把手一样急促。他在雾里稍作停留,直到这里的热浪渐渐消退,第一道冷风嗖的一下袭来,他才回过神来,拎着浴巾走了出去。
潮湿的脚掌踩在卧室的地板上,左右交错的脚印在地板上面排列成一排整齐的路线,灰色格调的房屋在夜晚营造出一股压抑的氛围,楚泽四肢张开,往后一倒睡在床上,还未晾干的头发与被褥纠缠在一起,包裹着那颗顽石一般的头颅一起陷入将睡未睡的困境中……
答——答——答——答……
指针行走的脚步声像机械一样在楚泽的耳边有节律地响着,时间的脚步越走越快,钟表上的指针哪怕拼了命也追不上人心中的那块转盘。那个圆形的刻度不过是世上最虚假的谎言,是人类妄图给时间标价的可笑产物。
楚泽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耳边翁翁翁的声音此起彼伏,脑海里有另一个自己沉入深不见底的海中,随着时间越沉越底,却永远见不到尽头。
“我喜欢你,是我独家的记忆……”
隐约间,前方似乎有一点光芒越变越大,就在楚泽快要伸手触摸到那团光芒的时候,一道熟悉的歌声突然把他从无尽的海底打捞出来。
“是她?”
楚泽愣了一下,手下意识得想去接通这个本不该打来的电话,但所剩不多的意识清晰得告诉他——不能接。
他只想最后再见她一面,那或许是他人生的倒数第二天,他可以容忍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任性一次,但也仅限于此。他是不想打扰她的生活的,他用的公共电话,没有给她留任何联系方式,只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换过手机号……他所想要的,只是再见她一面,和她再一次并排着肩膀走在路上,看看她笑的时候眼里的光芒有没有变,顺便再听她叙述一下自己的过往……他想知道,多年以后的她会是什么模样:她结婚时的样子,成家后的样子,成为母亲后的样子,中年之后的样子,慢慢变老的样子,躺在病房的样子……他想要看的很多,能看到的却很少。
“明天见。”
楚泽终究还是没接通,他听着听筒传出的留言,眼角一不留神,竟逃出了一行眼泪。
那是时间偷窃走的忧伤,在月光的打量下显得尤为的明亮。
时间或许是这世上最精明的小偷,他在你快乐的时候偷走你的过去,在你伤感的时候偷走你的未来。但即便是它,也偷不走一个人心中的牵挂,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即便只是一道声音,也足以牵起一长串的画面。
“明天见。”
把手伸在空中,楚泽对着手机轻轻说道。
夜晚推着辰星缓慢的走着,天幕之下的河流流淌着潺潺溪水,高楼大厦在城市中心林立着,一个名叫“简居”的小区里,有一扇窗户在深夜时仍在亮着。
雪落放下手机,往窗台走过去。
遗憾?这个词已经太多次出现在人们的口中,更多时候大家用它并不是用来形容自己有多么多么后悔,而且用来埋怨现在过得多么糟糕。即便是成天感慨过去的人,或许也不会真的想回到过去,重新去经历那些不是那么美好的时光。
伸手把窗户打开,微凉的风夹带着雨的潮湿迎面吹在雪落的脸上,她看着窗外的风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赴约。理智告诉她不能去,再深的思念也会因为时间而变味,更不要说……她已经离过婚,有了女儿。但她无法拒绝这个机会,自多年前的最后一次见面以来,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了联系,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人生的最后一次见面,但她想要和他面对面,去看看他现在的模样。
风,就这样带着一个又一个人的思念,带着它们一起流浪在云层之下,行走在辰星身旁,路过山川与河流,最后稍稍停在所思念的人身边,牵引出对方的思念,和它们一起流浪。
雪落享受在潮湿的风中,脸上微微泛红,像是醉了一样。她的脸颊有些冰凉,碎发在她眼前摇晃着,些许的风声在耳边响起,听在她耳中像是悦耳的歌声。
风捧起细雨,月色点亮这座城市,过往的画面在天空的辰星之间来回穿梭,欢声笑语响彻在大街小巷,淡淡的欢喜与忧虑流淌在雪落的指尖,随着一次次在阳台上的敲打与世界融为一体。
她想,她该去见见他的。
——
“叮铃铃……叮铃铃……”
“雪落!”
过于响亮的声音让天花板的灰尘都抖落了下来。
楚泽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额头上布满汗水,嘴唇发白,脸色也没有月色。他的手紧紧的抓着床单,眼底残留有未完全褪去的惊慌。
“是梦吗?”
足足沉默了将近一分钟,楚泽才缓过神来,他将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的一瞬间,只感觉浑身疲惫,丝毫没有睡了一觉之后体力充沛的感觉。
抓了抓头发,楚泽打开手机,时间八点十分。
“雨还没有停吗?”
楚泽走下床,拉开窗帘,一连串的雨滴突然像是要把他吞噬一样迎面扑来,被窗户阻挡在外之后顺着玻璃往下流,在玻璃上留下一行水迹。
“温馨提示:今天大雨,道路积水,请减少出行。”
手机的天气软件播报了提醒,然后整个屋子就被窗外的雨声笼罩着。
唰唰唰……
雨连绵不绝地下着,一根又一根透明的线从天空落下,直勾勾地刺在这座城市每个人的心中,他们就这样走在路上,耳边的雨声不知不觉间侵蚀他们的情感。
压抑、低沉,楚泽突觉屋内变得昏暗了起来,仿佛有一首沙哑黑暗的歌在他身后响起,他机械地转过头,看到的是一个与外面的雨一样压抑的男子:满脸的油光,嘴边的胡子渣,一头蓬乱的头发。
“稍微收拾一下吧。”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即便已经将自己看成将死之人,楚泽也无法容忍就这样去见那个心心念念的女人。爱是已经无法再相爱了,见面多半也已是最后一次,如果所有的情感都要在这一次见面中彻底抹去,那就让这次见面变得足够深刻,让他能给梦里的女子留下最后的一个较好的背影吧。
时间一点一点卷起过去的尘埃,与清晨的光一起落下。这是新的一天,尤其是对两个即将重逢的人来说。
换衣服、洗漱、剃胡须、洗头、吹头、修整一下造型……
在雨声的陪伴下,楚泽完成了一连串的“准备工作”,他在八点四十分时站在镜子面前,整了整西服,拉扯了一下领带,笑一笑给自己带来些许自信,最后扭过头看了下身后才终于离开镜子,往门口走去。
他们约定的时候是上午十点,现在还差一个多小时,这个时间足够他赶到约定的地点,但他却感觉时间很紧迫,开始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约的稍微晚一点。
哗啦啦……
推开楼底的铁门,依旧是连绵不绝的雨,算不上暴雨,但雨滴也足够沉重,吹打在人的身上就像天上落下一片豆子一样。
风很大,街道上的垃圾袋被吹到十几层楼高还未落下,楼下的店面都停止了营业,只有一家烟酒店一如既往的亮着灯。
“一包中华。”
楚泽收起雨伞,走进那家烟酒店。
店里的光很微弱,用的是老旧的黄色灯泡,被偷溜进来的风吹动着,光芒一晃一晃,像是随时要熄灭一样。
“50。”
卖家推出一包中华,另一只手伸到楚泽面前,意思不言而喻。
“给。”
楚泽很快把钱放在卖家手心,但他没有立即离开,而且走到一旁的台阶,坐下去点燃一一根烟。
“呼——”
猛吸一口,然后吐出烟圈,楚泽把头往前稍稍勾了点,想要透过烟去看清这个世界。
“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他摇了摇头,放弃了这个念头。
一根……两根……三根……很快,烟盒里的烟就少了一半。
“该出发了。”
掏出手机确定了一下时间,楚泽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拍去屁股上的灰尘,撑开伞往约定的地方走去。大城市的防水做的很好,即便是这样的大雨,也无法给这个街道带来很深的积水,偶尔路过一滩小水洼,也很容易就能避开。
楚泽和雪落约定的地方并不远,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那个去往学校的公交站台——新悦花园。
在他还追捧爱情的年龄里,他遇到了那个美得过分的女孩,她那天站在公交站台,就像是一轮明月来到了漆黑的夜里一样,点亮了整个人间。
过去的画面再次跳动在楚泽的脑海里,他走的稍微有些慢了,身后的西装已经被雨水淋得湿出了一个大圆圈,面部也在轻微地抽搐着。他觉得自己的四肢有些冰凉,但心口却反而在微微发烫,额头的乱发因为雨水的原因贴在了额头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的水滴顺着头发滴落到鼻尖,再一路坠落到地上。
答——答——答……
楚泽再次听到了,那是钟表转动的声音,时间似乎在提醒他快点前进,仿佛下一秒他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踏踏踏!
他加快了脚步,也不再去小心留意着路上的水洼,昏暗的云朵悬浮在空中,一道道蓝色的闪电在其中闪烁着,整个世界在白色与黑色之间来回切换,街道上的行人突然之间就像是香烟吐出的烟雾一样,被风吹散在大雨之中。
轰隆隆!!!
雷电突然炸响,整座城市瞬间变得明亮起来,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一样,所有的事物都停止了运动,楚泽耳旁钟表的转动声也戛然而止。
楚泽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所有的注意力都用在了赶路上,以至于直到他抵达新悦花园的时候,才发现周围竟已是一片迷雾,雷电在四周咆哮着,最上空的位置盘踞着一块钟表模样的月亮,里面有指针在走动。
“九点五十,还有十分钟。”
虽然觉得诡异,但楚泽还是决定静下心来,等十分钟,只要最后还能再见她一面,一切都不重要了。人在即将死亡的时候就是会突然变得豁达,他无法控制自己对死亡的恐惧,无法战胜这种无处不在的压抑感,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期待一件事,把所有的不安与恐慌放在身后,用对一件事的期待来压过死亡带来的情感。
坐在公交站台的长凳上,楚泽伸出手,周围明明是一片迷雾,但却有大片的雨滴瞬间落在他的手心,这种诡异的倒错感让他迅速抽回手臂,略显紧张得把手放在膝盖。
他想,他或许是真的快死了,自己现在所看到的场景大概是幻觉吧。亦或者,人在死前会看到一些更加真实的世界。这个迷雾一样的世界或许就是他的人生,没有终点,没有路途,只有迷茫的没有意义的前进与等待。永远都是站在公交站台前,等着公交车将自己带到名为“下一站”的目的地,然后重复着这个过程。
但他并不怕,这个世界留给他的已经只有回忆了,每天机械一样的上下班,独自一人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坚持每周去健身,每周去看电影,一个月要去旅一次游,在自己的世界里逐渐迷失。他渴望着拥有,但又害怕去争取,怕拼尽全力得到的不过是一段算不上美好的回忆,也怕耗费了大好的时光多出来的只是另一段需要时刻避免想起的过往。
这个世界有很多心中有梦的男孩与女孩,他们渴望着完美的相遇,拥有一段足以拍成电影画面的记忆。但楚泽已经没有了梦,他过了活在梦里的年龄,与虚无缥缈的幻想相比,他更想要的是现实的美好。然而现实大多时候是残酷的,少许时候里也难见温暖,每个能看到现实的人都要承受其中的冷漠,这是上天对每个人开的门与窗。
楚泽等了五分钟,雪落还没有来。他从兜里摸出了剩下的半包香烟,在迷雾中一口一口的吸了起来。
“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又一次想透过烟去看清这个世界,但结果是再一次的失败。
烟与雾重叠在一起,呈现在楚泽眼前的是一堵悬浮在空中的灰白色的墙,那是时间的产物,无论再明亮的双眼也无法透过这堵墙去看到别的事物。
烟头一个接一个地落在地上,随着地上的烟灰越来越多,楚泽心中的烦躁也越来越多。他抬起头看向空中的钟表,时间已经过了十点,但他要等的人还没来。
“她还会来吗?”
楚泽突然意识到,他们已经多年未曾有过联系,再深厚的感情在时间的面前也只能一点点地被侵蚀,数年的光阴足以吞噬世上最美好的誓言,即便他心中从未忘记过她,但对方却未必有着和他相同的情感经历。
答——答——答……
钟表转动的声音越来越快,一连串的“答答答……”的声响一股脑的钻进楚泽的耳朵,他用双手捂住耳朵,但无济于事,这声音是传入灵魂的歌曲,无法被一双粗糙的手掌所阻挡。
铮!!!
就在楚泽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时,一道响亮的如刀出鞘一样的声音突然响起,那道声音盖住了其他所有的声音,为楚泽带来了“久违”的安静。
楚泽站了起来,他的额头布满了汗水,手心也冒着冷汗,他知道,雪落不会来了,他的世界注定是一片迷雾,没有人能给他带来新的颜色。曾经的欢声笑语在此刻显得尤其的讽刺,天空中的钟表终于停止了转动,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周围的迷雾也在一点点散去。
“楚泽!”
“是她!”
楚泽深吸一口气,正要抬脚离开,身后突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那道声音和昨天电话里的声音一模一样,即便已经数年未见,他也能不回头就知道是她来了。
“是你吗?”
身后的声音再次开口道。
楚泽听了以后连忙要转身,可就他在要转身的一瞬间,他突然感觉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支配权,僵硬的四肢就像被旁人夺取了力量,任他再怎么用力也驱动不了。周围的迷雾就像被抽风机抽走了一样迅速退去,他看到雨停了下来,太阳稍稍从云彩中探出头颅,一旁的人群都挂着笑脸,整个世界都从他身后划过,他的视线离地面越来越近。
他要回头,拼尽全力也想要去看一眼她现在的模样,可脑袋里的蜂鸣声让他没有余力去判断自己现在的状况,他只感觉到有个人正握着自己的手,那个人身上的气息很熟悉,和她很像,但又有些不同。
“是你吗?”
楚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问出这句话,因为他现在的意识一片混沌,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张口。
“是我。”
楚泽笑了,他看到了,在他合上眼的那一瞬间他终于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模样,不是一片迷雾,也不是没有尽头的黑夜,而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公交站台,那里站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红着脸把伞递给女孩,女孩低着头接过伞,再抬起头时看到男孩已经冲进了雨里。
“噗嗤。”
女孩笑出了声。
与此同时,楚泽的世界也静止了……
——
一小时前
雪落站在镜子前,手里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摆在身前来回比划着,转动了两下身子,想了一会之后摇摇头,再次拿起了那件淡绿色的衬衣。
“还是穿的随意一点吧。”
她不想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这只是一次久别重逢的相见,他们谁也没有对不起谁,随意一点就可以。
“妈妈是要出去见朋友吗?”
女儿突然跑了进来,对站在镜子前犹豫了半个小时之久的妈妈提问道。
“嗯,是个……比较久远的朋友。”
雪落揉了揉女儿的头发,眼睛看向窗外,略微出神的说道。
“那一定要好好聊哦,别吵架了。”
“放心吧,小机灵鬼。”
雪落听了女儿的话顿时笑了出来,她点了一下女儿的额头,笑着说道:
“你一个人在家要注意安全。”
“Yes sir !”
嘭!
把门关上,雪落深吸一口气,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对着空气笑了一下,才提起力气往楼下走去。
“今天的雨好大。”
雪落站在路口,眉头微微皱起。她家离新悦花园不算很近,需要打车才能到。
“早知道该提前一点出门的。”
望着眼前拥挤的路况,雪落有些懊恼自己花了太久的时间去挑衣服。
等了十几分钟,终于等来了出租车,雪落坐上车的第一句话就是——
“到新悦花园公交站台要多久?”
司机犹豫了一会,有些不确定地说道:“看这路况,估摸着得半个小时吧。”
“半个小时吗……”
雪落有些担忧的看了看时间,九点三十。
“怎么?赶时间?”
司机问道。
“没什么。”
司机见雪落不想说,便没有再问,雨天再加上路况拥堵,司机也没心思和雪落聊天,一路上气氛很沉闷。
“到了。”
过了四十分钟,司机回头对雪落说道。
“嗯,谢谢师傅。”
雪落把车费付了,提着包下车后就连忙往公交站台跑去。她一边跑还一边张望着周围人的身影,她不知道自己在着急什么,这么大的雨,她迟到了十分钟完全在情理之中,如果对方连这十分钟都不愿意等她,那这次见面不见也罢。可她此时此刻就是很怕,怕一些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事情,她突然感觉自己要失去一些东西了,那些东西平日里藏的很深,不去翻压根就看不到,但它们很重要,十分重要,重要到你害怕去失去他们。
“楚泽!”
雪落急了,她大脑一抽,突然对着公交站台大声喊道。
她忽略了周围人的视线,在人群中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突然停在原地,那个人穿着一身西装,脚下面是一堆烟头。
“是你吗?”
她加快了脚步,也加大了声音。
然而她等来的不是对方的回头,而且沉默了数秒之后的突然倒下。
雪落心猛地一紧,她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再也顾不上了别的事情了,高跟鞋往后一甩,肩膀上的包也掉在地上,她刚跑到楚泽身后就连忙扑在他身上,她知道,这个人就是他,他的一切都已经刻在了她的眼里,只要稍微一对比,就能认出来对方。
“是我,是我,我是雪落……”
雪落紧紧地握着楚泽的手,她一遍又一遍地去呼唤楚泽,但整个世界仿佛都熄灭了光芒一样,她的声音在这一刻只响在她的心里,雨在这时突然变得大了起来,雷电闪烁,照亮了整个城市,却点不亮雪落眼中的光。
她在雨与风之中哭泣,世界的冰冷流淌在她的脊背,黑夜的冷漠萦绕在她的眼中,她望着怀中的楚泽,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得狂涌而下。爱?她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她害怕去永远失去这个人,即便之前数年未见,但她知道在这个世界的一角对方一定平安无事的活着,过着他想要的生活。但现在不一样了,一切都变得黑暗得如同墨水化作的汪洋一般,她再也听不到这个人的声音了,她手心的血是他留给自己唯一的温暖,那是这场雨唯独洗刷不了的红色。
雨,在这一刻就好像是悲情歌曲的演奏者,而雪落正身处故事的漩涡中,体会着痛苦与冰凉。她要站起来,但她的四肢没有一点力气,悲伤的情绪就像是四把铁锁,牢牢地把她锁在地上,让她逃不出这满地的血迹,逃不出这满世界的忧伤。
答——答——答……
雪落也听到了,那是时间的声音………
哗啦啦……哗啦啦……
雨,仍旧不紧不慢地下着,天空的云依旧昏暗,这个世界却错过了一对本该在雨中重逢的……老友。
在这个迷雾一样的世界里,每个人都逐渐与周围的一切走散,能看到的越来越少,能遇到的也越来越少,直到一道大雨到来,随着一道闪电短暂地照亮整个世界,人们才意识到,原来走散的不止是朋友,还有自己。
如果你拥有一面镜子,你就会发现,迷雾里你连自己也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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