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早上,晨炼回来,路经农贸市场,家乡的土豆在市场里已堆成了小山。那圆滚滚、胖乎乎的土豆,在短短的几个月内,淀积了满满的、白沙沙的淀粉,阳光和养分通过它们的枝叶输进体内,待到枝叶枯萎,倒在地上,它们的根部早已是一窝精神饱满、人见人爱的土豆了。
这些土豆美滋滋地躺在松软的土地里,想必在祈盼人们把它刨出来,奉为美食。待买回家里,用清水烀熟,咬上一口,顿时就能咬出大地的弘润和火辣辣的阳光。
我自小就生活在大山里,土豆曾伴随我走过难忘的少年和青年时代。
那时的大人们在山根儿、河边或路旁开垦出一块块自留地,那些地虽地块不大,很逼仄,但却不贫瘠。
在我生活的山窝窝里,土壤嘎嘎肥沃,光脚丫儿走进地里,黑油油的泥土就能从脚趾缝‘吱吱’地钻出来。人们习惯在这样逼仄的小块地里种上些土豆,不大的地块儿,秋后就能刨回几麻袋的收成。
山里的气温不同于平原,这里白天日头毒辣辣的,溽热的不得了,等到晚上,太阳一卡山儿,气温就骤然下降,人们浑身上下都能读出一个字——爽。
这样的气候正适合土豆的生长,它们白天铆足劲儿地吸收日光中的养分,夜里又将养分充分淀积下来。在这种环境生长出来的土豆,又面又沙,又顶饿、又养人。它不同于南方生长的地瓜,那东西只甜不面,狼吞虎咽地填了一肚子,可屁大工夫,撒了几泡尿,肚子又饿得叽哩咕噜,满嘴吐酸水儿。
得益于家乡土豆的恩泽,山里人着实少挨了不少饿。真是男的虎背,女的熊腰,个个长得圆滚滚、憨乎乎。故而就少了些城里人的娇气和狡诈。所以城里人大多称俺们山里人为“山炮”。
家乡的土豆养育了家乡人。特别是闹饥荒的年代,土豆更是林区人的命根子。那时每家的口粮都不够吃,我家的男孩儿多,粮食更是紧张,不到月末口粮便已告罄,母亲的脸上布满了惆怅,这是那个时代很多人心中共有的无奈与沉重。
靠挪借度日总不是办法,母亲也学着镇子胆儿大的人那样,领着我们哥儿几个,在山边最不显眼的地方开垦出两小块地儿,偷偷种上土豆。
在那宁长社会主义草,不长资本主义苗的年代,是不许种自留地的,我们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忙碌了一个春夏,到了秋天,我家真的收回了几麻袋土豆。有了土豆填补口粮的不足,母亲躺在火炕上睡觉都瓷实了许多。
从此,土豆成了我家餐桌上必备食品,全家人也免去了无粮时,吃干白菜叶子的难咽之苦。
为了防止月末没有粮时,上顿下顿地吃土豆,使我们哥儿几个产生腻烦心理,母亲便从月初领粮开始,隔三差五吃上一顿土豆,一家人坐在炕上,虽没有美味珍馐,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那年月,不挨饿就是硬道理。炒土豆丝、炖土豆块、烀土豆、烙土豆饼等等,花样翻新。家乡的土豆不但没有吃坏我的胃,反而加深了我对土豆那悠远的情愫。
有时,母亲将土豆削了皮,用刀切成片儿贴在饭锅周围,不一会儿,满屋已是香气氤氲。母亲将那带有焦黄、焦黄嘎巴的土豆片端上饭桌时,我们哥儿几个已是哈喇子直淌。
最难忘的就是烤土豆了。数九隆冬,风欺雪虐,寒假在家“猫冬”的日子里,我和弟弟将个头均匀的“黄麻子”土豆,整齐地摆在烧热的炉盖子上,用一个破盆子扣住,我俩蹲在一边等候。
炉子里的火正旺,不肖用多时,就烤出一炉盖诱人的土豆,烤出一屋子的芳香,烤出我俩一脸的灿烂。那烤熟的土豆好香呀!滚烫滚烫的土豆在我俩手里颠来倒去,不停地来回拍打,黄澄澄、香喷喷的土豆吃得我们余香满腮,袅袅不去。
遛土豆更是早时镇子里一道热闹的风景。与其说遛土豆,不如说帮生产队翻地。
到了老秋,生产队开始收土豆,人们听说后便趋之若鹜,守在地边等待生产队长的指令。未等最后一麻袋土豆装上马车,男女老少便蜂拥而上,冲到他们认为没有将土豆收干净的地方,抡起齿子就刨,巴不得一齿子下去,能刨出一窝又大又圆的土豆。
遛土豆纯属力气活儿,有时刨得满头大汗,把很大一块地都翻了过来都一无所获,累得蹲在地里两眼冒金星,恨不能把所有的土坷垃都看成土豆。
等快要失望了,转身要换个地方,就那么百无聊赖地扬起齿子轻轻一刨,倏忽间,一个硕大完好的土豆居然神奇般地跳到你的跟前,顿时招来同伴们的“眼红”,纷纷向你靠拢过来,齿子飞扬,一不小心,齿子险些刨着前面人的屁股。
其实,遛土豆大抵上是很难溜到大个儿的。一是因那个缺粮的年代生产队视土豆为珍宝;二是因那个年代的人们干活兢兢业业,不像现在的人这样精怪。倘若是现在,人们不挖个坑将土豆埋起来,夜里运回家才怪呢。
所以人们遛的土豆,大多都是小得不盈一握的土豆崽子,或者是被社员们用齿子刨坏的“半拉瓜”,回家用刀削削,只能临时吃不能久存。
那时的人穷呀,“半拉瓜”也是好东西,一个晌午能遛回半筐“半拉瓜”也是值得庆幸的,这些土豆足可以够全家人吃上一天。
记得是我十一岁左右的光景,也是在秋深草枯的季节,我和几个伙伴去遛土豆,我们连续遛了几块地都所获甚微,那些地已被大人们不知翻过多少遍。
正无奈地往回走时,途经一块早已收完的土豆地,但地中间还有一大堆土豆尚未运走,土豆堆儿上苫着厚厚的防寒布,不远处还有一个用来看地的窝棚,里面空无一人。
为了不空手回家,我便起了贼心,我劝伙伴:“反正也没人,装一些土豆回家,就说是遛的。”
几个伙伴都愣巴愣眼地看着我。
话说出来容易,做起来真的不易,想向前挪步,可脚跟却像生了根,动弹不得。最后还是我使出吃奶的劲,带头哆嗦着双腿向土豆堆挪去......
有时候,一些微小而不可取的东西,只要一躬身就可以得到,殊不知这一躬身是需要代价来补偿的。
那天我和伙伴们真的就把腰躬下,慌忙向袋子里捡着土豆,哪知道,一个看地老头儿提着裤子猝不及防地从草丛中钻出。我猜想,他一定是去草丛里解手,看到我们偷土豆才匆忙地从草丛中蹿了出来。
惊惶中,我们狼狈逃窜,那老头儿一边系着裤子一边追赶我们,等跑到地头儿我们惊呆了,一条不算宽的小河横在我们面前。
我们真的傻了,河水虽刚能没膝,但河面上却结了一层薄冰。身后老头儿正像恶神一样向我们逼进。
一股热血涌了上来,我头一个闯下河去,用二齿子敲开薄冰,趟过河去,那老头在河滩上拣着河卵石向冰面胡乱撇着。
等我们蹚到对岸,放下袋子坐在河滩上时,双腿已变成了惨白,没有一点血色,脚丫儿走在石子儿上,一点儿痛感都没有。
那老头儿还站在对岸大放厥词,但他没有脱鞋过河的胆量。当我们几个能站起来,背着那半袋终生都不会忘却的土豆,趔趔趄趄地向家走时,已是半个小时以后的事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通热的火炕上,两个膝盖还在嗖嗖地冒着凉风。
多年以后,我长大成人参加了工作,尽量在别人面前装得十分“孔孟”,却无法掩饰怀里隐藏着的“小”。家乡的土豆啊!是你陪伴我长大,是你教会我如何做人。
如今,每逢阴天下雨,我的老寒腿就会隐隐作痛,每每这时,我就会想起早年,想起那半袋偷来的土豆,它似乎在告诉我:夏玉君呀,夏玉君,你以后要学好些才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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