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丧

作者: James丁布 | 来源:发表于2018-10-02 19:12 被阅读0次

 

十月一日,国庆节的第一天,忙爷去世的第五天。忙爷今年84岁,是我的村子里辈分最大的人,我的爷爷称呼他为爷爷。摆在门口的一幅挽联上写着:一生俭朴留典范,半世勤劳传家风。这幅挽联也正中了忙爷的名字。实际上我对这位始祖级人物的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从很小开始,忙爷就已经老态龙钟的骑着三轮车去城里街道打扫卫生了,那时候就在惊讶他胡杨般的生命力,在我的眼中,他早就已经枯萎,却仍能紧紧的抓大地,不安生的努力的活着。据说在他去世的那天下午他还在村子中闲逛,巡视属于他的土地,晚上便驾鹤西别了,我只能祈祷,死亡对他来说就像朋友那样温和,安静的,不带有挣扎的悄然倒下,这也是我对忙爷生前最大的祝福了。然而,就我短暂肤浅的人生经历来看,我不知道人在将死之际是否还有悲天悯人的大义,是不是那些人还没有发现正在死亡的现实,而故作高尚。死亡毫无疑问是丑陋的,我不相信人们在清晰的认识到自己快要死去时,还在慷慨或者温馨,他们应该把指甲抠进血肉里以求抓住生命最后的呼吸。

      北方农村出丧时好请吹拉弹唱的“民间艺人”来表演,目的往往是以一种喧闹的方式告知死去的人,结束也好,开始也好,宣誓将会从心底默念,难过也会在掩饰下流逝殆尽。

以往这种表演形式会吸引全村的老少来观看喝彩,而如今随着人们的所谓的生活品质的提高,这种原始的下里巴人的艺术人们不再感到新奇了。我也是时隔多年再次听到看到,一开始只觉得尖声刺耳,心烦气躁,而且由于声音过大,人们交流只能互相冲着耳朵大声说话,明明是最吵闹的光景,人们夸张的张着大嘴却像在表演着一出黑色幽默的哑剧。跟在场的亲人简单的打了个招呼后由于无事可做,我仔细端详起这片光怪陆离的农村缩影来。

    先看这个引人注目的表演团队,他们的乐器包括唢呐,笙,箫,小鼓,还有二胡和电子琴,主要的表演者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干瘦却很有力量,晒得黑红的皮肤和眼角纹足以显示他“闯荡江湖”的阅历,另外有两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姑娘,一个长发一个短发,但是都相同的身材臃肿,却有一副好歌喉,唱起歌来丝毫不逊色选秀节目中的帅哥靓女,剩下的都是一些年近七十的老人,他们手中都掌管着一件十分民族的乐器,当然还剩一位老绅士,雀跃的手指下活跃的是一台与他年纪相仿的电子琴。就是这么一个组合,将过去与未来连接到了当下的纽扣上。这个吹奏的曲目是过七关,过七关是指人死后要通过的七道关卡,包括望乡关到哭七关,在那边的人通过死去的考验时,这边的人也在用一种方式继续保持两方的关联。我开始侧耳聆听,虽说音乐大部分都由七音组成,音调的高低与节拍让七音组合方式多样,但中国乐器却能演奏出更丰富的感情,或者说是更贴近于生长在泥土里的一种感情的宣泄,这些表演者可以通过气息或手法给任何一个音符赋予不同感情的颤音,长期的从事一项工作使他们对于悲痛有了更深的了解,同时也学会了如何使其只成为工作,远离职业性的阴霾。我就被他们的乐曲深深打动,我听到了失去亲人的悲痛,听到了独自生活的悲哀,听到了阴阳两隔的不甘,这可能是我听过的音乐中最土味却也最动情的了。当然,如果这种音乐用看的话,也会发现那个主唱的小伙在表演之余对着手机的直播平台感谢关注与礼物,这种奇怪的现象就使他表现出来的悲情变得畸形而更显得嘈杂烦乱了。

听众也是百般姿态。一位村里的老人坐在门口的一幅挽联旁边,一动不动的静静的听着。我只记得他是小时候一个玩伴的爷爷,对于其本人的名讳我不曾听说。他的头发短挺而花白,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地面,嘴角轻向下弯,表现出一副疲劳又严肃的样子,老人的脸上已经全是皱纹,就像是黄土地里的沟垄,一辈子的土地劳动让他与土地也变得相像起来。老人的眼睛只剩下靠近鼻梁的一侧还保持着生下来的炯明,而两侧的眼皮都已经死死的耷拉下来,我仿佛看到了在生命的重压下,人坚持活下去的根劲。我感觉的出来,这位老人与生前的忙爷一定是好友,老人听着大家对忙爷的挽歌,一方面回味着数不过来的青葱岁月,一方面又淡淡的冥想,何时丧钟为谁而鸣吧。后来出丧时,这位老人作为忙爷的孝子们出殡的引路人,亲手为忙爷添埋了第一铲土。我的爷爷坐在门口一侧的一个箱子上,他一边听着一边合适的给表演者起哄,爷爷这类观众是表演者最喜欢的。爷爷是这次丧事的主丧人,本来是家族里最小的人,由于一个个老人的去世与在世人的身体状态,爷爷成了族里最有话语权的老者,作为“族长”,他要把每一件事安排的清楚、合理,这对于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也是一件相当耗费体力的工作。没过一会,六爷爷也坐在了爷爷旁边,他是这次丧事的第二负责人,不同于农民,他很早之前便去到了天津工作,接受过良好的教育。爷爷和六爷爷坐在一起亲密无间,他们一会讨论丧事的一些事宜,一会对表演拍手叫好,一会聊起年轻时的见闻趣事,在我看来,人在老了之后便没有了地位,学历的隔阂,对于老人来说,活着就是最严峻的进修,活着就是经验与阅历的化身,活着就是一种优越。

院子外面还围着一批村子里的人和本家祭奠完暂时还没有离开的人,这群人大部分是妇女儿童。一次盛大的葬礼好比是过节,它比任何节日都更具有凝聚力,好久没见的人们互相评论着彼此的变化,简单的问问最近生活工作状态,互相寒暄称赞一番。人们对我的评价大部分是瘦了不少,工作不错,我也惊讶于时间给每一个人带来的变化,自从上学以来就很少仔细观察过大家,将近十年的时间,大人们都变老了不少,小孩子们都成为了大人,同时也多了很多没见过的小孩子。

三部分人三种感情,当做工作的娱乐,缅怀死者的沉痛,久违老友的寒暄,都以一次出丧揉搅在一起。实际上无论外边的城市多么飞速发展变化,也无论村子里面人们的经济来源如何变化,一踏进村子,还是闻得到柴火烟味,还是听到的狗叫犬吠,农村就是这样啊。

看了一会表演后我这辈的人到齐了,开始祭奠。我在四人里排行老三,大哥二哥是大爷爷家孙子,都已毕业成家,弟弟是六爷爷的孙子,在一所师范大学读大二。首先由引路人敲一下一个圆柱体的铁器,随着叮的一声金属响声,院子内的忙爷后人们听到提示,全部磕头大哭,我们四人进入院子内在灵位前磕四个头,起来后鞠躬告别。至此本家人的祭奠全部结束。之后再来祭奠的人流程相似,由我们这些年轻的小伙子来搬运祭奠礼物,并将所有的东西一半放在灵位下的木框里,另一半在仓库里留存。就这样一直到中午,我们再作为最后一批人去吃具有北方特色的大锅菜。大锅菜就是把肉,豆腐,粉条,冬瓜炖在一起,配上白花花的馒头,一人吃上一两大碗,这一度是农村最好的伙食,直到现在也是人们看到就会勾起食欲的好东西。

下午四点左右,全村年轻力壮的人将忙爷请入棺材。这个棺材长两米宽一米,得有约摸二十个正当年的人才能搬起来,棺材摆放在正房的正门口。最近几年可以允许不火化的入葬,人们将忙爷的遗体放入棺材后放入一件新衣,梳子,毛巾与镜子,还要在棺材底部摆放一周的零钱,由每一个忙爷后人亲手放入。最后在棺材里填入棉花,算是将身体固定住,以免下葬时破坏遗体。四点半左右人们去请灵幡,出殡开始。参与出殡的本家人排成长队,每个人行走缓慢而且失声痛苦,嘴里念叨着忙爷,脸上是真正的涕泗横流,这是在正式开启新的生活前最后一次放肆无顾及的表示哀伤,我走在队伍的最后,听着他们喊着爸爸或者爷爷,我也忍不住想哭出来。并不是哭忙爷,而是怕自己的亲人去世,这种悲哀的气氛令人们反思,死去的人正在缅怀,而活着的人该如何珍惜,我注意到奶奶坐在路边观看出殡,她虽然坐在板凳上,双手紧摁着膝盖,但是仍不难发现她的腿在剧烈的颤抖,我一下流出泪来。后来我问她是否病了后就一直发抖,她回答心里紧张的时候才会,哦对了,年初时奶奶和忙爷都生病住院,她们在一个病房里。正在我极力掩饰自己难过的情绪时,一位大爷问我现在挣个多少钱啊,一个月有一万多吧,我顿时就开心了,我笑着回答他说,没有,我才刚毕业而已。

到达坟地后,先将棺材用塑料布紧紧包裹,在坟内摆好位置,给周围摆上烟酒米饭,村里的人开心的说着忙爷爱喝酒抽烟,路上不孤独寂寞了,本家人则跪在坟前哭泣,由其他人填土封穴。我们几个后生将花圈摆到坟前后焚烧,填土还没有完成,本家人一起返回,由村子里的人帮忙将坟填好,出殡到此结束,哭泣声戛然而止,有一位孝子忙着给大家说辛苦了,抽烟抽烟。这时正赶上落日,夕阳如血,十月的河北温差很大,中午热的如纸上烤肉,早晚却得低上个十几度左右,土地里的人血早已凝固,土地上的人冷的裹紧了外套。

中间还有很多古老的礼节讲究,我看到了但是不解其意,这对我也并不重要,我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那是一种对生和死同等程度的尊重。死对于农村人来说是一种仪式,现在人人都知道死后化为虚无的事情,人们实际上是把葬礼作为一种能力与孝心的彰显,这个时候,仪式比感情更加浓烈。

每经历一次死亡,人就会更加成熟一次。去年的中秋节到今年的国庆节,不足一年的时间,我以两种方式好好铭记了死亡。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中收录的一篇小说里表现的就是:人都不是突然就去世的,会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死亡的过程,或许我们没有明显的注意到,但确实,我们走在了这条路上,人是不断的消失在过去的日子里的,而过去的日子又只活在曾愿意谱下的文字里,衰老真是件悲哀的事啊。除了衰老还有意外,这种方式在《无声告白》中讲的比较细致,家庭中任何一个成员的死亡,都会对其他人的精神以及彼此间的联系造成很大的不稳定因素,甚至在《一个人的朝圣》中,这样的关系破裂一下就是几十年。死亡是发生在活着的人身上的事,活着的人们要承担着死去的人的一份更加辛苦的走向另一头。

人只有在意识到将死时才会觉得短暂,亲人也只有在分别时才明白应该好好陪伴,虽然我们在世界的时间单位上不存在任何意义,但彼此间都有一种纽带紧紧相连,那种五感所接收到的酣畅淋漓,便是活着的幸福吧。我想起了那些重要的人,家人,佳丽,一些朋友,想回到每个人的身边,当面和你们说一声,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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