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忘却，不必再见

既已忘却，不必再见

屈垚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两个孩子健康聪明，妻子贤惠能干，自己的事业还在快速上升通道中。

这两年公司派他到X市，他上大学的城市工作，他与家人暂时分开了。妻子有点担心，怕他寂寞难耐。屈垚总是笑她杞人忧天，他们是初恋，除了妻子，他甚至没对任何异性产生过亲近的兴趣。

这天，他独自一人吃过晚饭，与家人视频后开始看书。电话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接通后，对方直接报出自己的名字：苏晴，原来是十多年不见的老乡加校友。她明天来X市出差，顺便想见个面。带着点淡淡的兴奋，他们约好了第二天他去车站接她。

放下电话，他搜索了一下关于苏晴的回忆。她是个聪明漂亮的姑娘，是他同乡，似乎是在老乡会上认识的。记忆很模糊，但其中最尴尬的部分是，少年的他曾瞥见她抬高的袖口露出的亵衣。

关于学校的不快回忆不知为何也突然闯了进来。对那所风景优美的大学他没有丝毫留恋之情，大二便租了房子搬出去，去打工、做兼职，几乎不回校园。若不是爹妈遗传给他的智商实在不错，他该不可能拿到毕业证。

毕业后，他从不与同学联系，也从不回学校。

他又与妻子接通了视频，看着孩子们的睡颜后才平静下来。

第二天中午，屈垚在车站滚滚的人流中一眼就认出了苏晴。跟他一样，她的变化不大，旧日的短发、旧日苗条的身形、旧日明丽的笑容。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为什么当初没找她当女朋友呢？

苏晴笑着说“见到你真好！”时，他自然地张开双臂拥抱了她。她的头刚好倚在他肩头，特别适合的高度。那一瞬间，他莫名有流泪的冲动。

虽然十多年未曾联系，两人并不需要破冰期。在海底捞的服务员第三次来换骨碟时，他们的谈话内容已经从宗教、育儿跳到了宇宙大爆炸。他不记得自己与异性有过这样恣肆的谈话，除了妻子。妻子大多数时候是他的听众，仿佛大海般任他的思绪奔腾徜徉；而苏晴更像是亲切的伙伴，翻滚的海浪中另一朵浪花。

他把自己的想法照直说了出来。苏晴一挑眉：“我们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他很愧疚，实在是太久远的事情，他竟只记得她抬高的袖口，而忘了他们曾是多么好的朋友。

关于过去，两人产生了分歧。他告诉苏晴自己对于学校的厌恶之情，她很惊讶：“但是，你非常爱它啊！你曾经跟我说过，愿意一辈子呆在校园里的。”

“不可能！”他决然地。

她虽然困惑但并不坚持，只是换了一个话题：“跟我讲讲你的妻子吧！”

说起妻子，他的心淌过一阵暖流。那是唯一一个在他无趣的谈吐后面看到他内心的相亲对象，他完成任务似地买单准备再见不到她时，她竟然提出去散会步。

“然后，”他笑了，“我就决定要追她到底了。”

苏晴笑着点头道：“知道你幸福，我就放心了。这十多年，我一直有点担心。”她的眉眼间完全舒展开来，眼角细细的鱼尾纹也泛着温柔。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为什么没法从她身上移开，明明她和妻子是截然不同的人。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我老婆是我的初恋，我之前完全没追过女孩子，也不知道怎么追，”他的话如流水般泻出，控制不住地说出心中所想，“对了，我刚才一直在想，为什么没找你做我女朋友呢？”

苏晴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站起来，去了洗手间。他打了个电话给客户，把晚上的饭局推掉了。

回来时，苏晴不经意地问：“你还记得你高考的分数吗？”

“高考分？”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摇摇头，“我爸妈可能记得。”

苏晴用拳头抵住唇，垂下睫毛。这个姿势让她看上去有些脆弱，牵得他的心丝丝缕缕地疼。

“怎么了？”他的声音柔软得让自己惊讶。

“没什么，”她笑着抬头，眼中有淡淡的怀念，“只是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事。”

他不好意思地摊手：“说来听听？”

“没什么特别的，”苏晴想了一下，看看他，“有点感慨而已，当年来找我玩的小弟变得这么大了。”

“你比我大吗？”他不信。

“……”苏晴咬了一会唇，然后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儿，“你反正都忘了，我也不要再记得这些事。”

“你是喜欢过我吗？”他忽然问。

她怔了一会，答道：“喜欢的话，是的。”

“你现在幸福吗？”

她笑：“幸福的，和你一样。”

“对不起，”他认真地说，“我当初应该也是很喜欢你的，可能太小，不懂得表白。”

苏晴低头塞了一大口菜，点点头。

五个小时转瞬即逝，苏晴要去见下一位老友。陪她等车时，屈垚发现自己有强烈的不舍。她站在自己身旁，衣袂迎风，依然如仙女一般，正是他少年时梦中情人的样子。

车来了，他送她上了车，却一直开着车门低头望着她。想把她拉出来，或者自己坐进去？这两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来回冲撞。苏晴伸出手来，他下意识地想握住。

“回去吧，小弟。”苏晴拍了拍他的脸，温暖的感觉一触即逝。

他慢慢地往家走，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记忆的碎片向他涌来，把他掩埋。

苏晴在车上打了个长长的电话，咨询因强烈痛苦导致失忆的情状。

那晚，屈垚做了个梦。

在秋日，他回到校园。金色的银杏灿如云霞，比云霞更灿烂的是他的笑脸。他对身边的她说：“你高考总分811分？8月11号，正好是我的生日！”

女孩笑得狡黠：“原来你是小弟弟。你806分也是我的生日。”

凌晨，苏晴收到一条短信：“我曾经写过情诗，然而我忘了；我曾经会折玫瑰，然而我忘了；我曾经深爱过一个人，然而我忘了。既已忘却，就让它深埋。我将归去妻子的身边。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