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宁静安闲的下午，最适合煮上一壶清茶，靠在明亮的窗边，一边小口小口的啜着茶，一边听我来讲这个故事。不要问故事是真是假，我姑且讲之，你姑且听之……
01.
1985年秋，天冷得很早，这座南方小城的街道处处透着萧瑟，落叶在水泥地面被风吹得打着滚。枯黄的树杈冷冷指着青灰的天空，偶尔传来乌鸦刺耳的嘶叫，接着便扑拉拉拍动翅膀，从一棵枯枝到另一棵枯枝，惊扰着一片寂静。
日头即将沉落，冷清的街道那端却出现一个纤弱的身影。夕阳将这个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披散的长发在身后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像一幅移动的美丽剪影。她细细的鞋跟敲击着坚硬的水泥地面，“得得得”响着，好似一匹新钉了掌的小马，轻盈而脆亮。
“剪影”走过长长的街道，走进一片密密匝匝的竹林。绿色的叶子在寒风中愈显生机勃发，哗啦啦相互拍打着狭长的叶片，像一浪浪绿色的波涛。
“波涛”里一个守候已久的身影一看见她，便迎了过去，紧紧拥住。
“悦儿，怎么这么晚才来？我一直担心你会出什么事。”男子半响才放开紧拥的女子，笑着低头看去，却蓦地发现她扑闪的长睫毛上湿漉漉的，眼睛又红又肿，似乎刚刚大哭了一场。
“发生什么事了？他知道我们的事情了？骂你了？打你了？”男子一边安抚的为舒悦拭泪，一边气恼的猜测。
舒悦拼命摇了摇头，眼泪却不争气的径直落了下来：“志清，我的凡凡得了白血病！”
“什么？凡凡？白……血……病……”志清仿似遭了雷击，“怎么会这样？他才七岁啊……”
舒悦闻言，更是抑制不住的扑进志清怀里大哭起来。
02.
十年前，舒悦刚刚从一家财经学校毕业。80年代的小县城，像舒悦这样的中专生算是高学历，在单位很受重视，再加上她聪明好学，很快就在财务部门站稳脚跟，如今才三十出头就已经是独掌经济大权的会计师。凭借自己姣好的容貌，热情的个性，勤奋的努力，她越来越发出夺目的光彩，小城人提起时都称之为“一枝花”。
这“一枝花”和丈夫肖明刚是七十年代末经人介绍认识的，相处半年多无风无浪，便顺理成章结了婚，第二年又添了儿子，过着所有家庭千篇一律的生活。七年来的婚姻生活一直不痛不痒，平平淡淡，像一杯无色无味的白开水，一眼望透，风轻云淡，无波无澜。
在外人看来这是个符合大众标准的幸福家庭，舒悦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可是却也觉不出有什么好。偶尔在睡梦中醒来，望着熟睡的儿子，听着丈夫的鼾声，舒悦会忽地感到心里有个地方空落落的，似乎有一个重要的角落从来没有被触及过，总在深夜里隐隐偷着悲凉与孤独。舒悦是个聪明人，她不愿也不敢去深究那片空地，一旦不小心来到空地边缘，都会及时勒住思想的缰绳。
直到遇到赵志清，舒悦心中那片空白领域一下子昭然若揭，无处遁形。那次偶然的舞会上，赵志清揽着舒悦跳了一支又一支舞，说了一段又一段话，二人初次相见却没有丝毫陌生，只有恨晚的遗憾。他们似乎是开启彼此灵魂的钥匙，一经相遇便能启动对方内心最深处的隐秘，舒悦心里那片感情的空地在赵志清面前彻底沦陷。
二人深深沉入这为世人所不容的隐秘感情里，无法自拔。经历了将近两年的秘密相处，他们终于做出决定：向各自的家庭摊牌，离婚！然而，就在这节骨眼儿上，舒悦唯一的儿子却得了白血病。这个消息犹如一盆凉水，浇在二人日渐发酵的感情上，又如晴天霹雳划破了二人设想的美好未来。离婚的事只能暂缓，未来，似乎越来越远……
03.
舒悦看着熟睡的儿子发怔，连日的低烧令他原本粉白的肤色渗出淡淡的红，显得几分不正常的病态。凡凡是舒悦的心头肉，舒悦对他倾尽了一个母亲毫无保留的爱。离婚的打算也是因了孩子才一拖再拖，本已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争取凡凡的抚养权，可如今哪里还有心思谈离婚的事情。
“小悦……你别太难过。明天我再带凡凡去市里的大医院看看，或许……或许有办法治。”肖明刚轻轻来到身边，闷声道。这几日，是他带着孩子接连跑了几家医院，头发凌乱的支楞着，胡茬一根根尖利的杵在下巴上，连日的劳累与疲惫清清楚楚写在脸上。
舒悦心里有了几分歉疚，这歉疚来的十分突然，即使在和赵志清亲密相拥的时刻，她也不曾觉得对不起丈夫，可此刻，看到他全心全意的为孩子东奔西走，心里却忽的感到了亏欠。
“你先去休息吧。明天我们一起去市里的医院。”这几年，舒悦越来越少与丈夫说话，她的声音里透着些不自然，连自己听着都有几分别扭，索性别过身去，躺在了儿子旁边。
“嗯……好……”肖明刚喏喏应着，退出儿子的房间。
回到卧室，肖明刚这才感到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凡凡一周前便开始发烧，原以为是感冒，谁知到医院验血竟发现白细胞异常。在拿到化验单的刹那，肖明刚简直难以置信：年仅七岁的凡凡居然得了白血病。他多么希望这是一次有惊无险的误诊，他独自怀揣着这个噩耗，抱着一线希望，带凡凡跑遍了县城里所有的医院，却只得到一个相同的结果：白血病。
肖明刚感到了绝望，这才不得不把凡凡的病告诉了舒悦。他看着舒悦红润的皮肤变得煞白，听着舒悦撕心裂肺的痛哭，心疼不已却无能为力。他多想说几句话来安慰妻子，可是笨口拙舌什么也说不出；他想伸手来拥抱妻子，可这两年妻子的疏离却让他丧失了勇气。
肖明刚躺在床上，默默的想着妻子的冷漠，想着孩子的病情，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04.
“什么？不匹配？”舒悦和肖明刚同时被医生的话震了一下。
“对，你们二人的化验结果都不符合移植骨髓的要求，与孩子的骨髓不匹配。”市中心医院的专家肯定的说，“骨髓移植是一项先进的手术方式，对于移植骨髓的要求非常高，必须高度匹配，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舒悦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几天前，市医院的专家告诉他们，现代医学可以通过骨髓移植的方法保住凡凡的命，为此他们激动得差点给专家磕头，可是如今，这刚刚升腾起的一线生机却又化为乌有。
专家说凡凡的病情无法进行自体骨髓移植，只能靠旁人捐赠，最好是自己的亲人，舒悦和肖明刚则是最恰当的人选。本以为自己和丈夫是孩子的亲生父母，一定会符合骨髓匹配要求，可如今竟然全都无法匹配。肖明刚颓丧的抱着头蹲蹲在地上，舒悦感到自己再次陷入绝望之中，她强忍住泪花颤抖着问：“难道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也不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专家的声音里偷着些许犹豫。
“什么办法？”舒悦和肖明刚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再生一个孩子，用新生孩子的骨髓来救患儿，这种骨髓移植的成功几率是25%……”
专家还在认真的述说，舒悦却什么也听不见了，脑子里嗡的一下成了一片混沌：再生一个孩子？和已想要离婚的丈夫再生一个孩子？这怎么做得到？志清怎么办？……
肖明刚默默的望了一眼舒悦，这个办法在他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已经很久没有接近过自己的妻子，舒悦对他一直处于抗拒状态。尽管肖明刚老实憨厚，却也悟出了妻子对自己身体的拒绝代表了什么涵义，他不想也不敢深究，也从不强迫舒悦，可如今，该怎么办？
05.
“小悦，你不要担心，要不要再生个孩子由你来决定。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同意。”肖明刚一边向嘴里扒完最后一口饭，一边瓮声瓮气的说。
舒悦心头一紧，秀气的眉头微微一蹙，故作冷淡的抛下一句：“当然由我决定！”
女人的嘴巴善于编织谎言，可是身体却不会说谎。自从发现爱上赵志清，舒悦便无法再接受丈夫的亲近，她当机立断以丈夫睡觉打呼噜为由，搬出主卧和儿子睡在一起。这样做使舒悦觉得是对这份爱情的一种守护方式，是对所爱之人唯一能做的忠诚。
如今，为了挽救凡凡的性命，难道要牺牲掉这忠诚与守护，牺牲掉自己未来的幸福吗？
舒悦不是个自私无情的人，但也绝不优柔寡断。她爱赵志清，爱得清清楚楚，爱得坚定不移，她已经打定主意后半生要与所爱的人在一起，哪怕这件事在小城里掀起轩然大波，哪怕自己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的闲谈，她也毫不畏惧。
可她这个决定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却被凡凡的病困在了婚姻里。她可以不顾所有人的指责与冷眼，却无法不顾及亲生儿子的生命，她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母亲，这母亲的身份与责任拖住了舒悦想要离去的脚步，使她无法放下一切轻松的奔向自己的爱情。
“必须和志清谈一谈。”舒悦在一团混混沌沌的思绪里，暗暗做了决定。
06.
“凡凡的病怎样了？”那片翠绿的竹林里，赵志清的声音盛满了急切与关心。当听完舒悦的述说后，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成熟而理性，从来没有为感情的纠葛所困扰。可一切理智在遇到舒悦之后全部崩塌，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三十多年来根本不知道爱情的滋味，原来爱一个女人竟会有这样美好，这样温柔的心情。这个瘦弱女子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牵动着自己的心，他没想到自己的心脏居然可以为了爱情跳得如此有力。
眼前的这个女子：纤弱而坚定，聪敏而美丽，温柔而勇敢……他几乎找不出她的任何一个缺点，她似乎就是上帝按照自己理想中的模样为他而设的。
他深信舒悦也同样爱着自己，所以他们才会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抛弃家庭，好好相爱，可是，现实却冷冷的横亘在相爱的人之间，如山一般高，如海一般深……
他多么渴望与所爱的女人一起度过余下的时光，可是他也明白一切不能强求。他不忍心让舒悦因为自己而对孩子终生抱憾，这种内心的苦痛折磨不是这个善良的女人应该承受的。
赵志清拥住舒悦，俯在她耳侧轻声道：“如果可以做到，还是先考虑孩子的事情，毕竟和生死相比，一切都是小事。”
舒悦紧紧环抱着赵志清，放声大哭起来。哭自己的凡凡，哭自己的爱情，哭自己的命运，肆意的哭声和着竹叶扇动的哗哗声，在竹林上空久久盘旋。那凄厉的，悲凉的声音将穿过时光的长河，永远刻在赵志清的心头。
07.
当肖明刚看到舒悦出现在卧室时，着实感到几分意外。
他知道舒悦心里爱着凡凡，也知道她的心里还装着别人。他根本猜不透妻子究竟会怎样选择，更料不到她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这样的果敢正是他所喜爱却又望尘莫及的。
“我们必须再生个孩子！”舒悦的眼睛又红又肿，看得出今天又哭了很久，可她的声音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你……想好了吗？真的……可以？”肖明刚有时觉得自己真的不了解舒悦，如果说女人是一部书，那他真的是读不懂舒悦这部扑朔迷离的书，可是他却愿意用一生去读，去了解，去爱。
“想好了！”舒悦的声音有丝颤抖，倔强的鼻子高高的挺立着，像一个视死如归的勇士。肖明刚感到自己像个刽子手，他的心底透着阵阵寒凉。
“小悦，不……我不行……”肖明刚躲避着舒悦诧异的目光，嚅嚅低语。
舒悦一言不发走到床边，面对着肖明刚坐下，用颤抖而坚定的声音道：“明刚，看着我！”
肖明刚无法抗拒这声音，他抬起头来，看到舒悦的眼里射出责备的光，本能的想要回避，却被她的双手制止。
“不要逃避，看着我！”舒悦的声音温柔下来，她轻轻解开睡衣的袍带，光洁的身体赤裸着呈现在肖明刚面前。这既熟悉又陌生的胴体唤醒了他许许多多的回忆，这些回忆混着舒悦身体散发的淡淡幽香，召唤着他，令他情难自禁的伸出手去，翻开这本充满谜题的书……
08.
第二年冬至，肖明刚怀抱着出生不久的女儿，舒悦牵着儿子肖凡，从市中心医院回到了这座小城。人们看见舒悦的面容红润而安详，肖明刚也浑身透着喜气，长久以来笼罩着这个小家庭的阴影，伴随着女婴的到来一扫而空。
舒悦给这个新降生的小生命取名“肖余”，她原本是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的，这单名一个“余”字里，暗含着舒悦的许多无奈与叹息。可不管怎样，她的到来成功的为哥哥肖凡移植了骨髓，算是不辱使命。
舒悦和肖明刚沉浸在女儿降生与儿子新生的双重喜悦之中，生活忙乱琐碎却又和谐，他们似乎找回了彼此交流的方式，找回了自己在家庭生活里的定位与身份，一切又回到了平平淡淡的模样，可舒悦心里清楚，此时的平淡与之前的平淡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深度。
她也清楚，有个人还在等着她，在这漫长的怀胎救子的过程中，那个人一直在安静的等待着她。每当想起赵志清，她心里都会感到一阵柔软与温暖，这份感情从来不曾被现实淡化。她能够真切感受到当得知自己怀孕时，志清内心的痛苦与矛盾；也能够想象得出志清独自熬过了多少难眠而悲凉的黑夜。她什么都知道，所以如今她不得不给彼此这份情感一个结果。
世上的事情错综复杂，感情的世界更是难以捉摸。舒悦不知道自己将要做的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但既然寻不到标准答案，舒悦就只能依照内心的想法与判断去做。对了，是幸运；错了，也认了。每一个人都是命运的赌徒，必须学会愿赌服输！
09.
“来了？”
“来了。”
舒悦新剪了齐耳的短发，衬得一张精巧的脸庞和灵动的大眼睛愈加醒目。当初就是这样一双眼睛深深吸引了赵志清，他见过很多女人美丽的眼睛，却没有一双能散发出这样独特的光芒，这双眼睛透出舒悦心中的那团火，火焰就在这两汪清澈的眼波里燃烧，那么透明，那么热烈。
此时，那两束火焰依然在她眼中跳动，可赵志清却看出了那不同往日的沉稳与超然，看出了舒悦心底的那个决定。眼睛是灵魂的窗户，何况赵志清还握着舒悦灵魂的钥匙，他在一瞬间明白了舒悦的心。
“志清，我们……”
“悦儿，我要离开这里去海南经商！”赵志清截住舒悦的话头，他不忍心听她说出那个令她难以启齿的决定。
舒悦惊异的望着赵志清，脱口问道：“为什么？”
话刚出口却也明白了：还能是为了什么呢？心头忽地一酸，原来他早已知道了自己的决定。这个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他比你自己还要了解自己。
“什么时候走？”
“一周后。”
“我来送你。”
“不要来。车站人多眼杂，旁人看到对你不好。”
“我一定会来！”
赵志清的唇边露出笑意，他知道自己是阻止不了舒悦的，这份倔强与坚定是那么深刻，那么令他欣赏与难忘。茫茫人海，居然可以遇到这样一个深爱的人，赵志清感到自己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他伸手揽住舒悦，紧紧的，紧紧的搂在怀里，那么久，那么久，舍不得放开……
10.
故事讲到这里本可以戛然而止，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告诉你后面的事情。
舒悦一周后去了火车站，可她并没有见到赵志清，他坐了前一天的火车不告而别。舒悦在站台撕心裂肺的大哭一场，惊动了车站的保安却依然不管不顾。后来，是丈夫肖明刚来到车站，将孩子般哭泣的舒悦接了回去。而肖明刚这个老实憨厚的男人自始至终没有向舒悦追问过任何一个字，直到去年心脏病突发离开人世。
我不明白舒悦为什么愿意割舍那份热烈的感情，执着不正是她的个性吗？
舒悦听了我的问题笑了起来。她已经老了，可是笑起来的样子依然好看，连皱纹都是美丽的。她的眼睛像一湖深深的潭水，积淀着岁月留下的睿智与安然。
“这世上的感情有许多种：爱情，亲情，友情……他们一起构成了一个人的一生，每一种感情都是珍贵的，没有哪一种比另一种更重要。”舒悦的眼睛望着远处，似乎回想到了遥远的过去，“爱情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最想要珍惜与拥有的，但却并不是唯一的感情。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爱情，每个人还有自己必须要履行的责任，还有自己必须承担的义务。我爱过，拥有过，这些都是我一生里的瑰宝。虽然没有和相爱的人一起生活，可我却把美好永远藏在心里，永远不会失去，这已经足够了。”
“赵志清为什么不愿意和你告别呢？”我说出最后一个疑问。
“傻孩子，”舒悦的笑容更加灿烂，“不告而别才是最好的告别方式，这意味着我们从来没有分别……”
现在，你的茶一定喝完了，舒悦的故事也讲完了。你若是好奇的问我怎么知道这个故事，我只能回答：还记得那个本来没有机会出生名叫肖余的小女孩吗？此刻正是她在把这个故事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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