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认为喜欢就是得到,后来才发现,喜欢是不舍得的成全。即使我成全了你,我也得见见你,我得知道你过的好不好。
——水生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01.
“喜婆死了”我婆如是说道。(在农村,我婆是奶奶的意思。)
我看着我婆放下手里的活,搬个凳子慢慢地朝门口走去看着村西口。我知道,是喜婆家的位置。
过了好一会儿,空气中传来我婆轻语:“死了也好,死了,倒还干净了。”
我也学着我婆,搬个凳子坐在门口前,蹭着脑袋看着村西口说道:“村里也该热闹一阵了吧。请的是哪个法师,是隔壁村的王师傅,还是河对面的李师傅?”
我婆啐了一口唾沫:“放屁,哪有钱给她请。”
她生来遭人嫌弃,死后一床被子,一个坑,便埋葬了她的一生。
没人愿意给她做墓碑,从此成了无名鬼,孤魂野鬼般,游荡在山间,与山间的野花做伴,最终慢慢成为一抔黄土。
农村有个传闻,若是死后没有法师超度,天上的神仙是不会让死去的人位列仙班。只能下地狱,若是无名,阎王爷不认得你,那就只能下十八层地狱了。
几天后我才知道,原来隔壁屋的李三娘闻着一股臭味寻去,才发现喜婆的尸体已经开始腐坏。
喜婆下葬时,村里特别安静,没有法师;没有敲响满天的大锣;更没有满天飞舞的纸钱。一切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都说老人希望自己老时,儿孙绕膝,能有一个可以送终的人。然而喜婆一生无依无靠,没有儿孙绕膝,孤苦伶仃。
李三娘找了几个强壮的男人,在一处偏僻的庄稼种了也不生长的地方挖了一个坑,和着喜婆的被子埋在坑里。
甚至没有棺材,也没人愿意出钱给她做一个棺材。
李三娘说:“死了也不能霸占土地,能给她一片安身之地就不错了。”
隔了会儿,她又似乎想起什么,看着还未入土的人,语气难得温柔了下来:“老婆子走得很安详,梳了农村人出嫁时才会梳的发髻,穿着那身几十年前嫁人的红嫁衣。瘦小的身躯却撑不起那衣服,好像给木头穿了衣服,别扭极了。”
“她的双手交叉放在腹上。姿态尽显优雅。嘴上还涂着小姑娘才喜欢的红艳艳的口红。除去面容,倒还真像个刚出嫁的小媳妇。”
我问:“可喜婆一穷二白,哪里来的钱买口红呢?”
李三娘说:“估计拿红纸在嘴上呡了呡。”
我看着土里的虫子蚂蚁爬到喜婆的脸上,鼻子上,身体上。
我拉着我婆的衣角轻轻说道:“喜婆肯定很疼,那么多虫子咬她呢。”
我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别人把泥土一点一点地堆在喜婆身上。喜婆腐坏的身体也被一堆一堆的土弄得变了形。
我婆悄悄叹息,最终说了句:“可惜了,那么好看的嫁衣。”
02.
时间再往前推个几十年,那时喜婆还是十几岁的年龄,生的好看,眉眼弯弯。那时村里人还叫她喜乐。
喜乐有一个哥哥名字是柱子,弟弟大牛,妹妹欢子。
胡二爷认为女子读书无用,再有用以后不都是别人家的媳妇?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何必再花了时间和精力去便宜别人。
因此喜乐和欢子到了读书年龄也没有上学。倒是她的两个哥哥,读书不行却也读到小学毕业。
喜乐也是想读书的,当她看到柱子第一次捧着书回来时。胡二爷放下手里编背篓的活,拿着柱子的书捣鼓了一阵,不一会儿那崭新的书被包上了书皮。
喜乐拿着书隔着书皮也能闻到那淡淡的墨香。
“狗崽子的,小心点,弄坏了书我打死你。”胡二爷对喜乐骂道。
说时快,胡二爷右手拿着山烟筒子,几步并着一步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拿过那刚包好书皮的书,瞪了喜乐一眼。
这种烟要的是汗水钱。你若是勤快些,在适合种植的时候种植,那这烟呐,足足够你抽到来年山烟成熟时。乡下人,农民人,又有谁不勤劳的?因此胡二爷最爱他那几亩地,有事没事,也喜欢拿着锄头下地去看看。
胡二爷上身穿着一件补过的褂子,下身穿一阔腿的裤子,许是太热,便把裤腿卷到了大腿根部,俨然是一个农民形象。
胡二爷其实是一个十分勤劳,善良的人。眼睛也不大,牙齿很不整齐。脸上却时常挂着笑容。
身为农民,不论太阳有多毒,总在如火般的太阳下烤着。热了喜欢光着膀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能给你烤一层皮下来,加上汗水不断浸入,浑身油光闪亮。你若是知道“父亲”那副画,就大概能知道胡二爷的皮肤是个什么样了。
如果胡二爷一笑,你就能看出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可惜重男轻女的观念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
03.
“娘,喜乐长大了也要读书。”喜乐侧着脑袋,天真无邪地对着胡二娘说道。
胡二爷伸出他那布满老茧,粗糙皴裂,青筋迸起的手,狠狠地戳了戳喜乐的脑袋骂道:“白眼狼,砍脑壳的,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还想用老子的钱,书是随便人都能读的?”
“你看看你的幺哥和幺弟,读书用了我多少钱,那是多少斤粮食?要风吹日晒多少才能得到那粮食钱?”
胡二娘也附和道:“喜乐,你一个女娃娃读什么书,以后还不是要嫁人的。”
“为什么幺哥和幺弟可以读书,我就不可以?都是一个娘生的孩子,未免也太偏心了些。”喜乐说着眼泪还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喜乐知道爹娘总是偏心哥哥弟弟,有好吃的给他们留着,比如柱子的碗底总是会多一个鸡蛋。
家里大多数的活都是自己和欢子做。要过年时,胡二娘也总是操劳许多日,给柱子和大牛做一件新衣。
每次喜乐向胡二娘说要过年自己也要穿新衣时,胡二娘总是说,明年给你做。事实上却是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
胡二娘笑着摸了摸喜乐的头:“大姑娘长大后是要嫁人的,读书来做什么呢?你幺哥和幺弟娘还指望他们有出息,以后好养老送终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喜妞嫁个好人就好啦,何必去遭那个罪呢,你看你幺哥幺弟读书就像要他们命一样。”
喜乐也不知道当初她说的是好,还是不好。也是那时候她突然就懂得了,原来她不属于这个家,她是要嫁人的。成为别人家的媳妇,死后也是要埋在他们的祖坟里,墓碑上写着某某某之妻。
一想到这里,喜乐突然就不伤心了,她想嫁人,离这个家远远的。
04.
一晃眼喜乐十六岁了,长成了大姑娘。长得水灵,一笑就露出两颗牙齿,笑得眉眼弯弯,很是好看。
村里男人都说:“喜乐的脸嘞,比那天上的嫦娥还要漂亮,那苗条的身段是那天上的仙女也比不得的。”
自从喜乐十六岁以后,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却都被胡二娘回绝了。
胡二娘一脸神气地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门。”
当天晚上,胡二娘把喜乐叫到房间。一脸笑意道:“知道娘为什么会拒绝那么多提亲的人吗?”
喜乐疑惑的摇了摇头。
胡二娘伸出手摸着喜乐的黑黝黝的头发:“真好看,我家大姑娘长大了呢。做娘的哪里不懂得你的小心思,你不是喜欢隔壁村的强子吗,强子娘前几天找我说了这事,我答应了。”
喜乐一脸震惊,随后又笑着抱着胡二娘的手,撒娇道:“喜乐谁也不嫁,喜乐就陪着娘,哥哥弟弟又懒,做事不靠谱,以后喜乐为娘养老送终呢。”
胡二娘伸出手擦了擦眼里的泪水:“傻孩子,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这几日你就呆在家,哪里也不去。等着强子风风光光地来娶你。”
喜乐白里透红的脸上带着羞涩的微笑,浓眉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这时羞涩涩的的低着。双手搓着自己的衣角儿。
笑的一脸娇羞:“那我就在家等着,等着强子哥来娶我。”
“强子人啊,虽然老实了点,但总归是不错的,娘总不能害了你。”
那晚喜乐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她想,过几天她就要嫁人啦,还是她最喜欢的人,她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或许是太兴奋睡不着,索性便下了床。打开柜子,拿出红嫁衣,定定地看着。
她十二岁那年才存够了买布的钱,她那时那么小的个子,晚上睡觉之前老是想着,以后她有多高呢?会不会长胖呢?要做多大的衣服啊,她要嫁的人会是什么样子?高吗?俊俏吗?会不会对她好?
她没机会上学,白天做农活,到了晚上才点着煤油灯,一针一线地编织着她的梦。
喜乐还是忍不住,当晚便穿上了嫁衣,如孩童般转了圈。幸福之情溢在脸上。
过几天她便要穿着这身衣服嫁给她最喜欢的人啦,喜乐看着镜子里那个娇滴滴的人红了红脸。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05.
一晃眼到了喜乐出嫁的日子。要出门时,喜乐给胡二爷和胡二娘磕了三个头,报答养育之恩。
走的时候,胡二娘拉着喜乐的手哭着说:“喜乐啊,嫁过去一定要好好地过日子,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喜乐感到困惑,哪里有什么对不起她的。一定是她娘舍不得她。想到这里喜乐也难免有些难过,终究她还是要离开这个家了。
胡二娘随后又擦着眼泪:“瞧我说的什么话,大喜的日子。我是高兴坏了。”
看着轿子越走越远,胡二娘最终放声大哭起来。“喜乐啊,但愿你不要恨娘,娘也没有办法,娘也没有办法。”
柱子大牛都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只可惜家里没有聘礼,如今这个世道,娶个媳妇要一万二。少了一毛都不行。
可怜啊,家里哪里有这么多钱。
那日隔壁村的村长李老汉提着丰富的彩礼进了胡家的大门。
胡二娘脸上虽是笑着,心里却是一脸鄙视,谁不知道李老汉的儿子水生是个傻子,话都说不明白。
如今都三十来岁的年龄,还没找到媳妇。如今倒把主意打到自家闺女头上来了。想癞蛤想吃天鹅肉,哪有那么容易?
然而李老汉说的话,却让胡二娘动了心思。“我愿意出三倍的聘礼,娶你家小姑,大妹子还是好好想想吧。”
李老汉出门的时候,春光满面,笑得一脸褶皱,胡二娘的嘴角是止也止不住的笑意。没人知道他们那天到底谈了些什么。
06.
喜乐在轿子上觉得身上软弱无力,心想这路十分奇怪,怎的走了这样久还没到。算了算到强子家的时辰,也该到了。
喜乐转头又想了想,或许是在轿子上的缘故。又过了两个时辰。喜乐听到有人大喊:“新娘子到咯。”
喜乐嘴角含着笑意,心里仿佛小鹿乱撞般,她终于要嫁给她的强子哥了。
当喜乐触摸到那双手时,一个激灵地缩了回来。印象中强子的手不应该是这样。
强子的手不该是这样光滑,比一个姑娘家还光滑。强子生来是干活的命,他的手该是布满老茧,粗糙皴裂。
可怕的心思从喜乐心里冒出来,她颤抖着掀开红盖头。看着眼前这个傻笑的留着哈喇子的男子,眼睛眯着对她笑,一口一个媳妇。
喜乐想逃,却可悲地发现自己的身子软弱无力,连走都走不了。
最终在水生的搀扶中,外人的嘲笑声下,喜乐流着泪和水生拜了天地,成为了夫妻。
难怪胡二娘说会说,同意她嫁给强子了;难怪胡二娘说对不起她了;难怪出门前胡二爷拉着喜乐,给她喝了一杯酒。胡二爷信誓旦旦道:“大姑娘出嫁前都是要和爹喝一杯的,用来报答养育之恩。”
当时喜乐觉得好生奇怪,什么时候多的规矩,如今倒是明了了。
李老汉一家对喜乐是真的好,一直盼着喜乐可以生一个大胖小子。可是和一个傻子同房,喜乐不愿。何况,她还有喜欢的人,她喜欢的强子哥哟,是那个让她一看了心就陡然开花的男子。
因此,喜乐想逃,想和强子一起逃。
只是喜乐从未想过强子会不愿带她走。强子挑了挑好看的眉说道:“喜乐,我就要娶妻了。此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强子要娶的人喜乐也认识,是同村的王来喜的女儿翠花。翠花家穷,翠花也长的丑。可是娶翠花不花钱。
来喜说:“娶翠花可以不要钱,唯一的条件是需要养老送终。他只有翠花一个女儿,除了翠花,谁也没有义务照顾他。”
强子刚说完这话,李老汉破门而入,赏了喜乐两大嘴巴子。指着喜乐大骂:“婊子,破鞋,还想跑,可你跑的了吗?别忘了,你是我花了三倍的钱从你父母那里买回来的。我们又何时亏待过你。”
喜乐的嘴角溢出血迹歇斯底里道:“是,你们从未亏待我。亏待我的,是生我养我的父母。是我一母同生一起长大的哥哥,是眼前这个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说完,又大笑起来,笑声瘆人。在场的人听了都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07.
“喜乐疯了”所有人道。
“这是报应,有了男人还想和别的男人勾三搭四。”所有人道。
“嫁给一个傻子,最后自己成了疯子,绝配?”所有人笑。
只见喜乐一头凌乱的头发,穿着破衣烂衫,身上脏乱无比 ,目光呆滞。 动作迟缓,随时随地说着脏话。
以往她最爱干净,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以往总是穿着偏襟上衣,扎着两个麻花辫,干活时头发上蒙着一块蓝色方头巾,一笑起来,眼睛里便闪烁着善良,亲切的光。
如今这般模样,所有人都信了。
可是李老汉怎么会容忍家里养一个闲人,还是一个疯子。
因此想把喜乐逐出家门,倒是他的傻儿子抱着喜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喜乐是他媳妇,谁也不能赶她走。
喜乐眼里闪过一丝感动,一瞬间又被目光呆滞所取代,心想还真是傻子啊。
她父母拿她换钱,强子背叛她,同村的人嘲笑她。而如今她最讨厌的,最看不起的人,就站在她前面,宛如一个英雄:“喜乐是我媳妇,谁也不能赶她走。”
最终喜乐还是被赶出家门了,走的时候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带走了她出嫁时穿的嫁衣,一路装疯卖傻流落到我村子里。
我婆看她可怜,便在村里一个偏僻的地方给她留个着脚的地儿。
08.
水生死了,死在外出找喜乐的路上。
我婆把这个消息告诉喜乐时,喜乐一脸平静,连睫毛都从未轻微地颤动。如同听别人的故事般。
我婆最终叹了口气便离开了,但刚出门几步路就听到喜乐奔溃大哭的声音。我婆的脚顿了顿,最终还是背着手,一步一步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我的记忆中,喜婆是一个十分好的老婆婆。我总是喜欢去找她玩。
她总是喜欢发呆,喜欢在村口那棵桃树下看着远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摸着她的红嫁衣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问喜婆为何喜欢发呆。
喜婆摸着我的脑袋道:“小孩子不懂,发呆啊是因为思念某个人。”
可她喜欢的那个人,大概是不喜欢她的,不然这么多年了,从未在她梦里出现过。他一定是在怪她。
我总是爱缠着我婆给我讲喜婆的故事。
在我年龄稍大时。我问我婆:“你说,喜婆到底是喜欢水生呢,还是强子呢?”
我婆说:“可能她喜欢那个全世界都抛弃了她,依旧有人站出来保护她的人吧。所以才会穿着嫁给他时穿的嫁衣,上了红妆,漂漂亮亮的想要去见他。”
后来我才明白我婆所说的话。当全世界都抛弃你时,总会有那么个人。会为了你抛弃全世界。哪怕那个人是个傻子,因为在他的心里,你就是全世界啊。”
后来在书上看到这句话“就算世界荒芜,也总有人是你的信徒。”脑海中蓦然闪过喜婆的影子。
恍惚间,我好像听到我婆道:“喜婆死了。”
“死了也好,死了,倒还干净了。”
我看着我婆放下手里的活,颤颤巍巍的走到门口,看着村西口的位置。我知道,那是喜婆家的位置。
END. “希望你看到这里时,已经开始幸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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