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关于他最早的文字记录是在马来西亚一家白人教会孤儿院。在那里，他学会了长伴一生的孤独。他从来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想同他们有什么瓜葛。他成名之后，有个老女人来投奔他，自称是他母亲。他看也不看，叫人给她了几百块，就把她轰了出去。

他相貌清秀，性情温顺，从小落落寡合，喜欢一个人习诵圣经。读到基督出生在马槽，遭人唾弃，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眼里充满了舒心的泪水。他相信人生来就要背负苦难，并在受难中得到救赎。嬷嬷们都认为他天生是主的仆人。十岁的时候，他被一个无子息的英裔富商收养。老家伙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晚年时他甚至记不起养父的容貌，只觉得他身材臃肿，背影压抑。他被送到英国读书后的两年，富商心肌梗塞去世，留下巨大资产和两家公司。十八岁时，他摆脱了监护人，在监护人瞠目结舌之下，解散公司，变卖房产，把钱全部捐赠给了教会。他不想受这老家伙一点恩惠，甚至以此为乐事。小时候和老家伙的合照，都给他付之一炬。他靠打工维持到大学毕业，靠专利赚了一笔钱，开办了一家公司。四十岁时，他竟然和帝国政府做石油生意，之后跨入纺织、电力行业。六十岁时，他已经是左右联合王国政策的那一类人了。

大学时期，他认识一个女生。对她，他说不上喜欢。她却迷恋他的孤傲。他们二十六岁结婚，三年后又离异，没有孩子。他以后再没结过婚。多少年来，媒体始终没有放过他。传说他又近十位情妇，逢场作戏的更数不胜数。别人把他比作公民凯恩。他嗤之以鼻，他觉得奥逊威尔斯根本不了解孤独。

二十多年中，他的孤独变本加厉，愈加讨厌和人相处。他独自一人住在伦敦的郊区，只断续养过几只猫。他并不希望占有财富和名声。追逐财富是他在人世的最好消遣，他唯一的智力游戏。他看不上任何其它挑战。哲学、艺术和数学，在他看来都华而不实，繁琐而富于欺骗性，因而无足轻重。文学更是小丑行径，体育是莽夫作为。他的心灵慰藉，还是在床头默诵圣经。

三年后，他突然中风。虽然抢救过来，右手已然瘫痪，精力已然不济，不能再处理公司事务。他退下总裁的位子，把自己关在家里，只在每周一早上听人汇报公司的运营状况。漫长的白天使他痛苦不堪，晚上经常失眠，要服用大量安眠药。为了净心，医生劝他去度假，他在法国呆了两周。普罗旺斯的蜗牛大餐和漫山遍野的薰衣草不能使他舒心，他又回到了多雾的伦敦。他的睡眠质量每况愈下，而且有偏头痛，医生开始给他注射吗啡才能安然入睡。有天夜里，他突然梦到那个老女人。在梦里，他怎么也看不清她的模样。醒来后，他第一次觉得伤心。

他派人去找她，只找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小墓，没有名字，没有墓碑。每个周末，他都出来散步，看看伦敦的街道，到坟上站上一个小时。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想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数年之后，他孤独地在寓所死去。遵照遗嘱，人们把他埋在了小坟旁边，不立墓碑。曾有出版商想写他的传记，但除了公司文件外，在他家里只找到一本圣经。关于他的内心世界，他们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