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莲子树

作者: 仙灵 | 来源:发表于2022-09-28 05:5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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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01

    杨二娃身穿白色T恤灰色短裤,脚上一双趿拉板,顶着鸡窝一样的头发,胡子拉碴,坐在大门口,呆呆望着院子旁边的那棵苦莲子树。

    杨二娃有大名,但这个名字已很少人叫,他记得有一个人每天都会叫他名字无数遍,让他无比懊恼,那个声音也终于不会在他耳边响起,他似乎有一点怀念。现在,他只叫杨二娃,这个小山村的所有人从小就这样叫他,杨家的二娃,杨二娃,他母亲躲来躲去,痛了一天一夜险些丢掉性命生下的10斤重的胖小子。小时候他无比讨厌别人叫他杨二娃,又无可奈何,直到他考上大学,拿着录取通知书,向所有人宣布,不准叫他杨二娃,要叫他杨阳,当然,没多少人放在心上,背地里还是叫他杨二娃。刚回村的时候,听到左一句“杨二娃”右一句“杨二娃”,他跟人急红过眼,争得面红耳赤,还差点大打出手,到后来,也就随他们喊,他也认了命。可是,他就是看门前的那棵苦莲子树不顺眼,想了好几天,白天黑夜地想,想要把这棵树除去。

    这棵苦莲子树在杨二娃很小的时候就生长在他家门口,每到结果的时节,总会掉落很多熟透的果子,砸在他家地里,果浆烂成一团和泥土混在一起,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苦涩的味道,久久挥散不去。这种苦味,充斥着杨二娃的整个童年,深深印在他的记忆里,让他一见着这棵树就心生烦躁。他笃定,就是这棵树挡住了老房子的风水,才让他诸事不顺,活得苦不堪言,他一定要除掉它。

    偏偏,杨二娃还不能光明正大地把这棵苦莲子树砍倒完事,因为它并不长在他家地里,而是一垄之隔的邻居家地里。说起这块屋门口的自留地,杨二娃恨恨地骂了两个字“无能”。这当然不是说他自己,作为村子里少有的大学生,尽管只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小学校,他极度自负,永远认为自己是对的,自己最厉害,所有错误都是其他人的。他这是说他的爸妈。杨二娃的爸妈,和千千万万没上过几天学大字不识几个,只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没太多区别,只不过,他们更节省一些,也更爱杨二娃一些。节省意味着抠门,以及爱贪小便宜,自私;而对杨二娃的爱,则是毫无底线的支持与维护。

    杨二娃爸妈的自私自利远近皆知,他们在村子里得罪过不少人,早年因那一亩三分地,几乎同村里所有人吵过架,门口划这块自留地时,邻居憋着一口气寸土不让,就是不想遂了杨二娃爸妈的意,哪怕他们提出拿更大面积、位置更便利、土壤条件更好的地来换,邻居也不为所动。最终,杨二娃家门口那块狭长的地,被一分为二,成为更加狭长的两块地。邻居分到这块地,也不种植,任由其荒芜着杂草丛生,渐渐地,那块地成了公共垃圾堆,而那棵苦莲子树就这么立在邻居的地里,以极快的速度生长着,很快便超过屋顶,成为那一片最高的树,居高临下地冷眼旁观着这人世间的一切。

    回到老家无所事事的杨二娃,就和这棵苦莲子树较上了劲。

    02

    眼看着日头渐高,苦莲子树的影子从屋顶滑落,越过杨二娃的脚尖,回缩到了地里。杨二娃猛地起身,木头拼接的小凳子前后摇晃着,挣扎着还是倒在了地上,发出“咯噔”一声。杨二娃走向后院杂物间,门上着锁。他气急败坏地在地上找到一块石头,边砸锁边骂,这破屋子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还非他妈要锁上,老古董,智障!老式挂锁看起来锈迹斑斑不堪一击,却在石头的敲击下坚持了半个小时。杨二娃将破锁扔在地上,一脚踢到了草堆里,再一脚踢开门,肉眼可见的一片灰白色烟雾从屋内飘散而出,让杨二娃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等到灰尘散尽,小小杂物间尽收眼底——各种犁,耙,锄头,木头,杂乱无章地靠墙脚堆放着,空的地方胡乱叠放着不知多少年没动过的竹篾编成的背篓、箩篼、筲箕——不愧为杂物间之名。

    杨二娃用力扯出一把锄头,不管其他东西哗啦啦散一地,扛着锄头转身到了自家地里。他当然不是直接去挖那棵苦莲子树,太过明显,传出去他在村里的名声可就毁于一旦了,面子里子还是顶重要的。他要让那棵苦莲子树自然而然地死去,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

    杨二娃开始装模作样地锄地。没怎么下地干过活的人,装得也不太像,累得满头大汗,地没垦出多大,手掌的水泡倒起了不少,他也浑不在意,就在苦莲子树旁边一锄又一锄向下挖着,似乎在挖地里深处藏着的宝藏,而不听使唤的锄头,偶尔会“不小心”挖到苦莲子树干。初夏时节,正是苦莲子树花开茂盛之时,细密的叶子间开着一簇簇细碎的小紫花,只可惜,没人抬头去欣赏这美丽。

    王大伯牵着牛打杨二娃家门口走过,看着正挥汗如雨的杨二娃,奇了怪了,笑着高声打招呼:“杨二娃子,今天你不坐在屋檐口打望在这儿挖个啥名堂哦?”杨二娃听到牛哞哞的叫声传来就知道是王大伯,他家养了几头黄牛,这几年靠卖小牛仔和黄牛肉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就是苦了附近的人家,每天被牛叫声侵扰,而散落在四面八方的牛粪臭气熏天。杨二娃尤其烦闷,每个失眠的夜晚,听着牛叫声,真想买药把这几头牛毒死,好落得个清静。王大伯去后山放牛必从他家门口经过,这是一条去后山的捷径——斜穿过他家院坝,而不用绕过那两块自留地——不可避免地会在院坝留下牛粪,这是更让杨二娃恼怒的事。如果能把邻居家的地换过来,就沿着路修上院墙,把捷径彻底堵上,其他人休想再从自家院坝过。

    杨二娃并不想理会王大伯,仍自顾自挖着地。王大伯自讨没趣,赶牛的绳子甩得啪啪响,抽打在地上,落了一鞭在牛身上,牛发出长长的哞叫声,正好拉在了院坝正中间。正低头挖地的杨二娃,闻到味,抬头看到那一坨深绿,扔了锄头,上去拦住王大伯:“清理干净!”王大伯天天风雨无阻牵牛吃草,牛粪拉得漫山遍野,从不会多此一举去清理,自然也不把杨二娃的话放在心上,准备绕过他回家,快到饭点了,吃了饭下午还得换头牛放。杨二娃夺过王大伯牵牛的绳,一字一顿地说:“清!理!干!净!”牛并没发觉换了个人牵着有什么不对,也不知道这场冲突因它而起,悠闲地踱着步,踩着粪便在院坝画着脚印。

    王大伯并不是好相与的人,放牛时不知践踏了他人多少庄稼地。他从杨二娃手里拉过牛绳,没能夺下来,气得跳脚大骂:“畜牲拉的,你他妈找畜牲清理去!”杨二娃把绳子攥得更紧了,“畜牲不懂随地乱拉,主人好歹是人,连畜牲都不如吗?”“杨二娃!我操你妈!活该你老婆跟人跑了,工作也遭除脱,被从城里赶了回来!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在村里可由不得你嚣张!”王大伯这话戳到了杨二娃心里的痛处,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吸引了很多邻居围观,大家只看热闹也没人上前拉架,直到杨二娃爸妈做工回来。杨二娃爸妈没种什么庄稼,村里人靠种庄稼过活的很少,最多不过在门前屋后种点蔬菜栽几茬葱蒜,大多数留守在村里的人都在附近的工厂里做工,收入比不上城里,但比辛辛苦苦种庄稼高得多。杨二娃爸妈好说歹说拉着杨二娃进了屋,杨二娃撂下一句话给王大伯,“你休想再从我家门口过!”

    人群散去,一阵风吹过,苦莲子树扑簌簌飘落几朵小紫花,散落在地里。

    03

    屋里传出杨二娃吵吵嚷嚷的声音:“你们啷个到处去说我和李倩离婚的事情?还打胡乱说是她跟其他人跑了!”

    “你一个人回来,离婚的事情早晚会被晓得,反正李倩不在咱们村,说是她的错你以后想再找一个也好找。”杨二娃妈妈有些小心翼翼地说。

    杨二娃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那我工作没了的事情呢?你是不是大嘴巴地跟其他人说了?不是说好了,有人问就说我完成了一个大项目,公司给我放几个月带薪休假吗?”

    “我没有!就是上次想多拿点件多做点工,不小心说漏了嘴,我真没有乱说!”

    “真是他妈的智障!我怎么摊上你这样的妈!”随后传来大力关门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可怕的寂静,没多久,响起了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约摸半小时后,杨二娃妈大喊道:“二娃,吃饭了!”没有人回应,又喊了几声,杨二娃大吼了两个字“不吃”。再半小时后,杨二娃妈拿着铁锹出来,将牛粪铲到地里,又铲起一铁锹泥土,盖在没铲干净的地方,再拿扫帚清理了。随后,杨二娃爸妈离开去做工。自始至终,杨二娃爸爸一句话没说。

    院子里重归寂静,只有知了高声鸣叫的声音在回荡。日头偏西,杨二娃来到地里,一声不吭地继续挖着地,到夕阳将半边天染成红色,总算挖出一条细窄的深沟,深沟里可见越过两家田垄的苦莲子树的根,被挖开了一道道口子。杨二娃的目的达到了,扔了锄头,拍拍手上身上的泥土,骑上摩托车离开,回来时车上绑着一个白色的蛇皮口袋,鼓鼓囊囊的。杨二娃从蛇皮口袋里拿出两袋食盐倒在深沟里,仔细瞅了瞅,觉得不够,又拿出两包烧碱倒进去,还往树干的口子里抹了一些。

    此后,杨二娃每天往深沟里倒食盐和烧碱,每天坐在屋檐口望着苦莲子树,观察着树的变化,期许着出现枯萎的迹象,同时阻拦王大伯从家门口经过。这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意义所在。

    04

    夏去秋来,苦莲子树花已落尽,枝头挂满一簇簇紧挨着的青色果子,间或有几颗开始发黄,处于掉落的边缘。杨二娃倒入的食盐和烧碱并没有对苦莲子树造成任何影响,只让深沟附近寸草不生。

    杨二娃的行为变得很奇怪,或者说与之前的奇怪行径有所不同。他总在白天睡觉,一睡一整天,连吃饭也不起来,晚上才出来活动,在苦莲子树下一阵捣鼓。他将掉落的苦莲子捣碎,和在苦莲子树浆里,偷偷倒在了王大伯家的牛食槽里。牛没有如他所愿被毒死,只是腹泻,日渐消瘦,王大伯只得提前把牛卖掉,只留下两头种牛一头母牛。这之后,杨二娃常常站在苦莲子树下,抬头望,也不知道是望着苦莲子树,还是漆黑的天空。

    杨二娃的状态让他爸妈很担忧。一天夜里,杨二娃妈来到苦莲子树下,听见杨二娃在跟树说话,她不知道杨二娃是醒着还是梦游,轻声呼唤了好几声,没有一点反应,她只得默默站在杨二娃身后,听他说着话。

    “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没用?连你这么一棵小小的苦莲子树都不如。我埋那么多盐那么多碱在你根上,还让妈从厂里拿了硫酸泼在你根上,你还是活得好好的,结了那么多果。你挺有能耐的,耐盐耐碱耐酸,我还查到你浑身是宝,树皮树根果实叶子都可以入药,还带点毒性,特别是果子毒性最强,我试了试,成功让王大伯家的牛腹泻不止。我呢,确实比不上你,工作做不好被辞退了,找新工作一直找不到,投的简历也全部石沉大海。本来还有一个好老婆,人美心善,不嫌弃我家穷愿意嫁给我,和我到处租房子住居无定所也从不抱怨,我没工作那段时间全靠她养家。我呢,就是个混蛋,整天窝在家里打游戏,还炒股把存起来买房子的钱都亏了,老婆说了我几句,我就破口大骂,把她也骂走了。你看看我现在,三十几岁了,一事无成,只能回到老家,天天啃老过活。”

    杨二娃妈见他停了下来,不再说话,轻唤道:“儿啊,你醒醒!”杨二娃木然地转过身来,脸上满是泪痕,在月光映照下一闪一闪的。杨二娃妈心疼极了,上前一步抱住他。杨二娃像小时候一样靠在妈妈的怀里,呜呜哭了起来:“妈,我真的好没用啊,活了半辈子还不如一棵苦莲子树。”杨二娃妈抱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轻轻拍着儿子的后背,安慰道:“儿啊,你在我心中是最棒的!工作没了没关系,妈还能动,能养活你。媳妇没了没关系,还可以再找。哭吧,哭出来了心里就好受一些了。”

    之后,杨二娃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白天发呆,晚上睡觉,也不再给苦莲子树根埋食盐和烧碱。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苦莲子树叶子已全部掉光,只有黄色的苦莲子挂满枝头。渐渐地,苦莲子也快掉光了,掉了很多在杨二娃挖的深沟里,铺了厚厚一层,黄色的果浆迸裂开来,苦味混杂在空气里,在院子里飘着,一直不散。

    这天夜里,杨二娃听到屋外有乌鸦在呱呱叫。乌鸦叫,丧事到。村里一直有种说法,乌鸦在谁家门前叫,谁家就会办丧事,这是一种不好的征兆。耳边一直响着呱呱声,让杨二娃心烦意乱。他呼地起身,也不穿外套,直奔声音来源而去,发现声音就从苦莲子树冠传来。他用力摇了摇树干,再狠狠踹了几脚,那声音还在响起。他跑回屋里拿出登山绳,打算爬到树上去把乌鸦赶走。

    苦莲子树干很光滑,并不好爬。在登山绳的帮助下,杨二娃也费了好半天劲才终于爬了上去。被汗水浸湿的薄衣,在清冷的夜风中一吹,紧贴在身上,让杨二娃忍不住打起了寒颤。他咬着嘴唇,在树上找寻着乌鸦的身影,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可是那呱呱声还在头顶响起。他扔了登山绳,攀上一截树枝,朝着声音爬去。已经快到最顶端了,细小的树枝承受着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开始不停摇晃。杨二娃听到呱呱声就在耳旁,就在他四周,他伸出一只手去赶,声音还在,又伸出了另一只手去赶。苦莲子树响起了哗啦啦的声音,终于,乌鸦的呱呱声消失了,杨二娃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05

    初冬的早晨,一轮红红的太阳缓缓升起,被笼罩在大雾里,发出清冷的光。王大伯照例牵着大黄牛优哉游哉往后山走。经过那棵苦莲子树时,大黄牛却驻足不前,任凭王大伯怎样抽鞭子都没用。王大伯觉得奇怪,这棵杨二娃整天看百八十回的苦莲子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他凑上前去,发现树下躺着一个人,是杨二娃。王大伯喊了几声,没有回应,颤抖着伸出手去探了探鼻息,没有呼吸,他立马扔了牵牛绳,叫来了杨二娃爸妈。

    杨二娃妈妈跪坐在一旁,哭天抢地哀嚎着,杨二娃爸爸一根接一根沉默地抽着烟。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了邻居前来围观,再一传十十传百,等到太阳将浓雾驱散,已经乌泱泱围了百十来号人,农村人看热闹永远是最积极的。

    苦莲子树下,杨二娃安安静静地躺在血泊中,正好躺在他挖出的深沟上,白色的登山绳从苦莲子树冠垂下,随着风摆动着。人们议论纷纷,说得最多的是,年纪轻轻有啥想不开的要自杀。至于真相如何已不重要。

    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血浆混杂在黄色的果浆里,苦涩中弥漫着血腥味以及牛粪的臭味,像极了杨二娃的一生。

    而那棵苦莲子树,在杨二娃下葬之后,邻居找人来砍掉了。大树轰然倒下,被锯成一截截,分给了左邻右舍,成为了人们冬天围坐着烤火的绝佳原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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