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 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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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费尽心思想要留下塔丝娜，可是建文三年冬，她终究还是离开了我。
那天，天空里飘着鹅毛大雪，我赶着马车，看着两边为她披麻戴孝的山川一路哭嚎。麻刀他们慢慢赶着一步两滑的马车，踏着白雪，小心翼翼往回走。经历了二十几年来大漠持续时间最长的大雪，三天之后，我们回到了老爷山。女儿在丫鬟的悉心照顾下，嘟着粉红的小嘴，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胖胖的脸上露出纯真的笑。我看着可爱的女儿，突然忍不住哭起来，把孩子紧紧贴在胸口上，呜咽着说不出话来。我知道，我的孩子以后没娘了。
我在山洞后面用金刀挖了一个墓坑，麻刀他们要来帮忙。我说，这是最后一件我能为她做的事了，让我一个人来吧。小晴芷整天哭，嗓子都哑了。埋葬塔丝娜那天，我怀里抱着她，站在塔丝娜的坟头上，看着那堆矮矮的坟墓，知道从此天上人间，想要再见一面都是不可能的了。
我把金刀放在了塔丝娜的右手边，我说，我把草原还给你吧，我终究不是草原上的人，也不该再掺杂草原上的事。如果，草原上的人民都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不必提心吊胆每天担忧杀戮的来临，那么，谁来统治草原又有什么关系呢？
每当起风的时候，我就去塔丝娜的坟头上坐坐，和她说说心里话，告诉她晴芷最近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喝奶，有没有在夜里哭着喊娘……而塔丝娜，静静躺在里面，再也不会回应我一个字一句话，呜呜呜呜的风从我头顶上刮过去，永无止境。
塔丝娜离去的事实，我久久不能接受，心中郁气难除，食难下咽寝难安眠。不久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在兄弟们精心护理下，两个月后，我痊愈了。我把塔丝娜的离去，归咎于多吉，我暗下决心，此仇不报非君子，我一定要让多吉付出惨重的代价，我要用他的头颅和心肝肺祭奠塔丝娜的在天之灵。但是，我不会把这个打算告诉任何人。
麻刀曾问我，还要不要反攻草原，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我摇摇头，草原从来不属于任何人，塔丝娜走了，我要这么多，又有什么意义。你告诉兄弟们，想干什么就尽早去干吧，想拿多少银两，你就给他们多少。让他们娶个女人，成个家，养个娃娃，好好过日子吧。不要再打打杀杀，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真正的幸福其实就是最平淡的生活，安安稳稳，不愁吃不愁喝，就很好了。人生这么短，要那么多，又有什么意义呢？百年之后，连我们都是一堆枯骨，更何况那些身外之物呢。
我虽然这么说了，但是没有人走。我知道，他们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如果真走了，离开刀枪，还真不知道怎么生活呢。我说，既然都不走，那咱就盖房子吧，在这山上盖满房子，谁愿意住哪里，就住在哪里。
三月份，开春的时候，我们挖了地基，然后开始盖房子。
九月份的时候，基本每个小山头山都有了两三间木石结构的宽敞结实的大房子。这些房子掩映在漫山遍野的红叶里，看起来颇有些诗情画意，我们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每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说话的时候，居然也开始轻声轻语，仿佛害怕一大声惊走了什么似的。
麻刀说，不如请一个教书先生来，教我们识字，我们以后也能教给孩子。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裂开嘴笑了，黧黑的脸皮衬托得牙齿愈白了。
朱扎搡了麻刀一把，得了吧你，还教育孩子，连媳妇儿都没有呢，孩子会自己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啊？就算能从石头缝里蹦出一个来，迟早也被你教唆成土匪。
麻刀佯怒，瞪了他一眼，去你娘的，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啊！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我听见这笑声里多少有点寂寥。我说，那好，就请一个教书先生过来。另外，大家也应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亲事了，你们尽管去张罗，看中了谁家姑娘，只要人家愿意，咱二话不说就给你取回来，再过几年，咱老爷山上的野果子就有那些光屁股的小猴子摘了。
建文四年二月，最后一场雪融化之后，春风一夜之间就吹绿了老爷山，麻刀也给自己物色了一个漂亮的媳妇儿。朱扎却说什么也不肯再娶，他说，草原上的妻子还在翘首盼望他，他不能做对不起她们娘儿俩的事。我们在老爷山上办完了最后一位兄弟的喜事，那天夜里万里无云，每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半夜的时候，其他兄弟拥着媳妇儿回家去了，我抱着已经会说话的晴芷回了山洞。
看着晴芷睡着以后，我蹑手蹑脚走出山洞，一个人转到塔丝娜的坟前，看着满天繁星，突然想起她曾经说过，每个人死了，都会变成一颗星星。我望着遥远星空下密密麻麻的星星，泪流满面，你在哪里？塔丝娜，你在哪里啊？忽然有一颗星星在我头顶上闪烁了几下，我对着夜空喊起来，塔丝娜——是你吗——快回来吧——我好想你啊——回来吧——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山谷里空旷地回荡，被一座山峰踢向另一座山峰，轰轰隆隆，最后就越来越模糊。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第一眼看到就看到麻刀他们围在我身边，于是拍拍一片空白隐隐作痛的脑袋坐起来。干嘛都盯着我看？
朱扎快人快语，如水兄弟，昨晚你晕倒在了塔丝娜坟前……麻刀在后面捅了他一下，他就闭口不说了。
麻刀说，如水，感觉怎么样了？她们几个正在厨房里熬汤，待会儿你多喝点汤。我点点头，沙哑着嗓子说，真是麻烦各位嫂嫂了。麻刀拍拍我，哪里的话，以后喝了酒，可不要一个人再去……山上乱转了，万一出了事咋办？我点点头，没说话。
建文四年三月，我告别老爷山的兄弟们，我说，我想出去转转，散散心。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逃离出大漠的囚禁，我想去中原看看，听说苏杭一带风景如人间仙境一般。婉娘曾经和我讲过，她说，杭州有个西湖，湖上有座断桥，这座桥上发生过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我想去看看，看我能找到那段故事么。
麻刀说，既然你心已经不在这儿了，要去就去吧。要是缺银子了，就带个话回来，我托人给你送过去。要是在外面转烦了累了，就回来，我和兄弟们都等着你回来。我笑一笑，感觉一切都风轻云淡，有一种大起大落之后的淡定。
第二天，我报上晴芷，坐上了马车。麻刀说，要不就把芷儿留下来，我们照顾，你一个人在路上也方便些。
我摇摇头，还是带在身边吧，不然心就真的空了。
麻刀叹一口气，他说，看来你是不打算回来了。
我笑一笑，有时候，离开是为了更洒脱地回来。
麻刀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地看着我。我朝他一伸手，把他拉进马车车厢里，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原谅我这么久来对你们的欺瞒。现在，我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你。我想把晴芷送到江南去，这样一来，起事的时候，我就可以全力复仇了。至于各位弟妹，我一定在起事前安全安置他们，那时候，咱们都有香火了，对得起爹娘了，没有了后顾之忧，胜算会大很多。
麻刀这是才如梦初醒，他哈哈笑着，爽快地答应了。好，那我回去后，就开始联络人马。你早去早回，咱们早日杀回草原，杀了多吉那狗日的，为塔丝娜报仇。
麻刀提到塔丝娜，我的心里突然难过了一下，心里忽然无比苍凉失落，于是点点头，我会早日回来的。说完我朝车夫点点头，走吧。
驾！车夫鞭子一扬，马儿就迈开四蹄跑开来。我看见大漠残阳，无限悲壮。
到羊石镇的时候，我让车夫在东西南北客栈故址前停下来，吩咐他等一会儿我们，然后牵着晴芷沿着荒芜的小路走进胡杨林里去。晴芷瞪着眼睛，好奇地看着胡杨林。爹，这是什么地方啊？
我说，这是我和你娘最初遇见的地方啊，你看，那里，你娘就是在那里晕倒被我发现的。
晴芷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仰起头问我，我娘怎么会晕倒在那里呢？我说你娘为了逃婚啊。
她就问我，逃婚是什么啊？我说逃婚就是为了争取自由。
她又问我，争取自由做什么啊？我说，争取自由是为了做自己想做的事，遇见自己想遇见的人啊。她就点点头，所以我娘就遇见了你？我把她抱起来，亲了一口，芷儿真聪明！
晴芷在我怀里叽叽喳喳，时而抬头好奇地打量着枝叶枯稀的胡杨树，时而蹬着腿要下去，捡到一块石头就高兴地不得了。
我蹲下身子，指一指十来步开外的两棵并排的胡杨树，芷儿，看见了么？那里埋的是你的两位奶奶。晴芷就轮着小腿踉踉跄跄跑过去，嘴里嘟囔着，一、二、三，爹，两位奶奶怎么会有三个坟堆呢？
我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最后，我说，边上那个是赎罪的。晴芷就问我，赎什么罪啊？我说，赎他该赎的罪啊。
晴芷眨巴着眼睛，可是，爹，我不明白。我说不明白就不明白，爹多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明白这些。晴芷哦了一声，点点头，突然抬起头，爹，有两位奶奶，怎么没有一位爷爷呢？我突然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你爷爷，他……爹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可能是……死了吧……
走出那片带给儿时的我无限乐趣的胡杨林时，我回头望望那三个低矮的坟头，突然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不能原谅我的瘸子爹，甚至不愿意告诉我的孩子，她的爷爷就在这里。
我抱着晴芷义无反顾走出胡杨林，走向等在路边的马车，晴芷在我怀里静静望着胡杨林，她突然喊道，爹，有个老头在树林里看着咱们。
我没有回头，我说，你看他长什么样子。
晴芷说，好丑哦，走路还一瘸一瘸的。
我突然愣住了，转过头看看，什么也没看到，一阵风沙吹过来，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知道，只有干净的眼睛，才能看不见仇恨，也只有干净的眼睛，才能看得见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说，大概是……你爷爷吧。晴芷就在我怀里朝后面喊，爷爷——爷爷——她稚嫩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了很久，我想，我的瘸子爹大概不会想到，我有这么聪明可爱的女儿吧？晴芷喊了一会儿，偏过头对我说，爹，爷爷对我笑了笑，不见了。我也笑一笑，长出一口气，心里突然变得轻松了。
坐上马车的时候，我望了望东西南北客栈长满荒草的废墟和远处的胡杨林。再见了，大漠。再见了，娘。再见了，婉娘。再见了……爹……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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