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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女戏子其实是男扮女装的时候,吃了一惊,可是那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
那天早上,戏子们照例走到船舱前面去吊嗓子,有掐腰抚胸嘿嘿哈哈大笑的,有翘着兰花指捏着嗓子咿咿呀呀的,有呲牙咧嘴发出各种杂音的。我看看坐在角落里的女戏子,只见她满脸悲戚,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我去甲板下面盛了一点淡水,拿来给晴芷喝,这时候,那女戏子站了起来,我迅速瞥了她一眼,因为她实在是不像个戏子。
破绽就是在她站起来的时候露出来的,裙子短了一寸,露出了一双硕大的男人一样的脚,我看到她一双大脚,吃惊地看了一眼他的脖子,只见他也看着我,紧张兮兮的,喉结一上一下。我冲他友好的微微一笑,侧过头不再看他。他见我识破了他的真实身份,惊慌地坐了下去,头抵在双腿上,把脸埋进了裙子里。
这时候,那个龇牙发出各种杂音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看了我一眼,走过去在戏子面前跪下来,对他低声说着什么。没错,是跪下的。很明显,他们是一对主仆,而且这个男人的身份尊贵,不是一般人。
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他修长的手指像女人一样,而且皮肤白皙光滑,看来是坐公堂的,而且官不小呢。可是,这个男人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什么要男扮女装成戏子呢?我猜想,如果不是关乎身家性命,不会有哪个男人愿意这样作践自己的。
第三天早上,天还黑乎乎的,我们到了另一个码头。戏子们抬着装戏装的两个大箱子上了岸,我抱着晴芷跟着他们下了船。
船家说,沿着这条街往前走,不远处就有一家客栈,这镇子上,只有这家客栈开门最早。
戏子们躬身作揖,表示了感谢之后就抬着箱子走了,我抱着怀里熟睡的晴芷,跟在他们后面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暗自观察着那个男扮女装的戏子。
那戏子好像有无限哀愁,走一步回头望一眼茫茫江面,眉眼里全是不舍之情,噙满了泪水。走在他边上的那人拉拉他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往后看,又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那戏子就不再转头了。
时间还很早,镇子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冷冷的风吹过来,我抱紧怀里的晴芷,把盖在她身上的外套往上拉了拉,尽力裹住她。天色微微发亮,依稀能看见河面上远处的客船了。
我们找到了客栈,几个小二正揉着眼睛伸着懒腰,慵慵懒懒打扫着门前的卫生。看见我们过来,一个小二放下手里的扫帚跑过来。几位客观早,住店啊还是吃饭?
戏班里一个四十岁上下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粗着嗓子瓮声瓮气说,吃饭。小二就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我们鱼贯而入。老板正在柜台上忙活着什么,见我们进来,就客气地招呼我们做,问我们想吃点什么。戏子们要了包子和粥,我说,给我们也来两份。
小二进后面厨房里去端饭食,掌柜的站在柜台后面,打量着我们。他说,听各位口音,是江南一带的吧?戏子们不做声,只顾说自己的话。晴芷坐在我对面,揉着眼睛打哈欠。
应天府。我故意说出这几个字,是想试探一下那个男扮女装的戏子。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盯着戏子的侧脸,果然,他听到这几个字之后脸部起了一个微妙的变化。我更加肯定了我的推测,看来他是京城里的大官。
应天府?客官,你真是应天府来的?掌柜的显然不太相信我的话。
我不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问了一句,怎么,有问题?
他在柜台后面连连作揖,怎么会怎么会,客官可不要误会了。我向您打听件事。
我大声说,你说,但凡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打起了鼓,害怕自己漏出什么破绽。其实,我只是想进一步观察那个男扮女装的戏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见他之后,就会莫名其妙对他感上了兴趣。
听说,燕王进了应天府啦?掌柜的从柜台后面走到我跟前,弯着腰,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问我。
早进了。我却故意大着嗓门回答他,目的就是要引起喧闹的戏子们的注意。
那建文帝……掌柜的更加小心了。
你没听过一句话么?叫做草头火脚,宫阙灰飞么?我故意卖关子装起深沉来。
啊?什么叫草头火脚宫阙灰飞啊?请小兄弟指教。
哈哈,我心里一乐,果然唬住了这脑肥肠圆的家伙。于是清了一下嗓子,又大声说,草头火脚,当然就是一个燕字啦,指的就是燕王。至于这宫阙灰飞嘛,说的就是建文帝,在宫里放了一把火,听说现在生死不明呐。我故意把最后一句话拖长,观察着那戏子的举动。只见那戏子愣了一下,默默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小二端上了包子和粥,大家就稀哩呼噜吃喝了起来。那群戏子嘴里有了饭菜就不再说话,客栈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厉害厉害!掌柜的朝我伸出大拇指,小兄弟真是厉害!
我淡淡地说,这叫什么厉害,早在唐古代的时候,人家李淳风老先生早就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他把这件事写进了一本书里。那本书就叫做《推背图》。
掌柜的啊了一声,啧着舌头说,古代人可真厉害啊。昨晚,我梦见了一条黄龙,被铁链紧紧锁着,就在这里,闭着眼睛哭啊。掌柜的顿一顿,压低声音,在我对面坐下来。小兄弟,你见多识广,你说,这个梦是个什么意思啊?
我突然想起在船上的时候,晴芷和我说的那句话,于是把眼神投向那个男扮女装的戏子身上。一滴一滴眼泪正从他低下去的脸颊上滑下来。
我恍恍惚惚出神了一下,突然就明白了。眼前这戏子不是神秘消失的建文帝还会是谁?!
这个……我平复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咽了几次唾沫,终于平静了一点。这个,我也说不清啊,可能好,也可能不好吧。
轰隆隆——
突然一声雷响,掌柜的打了一个寒噤,他望着门外瞬间瓢泼的大雨,忧伤地说,看来,不是一个好兆头啊。我看了看建文帝,他正一口一口慢慢嚼着包子,喉头一哽一哽,眼睛呆呆的,一点光也没有。戏子们吃完饭,望着门外倒挂下来的雨帘,没有人说话。
掌柜的,你看这雨那时候能挺啊?我问掌柜的。
唉——看样子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估计得下十几天吧,这样的大雨,很多年没见过了。掌柜的摇着头,喃喃地说,果然不是个好兆头啊。
戏子们听见掌柜的这么一说,都蹙起了眉头。有人问掌柜的,你不会是借着这阵子大雨诓我们住店的吧?
掌柜的听到他这么问,立刻涨红了脸。这位客官可真是会说笑话,我在这里生活了五十几年了,我什么不知道啊?我诓你要是待会儿雨停了,你闹将起来,我这老脸还要不要了?众位既然不信,那就走吧,不要说我没有留过诸位。
我看他们争吵起来了,不由有点烦,再加上这两天坐船一直抱着晴芷,夜里没睡好,一下雨就更加困乏,睡意袭来,我打个哈欠,走到柜台前面。掌柜的,一间上好客房。掌柜的在账本上记了一下,就让小二带着我去客房了。上楼梯的时候,我看见戏子们纷纷挤到柜台前,和掌柜的讲起了住店的价钱。
睡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因为下着雨,房间里光线暗暗的,我就点起了灯。晴芷,乖乖呆着,爹去办件事,很快就回来,你要是饿了,就喊我,我听见就回来了,知道么?晴芷乖乖点点头,我摸摸她的头,走出去在外面拴上了房门,下了楼梯。
掌柜的,那个亭亭玉立的女戏子在哪个房子?我故意做了一个坏笑问他。
掌柜的会意一笑,猥琐地说,小兄弟好眼力啊,嘿嘿。你看。我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原来和我同楼,就在最边上的房子里。我笑一笑,摸出一两银子拍到掌柜的手里,不要告诉别人哦。
掌柜的唯唯诺诺,当然不会当然不会。我和掌柜的了解了房子里的具体格局后,笑一笑,走上了楼梯。
吃过晚饭后不大一会儿,天就黑了。大雨哗哗哗从屋檐上垂下来,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看来掌柜的果然没有骗我们。我哄晴芷睡着以后,光着脚蹑手蹑脚走出房门,照例从外面拴上了门,朝拐角的客房走过去,敲了敲门。
谁啊?里面的人听起来格外谨慎。
我故意尖着嗓子对门缝里小声喊道,店小二。
有事吗?
掌柜的说,客房里有一件他的东西,让我来拿一下。
什么东西,你说在哪儿放着,我帮你拿出来。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里面的人这么谨慎,我更加肯定他就是建文帝了。我想了一下,随即说,房梁上的夹板里有一个油纸伞,掌柜的要回家,外面雨太大了,必须打伞。房子里随即响起了木板碰撞发出的声响,我知道那家伙跳上桌子在找了。
没有啊。里边人喊道。
怎么可能,我上次看见掌柜的放在夹板里的,就在最边上靠墙的地方。你再找找,快点啊,掌柜的在下面等着呢。
靠墙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啊。
哎呀,你还是让我进来找吧,你找不到,再迟掌柜的就要骂我了。
让他进来吧。我听见里面一个声音对前面和我对话的人说。原来,房子里除了建文帝,还有别人。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我一看,开门的就是那个在戏子们练声的时候发出各种怪声的人,建文帝坐在桌边上。
我一脚跨进房门,反手掩上房门,不等他们俩人反应过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皇上,您受苦了!
建文帝听到我叫他皇上,脸都白了,连忙一把抓住我的手,他说,什么皇上不皇上的,你可千万不要乱说,这里哪有什么皇上,要是被别人听见了,我命休矣!
我知道,他肯定不会轻易承认他是建文帝的,于是把自己这几年经历的前前后后一丝不漏和他说了。怎么从一个傻小子变成了驸马爷,又怎么从驸马爷落魄到老爷山,为什么来江南,又是怎么识破他的身份的。建文帝默默听我说完,良久没有说一句话。我知道,他现在四面楚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谁也不会轻易相信。我说,如若陛下不嫌弃,李如水愿意效犬马之劳。您要是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开口。
他呆呆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很久之后,他叹了一口气。你回吧,我不是什么建文帝,我想,你可能是认错人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免得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说着他就站起身来,开了门,指一指外面,请你出去吧。我只好躬身作个揖走出了房门。
第二天早上,我再去敲门的时候,,发现房门虚掩着,于是推开门一看,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屋里早已空空如也。我去问掌柜的,掌柜的说,四更刚过不大一会,他们就走了。我问其他戏子呢,他说,没见其他戏子来退房。
我知道,其实,他不是为了避开我,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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