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囚鸟•第四十一章 几年间沧海桑田

作者: 郑礼 | 来源:发表于2016-10-25 20:45 被阅读28次
    囚鸟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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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载】囚鸟•第四十章 亡途再遇骆驼客


    建文元年底第一场大雪落地的时候,我们的酒店和客栈已经开始运营。

    挂牌匾前,大家因为客栈起什么名热烈讨论了一晚上。二狗说,还是叫东西南北客栈吧,麻刀表示反对,他说,东西南北客栈已经在火海里变成一堆废墟了,我们再沿用它,太泥古了。朱扎说,不如叫好兄弟,正好说明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二狗又反对,他说,这名儿太口语化,不够庄重。最后他们把眼光集中到我身上,我说,既然大家谁也不能说服谁用自己提出的,我说一个,大家讨论一下。

    北客。我轻轻说出这两个字。

    有什么说道么?麻刀问我。

    还记得咱们是从哪里逃出来的么?大家义愤填膺,挥舞着拳头,仇恨烧红了他们的眼睛。漠北!我说,咱们从漠北逃到这里客居,不就是北客么?这个名儿正好提醒咱们不能忘记深仇血恨,好好经营生意,早早杀回漠北,不做客死异乡的老鬼。

    大家听我这么一番说道,自然信服,拍着手连连叫好。其实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这两个字取自于我爹的东西南北客栈。那晚大火之后,客栈残余的幌子上只剩下北客两个字。

    客栈在我和塔丝娜的经营下,靠着众兄弟的帮衬,总算开始盈利。一年之后,我们已经有了固定的客人,就是那些常年走南闯北东奔西跑的刀客和生意人,每次经过大漠,他们总要住上一宿。两坛血红的高粱酒,几斤精细的牛肉,就是他们栉风沐雨闯荡江湖停歇时犒劳自己最好的事物。

    有人曾经问过我,他说,你和东西南北客栈的瘸子李四什么关系?我微笑着摇摇头,告诉他我不认识这个人。他就惊讶地啧着嘴摇头,简直是奇了怪了,你们酿出来的高粱酒和煮出来的精牛肉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呢。我装作惊异地大声感叹,真的啊?你可得把他介绍给我认识一下。他摇摇头,死啦,瘸子李四早就死了,他的东西南北客栈也没有了。

    这时候,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五味杂陈的感觉,于是扼腕叹息,心里却在想,我怎么能原谅一个杀害我母亲的人呢?

    建文二年秋,塔丝娜为我诞下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

    塔丝娜怜爱地看着她小小的身子、小小的脑袋、小小的手脚,整天紧紧抱在怀里。老爷山下的北客客栈里时常充满了欢快而豪爽的大笑声,兄弟们都没有家室,他们把我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

    孩子满月的时候,大家问我给孩子起了什么名字,我说晴芷,他们看着我在纸上公公正正写下李晴芷这三个字,齐声拍手喝彩,响亮的欢笑声一直传到云霄里去。他们说,好!就算他们不明白有什么寓意。

    建文三年夏,老爷山遭遇蝗灾,黑压压的蝗虫飞过来,像乌云一样遮住了阳光。蝗虫飞到哪里,哪里就变得光秃秃的。地里的庄稼、山上的野草、树上的树叶郁郁葱葱,可是乌云一过境, 全都没有了,到处都光秃秃的,黄土黄沙发散出死气沉沉的气息。快要成熟的麦子不见了,两尺多高的高粱和玉米不见了,附近的村民都赶上牛羊,抓着鸡牵着狗,背着孩子逃荒去了,边走边抹泪,咒骂着无情的老天爷。

    老爷山附近的人家院子里过了秋天,就长满了荒草,孤独伫立在房顶上的烟囱孤零零伸向天空,再也看不见袅袅的炊烟。秋风扫走最后一片落叶的时候,山下开始死人,先是体弱的老人,剩下的人并没有多少悲伤,挖了坑埋了他。可是,死神的手抓一旦伸进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就不肯轻易收回去。

    接二连三的死亡引起了恐惧,人们惊奇地发现,那些死去的人脸上泛着青蓝色的光芒,而且他们临死之前的症状几乎都一模一样,开始是拉肚子,接着是呕吐,过几天肤色就变得焦黄,再过几天,整个人就变得水肿几乎透明,一旦出现这种症状,八成就熬不到第二天了。

    起初的时候,大家强撑着打起精神,为死者挖一个四方四正的坟,做一场象征性的葬礼。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死亡的频率越来越快,染病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自顾不暇,任由尸体躺在墙角下、屋子里、大路上、田地里、树底下腐烂,渐渐露出白骨。

    我们作为附近一带最富有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中午和下午发放两次舍饭,帮助那些苟延残喘的人们维持生命。

    塔丝娜看着山脚下日渐明晰的白骨,她说,如水,我们能为他们做点别的吗?我说,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不被感染,不要给别人带来麻烦。

    塔丝娜摇摇头,她说,我们可以做。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他们死了,就应该早日入土为安,怎么能让他们的尸骨曝晒在太阳下面不管不顾呢?

    等等吧,等过了这一阵子,我就和兄弟们找人埋了他们,但是现在不行。

    我们正说着,孩子在屋里哭起来,塔丝娜再没说话,转身进屋里哄孩子了。

    第二天早上,我从客栈里回到山上的时候,伺候塔丝娜的丫鬟看见我,扑通一声跪下了。这个丫鬟是山下最东头一户人家的女儿,塔丝娜生了孩子以后就来的。

    我吓了一跳,赶紧扶起她,问她怎么了。

    她说,她醒来的时候,还看见塔丝娜在给孩子擦脸,可是等她端来早点,塔丝娜就不见了。

    我问她,孩子呢?她和孩子都不见了吗?丫鬟摇摇头,快要哭出来了,说孩子还在,就是塔丝塔丝娜不见了。

    我笑一笑,不以为意,只要孩子在,就说明她没走远,一定是去哪个山头上散心了,整天憋在这山洞里不见天日,急都急坏了。

    丫鬟却哭了,她说,各位兄弟都去找了一遍了,山上根本就没人。

    我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就慌乱起来,既然不在山上,她能去哪里呢?我望着光秃秃的山,初冬的寒冷笼罩在山头上,一切都是灰色的,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死寂的城。

    山下,肯定是在山下!我望向山下的时候,突然想起她昨天傍晚说过的话,于是朝丫鬟喊了一声,我去找她,你在家里看好孩子。说着我就匆匆忙忙沿着山路往下跑,边跑边责骂塔丝娜,都什么时候了,还分不清轻重,那些人已经死了,早埋迟埋有什么关系?别人多都躲不及,你倒好,硬是要往上撞,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孩子怎么办?我怎么向格尔吉王爷交待?

    所有的气恨和愤怒在找到她的那一刻,突然都烟消云散了。

    塔丝娜挥舞着手里的铁镐,一下一下在已经开始结冻的土地上挖,脚底下堆起了一层层冻结的土块。我知道,她已经挖了很久了,不远处有一个冻僵的老婆婆的尸体,静静躺在树下,花白的头发在清风里微微摆动。

    看到这种惨象,我突然鼻子一发酸,流出了泪。我一把抢过塔丝娜手里的铁镐,塔丝娜和我争夺了半天,我把铁镐远远扔了出去。塔丝娜推开我,向铁镐跑去,我抓住她的胳膊把她追回来。不要去了,这么多死人,你埋不过来的。

    塔丝娜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她掐着我的胳膊哭着问我,为什么?他们都是老人,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待他们?为什么?我不能回答她的问题,只能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塔丝娜和我回到洞里,不吃不喝不哭不闹不说话,呆呆坐了一天。第二天,她开始发高烧,郎中早就逃荒去了,附近根本找不到大夫。我们手足无措,只好套上马车,一直往西走,希望能找到一位大夫。

    三个时辰后,我们走到了老爷山山岭的尽头,有人告诉我,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会看病开药。于是我们把马车停在山下,留一个人等,其他几个人跟着我一直把塔丝娜送进庙里。

    老和尚瘦瘦的,眉须皆白,一开口就是浓重的汉中口音。他问我们,咋咧?我说妻子染了风寒,发烧不止,请大师给瞧一瞧。老和尚把我们让进简陋黑暗的禅房,让我们把塔丝娜放在他单薄的被褥上,然后伸出枯木一样的手指,闭上眼睛开始把脉。

    我们都垂下手,恭恭敬敬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敢说。

    不大一会儿,老和尚不慌不忙睁开眼睛,然后皱皱眉,你们从哪儿来的?

    老爷山。

    他淡淡地问,土匪?

    不是,我们杀了土匪,但是我们只做生意,正经生意,不杀人越货,不谋人钱财,不害人性命。

    老和尚笑一笑,不再说话。他站起身来,取了一段焦炭,拿来一张皱皱巴巴的麻纸,在上面开起了药方。我看着他龙飞凤舞的字迹,忍不住问他,大师,我怎么看不清啊?他说,你看不清,大夫看得清。走吧,我这庙里没有草药,离这里最近的药铺得走到太阳落山,赶紧去吧。

    我朝老和尚拱拱手,我说,等内子病愈,我们亲自登门告谢,为您翻修庙宇。老和尚摆摆手,不用了,到时候多救救那些落难的人,就算是对我的报答了。

    我们告别了老和尚,赶着马车继续往西。

    老和尚说的没错,我们赶到药铺的时候,最后一缕阳光正好从地面消失。药铺老板看着药房抓了药,吩咐药童包起来。

    能不能先请你帮内子熬一副药?她已经发烧整整一天了。我问药铺老板。

    药铺老板笑而不语,五指捏在一起磨来磨去。我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扔给他。快点。老板立刻嬉笑起来,点头哈腰,好好好,诸位先等等,我马上就去。

    半时辰后,药铺老板涎着脸亲自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我把塔丝娜轻轻扶起来,让她靠在我怀里,吹凉了药,一勺一勺慢慢灌进她嘴里。

    那天晚上,我们在药铺呆了一晚上,满屋子都是苦涩的草药味儿。第二天早上,塔丝娜还在发烧,并且开始呕吐。我问药铺老板怎么回事,药铺老板翻着白眼瞟了我一眼,我怎么知道?可别死在我这里讹钱哦。

    我大怒,拔出麻刀腰间的刀架在他脖子上,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战战兢兢,半天才说,药铺里有一味药他其实没有,所以就没放。

    我听了这句话,脑子里轰了一下。我知道,草药这东西,少一点剂量效果都会不同,更何况少了一味药。庸医!你他娘的就是个商人!我手起刀落,那家伙的头就滚到了药柜下面去了。我问药童,少了哪一味药?哪里可以买到?

    药童体如筛糠,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他说,长白山上的药参,他不知道哪里可以买到。我问他,前面还有药铺吗?药童说有,但是要走很远,明天早上才能到。

    出了药铺,我们赶着马车一路颠簸,第二天早上,终于赶到了药童说过的药铺。可是,塔丝娜已经开始拉肚子。我找到药铺里,让药铺掌柜的抓了药,然后找了家客栈住下来,自己为塔丝娜熬药。

    第三天,塔丝娜把吃进去的药全都吐了出来。她说,如水,不要费心了,我活不久啦。我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终于被她不守规矩地说破,我再也忍不住,趴在床沿上放声大哭。

    塔丝娜虚弱的双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她说,傻瓜,不要哭了。你都多少年没哭过了,丢了草原你都没哭过,你还要夺回草原,你怎么能哭呢?

    那天,塔丝娜说了很多很多,她说,她怕自己不说就再也来不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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