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李瓶儿病缠死孽,西门庆官作生涯
(第六十回 李瓶儿因暗气惹病,西门庆立缎铺开张)
“金风拂面思儿处,玉烛成灰堕泪时。任是肝肠如铁石,不生悲也自生悲。”(词话本)
“追忆当年魂梦断,为云为雨为风。凄凄楼上数归鸿。悲泪三两阵,哀绪万千重。”(绣像本)
词话本的回前诗没有再说教,没有再劝诫,“任是肝肠如铁石”,说的是李瓶儿吗?当然不是,说的是读者啊,说的是在这场喜怒悲愁之外的芸芸众生啊,“不生悲也自生悲”,悲就是悲悯,不生悲是因为淫荡,是因为罪恶,生悲是因为同情,是因为怜悯。生悲终于战胜了不生悲,人天生的怜悯之心解构了道德的力量。“悲泪三两阵,哀绪万千重”,因为我们不忍,不忍见到一个婴儿如此狠心的死亡,然而《金瓶梅》就是这样写,写一个撕心裂肺的母亲,一声声的痛哭几乎让我们感同身受。人世就是如此啊,生离,死别,谁都明白这一切,只是来的时候,我们不愿意,不甘心,不忍心,罢了。
丧失爱子的李瓶儿是悲哀的,然而更可悲的是李瓶儿周边的世界。
那个养了雪狮子猫的潘金莲,在官哥死后兴奋不已,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称快,指着丫头”指桑骂槐。
那个摔死雪狮子猫的西门庆,在官哥死后暴跳如雷,然而,他并不会相信这是他唯一见过面的孩子,他也不会相信,那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会因此而殒命,于是我们看到他在些许悲哀之余立刻人逢喜事精神爽,来保货船归来,缎子铺新店开张,财源滚滚;“一个姐儿十六七”,郑爱月新宠入怀,春风得意;帮闲们喝酒行令,杯盘狼藉。
而其他人呢?即便不是真心希望孩子夭折,却也没必要陪着别人的母亲痛心难过。别人且不说,至少这一天里孙雪娥是无比快乐的,因为五十八回里西门庆难得的临幸终于兑现了承诺——五两银子买了一个丫头供她使唤;至少常峙节一家也是无比快乐的,因为西门庆百忙之中记起了曾经答应资助他买房子,于是主动送了他五十两,买房子之余还够做点小生意……
外面的世界是那样的喧嚣,那样的快活,而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李瓶儿却是“那消半月之间,渐渐容颜顿减,肌肤消瘦,而精彩丰标无复昔时之态矣”。更加可悲的是,就在孤独面对满目疮痍、痛苦哀伤之际,她的心再一次遭受凌迟之痛——她又梦见了花子虚:
“一日,九月初旬,天气凄凉,金风渐渐。李瓶儿夜间独宿房中,银床枕冷,纱窗月浸,不觉思想孩儿,唏嘘长叹,恍恍然恰似有人弹的窗棂响。李瓶儿……出户视之,仿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他,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李瓶儿还舍不的西门庆,不肯去,双手就抱那孩儿,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吓了一身冷汗,呜呜咽咽,只哭到天明。”
在李瓶儿心底,花子虚的影子终究挥之不去,或许梁中书家的青春记忆只留给她懵懂茫然,但嫁给花子虚毕竟过上了有血有肉的生活。虽然我们从字里行间的描述中可以看到那个花老太监的威力,李瓶儿不过是个空虚的花瓶而已,但老太监死后,李瓶儿拥有了财产,她终究成为了自己的主人;尽管花子虚是那样一个男人,但他们仍然有可能使生活更美好些,甚至她也为之付出过努力。
李瓶儿从各方面比较考量了花子虚和西门庆,她一向缺失的安全感和性快感让她不由自主地迷恋上了西门庆。于是,从她主动地红杏出墙那一刻起,人生之路发生了巨变。从此,她为了幸福生活付出了惊人的代价,背夫偷情,寄存财物,气死丈夫,迎奸赴会,然而,越接近梦想,越心怀愧疚,心生恐惧。
所以表面上她的生活安逸而满足,实际上这些愧疚和恐惧都被压抑在潜意识的最深处。当她的生活遭逢大变,当她身体日益虚弱甚至慢慢呈现出死亡预感时,她压抑的情感喷涌而出,这时候我们或许可以理解李瓶儿在仓促之间允嫁蒋竹山的真实原因——在花子虚死亡的影子下,在花家巨额的财富前,在西门庆背离的现实中,她的精神充满了痛苦、愧疚和悔恨。“妇人自此梦境随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摄其精髓。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第十七回里没有点出的梦境内容在这两回解释得清晰明白。
(与之相比,终日沉迷于争宠斗争的潘金莲根本没有时间去回顾武大和武松,哪怕再次见到王婆也是如此;又或者李瓶儿相比潘金莲,内心还有着更多一些善良,正是这些善良成为了李瓶儿自我惩罚的催命符。)
嫁入西门家的李瓶儿,也曾拿着内宫里一大堆新奇的性玩具取悦于西门庆,然而翡翠轩、葡萄架之后,她“弃淫从善”成为了一个安分守己的母亲。面对潘金莲的一次次攻击,西门庆的一次次爱抚,李瓶儿终究将痛苦和幸福一起沉溺在内心深处,那暗暗留下的眼泪不过是对自己命运的悲悯,直到痛失爱子,直到感受自己的生命在无可奈何地流去,李瓶儿依然如故。或许在她看来,这就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爱。
从梁中书到花子虚,从蒋竹山到西门庆,总结地看李瓶儿一生中的四段婚姻,她的心境大抵可以如此形容:无知——无情——无奈——无悔。无知是因为当时年少,无情是因为花子虚的飘忽,无奈是因为自己身处困境,无悔是因为找到了想要的幸福,哪怕这份幸福充满了风雨打击。或许她可以忍受潘金莲的欺负,也可以忍受西门庆的花心,甚至她可以逼着自己接受孩子的死亡,然而她却无法面对内心深处那个永远无法抹去的影子、杂乱的空间、混沌的生活,望着那些熙熙攘攘出入于西门家的男人女人们,她深感恐惧和孤独,却无人可以分担,就这样看着自己一步步地走向鬼门关……
这就是我们眼中的李瓶儿,这就是我们眼中那个曾经的淫妇的全部生活!的确,她曾经疯狂地迷恋着财,迷恋着色,甚至曾经为此害死了丈夫;然而当她有了孩子,当她笑语盈盈地注视着孩子,我们的心都软了,我们看到一个纯净的、善良的母亲,也就忘了计较那过往岁月里的凶狠与淫荡。相比于潘金莲至死不悟的贪嗔痴,我们看到了李瓶儿对过往生命的自疚;相对于潘金莲骇目惊心的死亡,作者沉重的笔端也曾流露出疑惑、不舍、迷茫……
这就是作者对李瓶儿的慈悲,也是我们对李瓶儿的慈悲。人终究是要一死的,无论善恶。善人,我们惋惜;恶人,我们同样惋惜,当生命走到尽头时,我们难免不会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因为我们有血有肉、有情有爱。从这一回开始,那个曾经的淫妇,那个曾经的母亲,开始一步步地走向死亡,面对无可挽回的命运,我们除了在掩卷之余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是否还能为自己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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