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回 来旺盗拐孙雪娥,雪娥受辱守备府
(第九十回 来旺盗拐孙雪娥,雪娥官卖守备府)
一、清明节的余波
上一回末,永福寺里“夫人遇旧主”,守备府的小夫人一片热情,让吴月娘既愧又喜。两人索性认起亲来,相约着生日里互相走走。对于春梅,这是为了对青春怀旧,对于吴月娘,这就是无聊的寡妇岁月里脸上贴金的大喜事了。回到家来,吴月娘还不忘对着孙雪娥和西门大姐讲述当天的奇遇:
“原来他把潘家的就葬在寺后首,俺每也不知。他来替他娘烧纸,误打误撞遇见他。娘儿每又认了回亲。先是寺里长老摆斋吃了。落后他又教伴当摆上他家的四五十攒盒,各样菜蔬下饭,筛酒上来,通吃不了。他看见哥儿,又与了他一对簪儿,好不和气。起解行三坐五,坐着大轿子,许多跟随。又且是出落的比旧时长大了好些,越发白胖了。”
一连四个“又”字,将吴月娘又羡慕又谄媚的心态全部描出。事已至此吴月娘已经没法再从过去的岁月里挖掘自信哄骗自己,她在春梅“好不和气”的姿态面前,完全地心服口服了。最后的“白胖”表示生活滋润,这是对古代女人最直接的赞美。
看到吴月娘简直以重逢春梅为荣了(春梅送簪子给孝哥,吴月娘就让孝哥给春梅“唱个诺”,孝哥竟然真的唱了,于是把吴月娘“喜欢的要不得”……),吴大妗子也自出机杼地拍了一段马屁,对此孟玉楼又看不下去了:
“姐姐没问他,我问他来。果然半年没洗换,身上怀着喜事哩。也只是八九月里孩子,守备好不喜欢哩。薛嫂儿说的倒不差。”
“怀着喜事哩”、“好不喜欢哩”,两个“哩”字,口吻如见,孟玉楼这是由衷地表达自己的羡慕。关键还有最后一句:“薛嫂儿说的倒不差”,这是说给吴月娘听的——春梅何止有富有贵,还有孩子有宠呢,纵然是她运气好,可你又是否记得自己当年的刻薄呢?更是说给孙雪娥听的——你若有朝一日再见到守备府高高在上的春梅,就会明白今天有多少悔恨。
清明节在男女主人公的坟前“游玩”了一天,到了晚上,一岁多的孝哥忽然发烧起来。这个场景和当年官哥扫墓回来受到惊吓很相似,那么这一次他受到什么惊吓呢?
吴月娘责备如意儿时是这样说的:“此是轿子冷了孩儿了……再不是抱了往那死鬼坟上,唬了他来了。”
这个“死鬼”不是指西门庆,而是指潘金莲——
上一回末,“奶子如意儿见玉楼往后边(潘金莲坟上),也抱了孝哥儿来看一看。月娘在方丈内和春梅说话,教奶子休抱了孩子去,只怕唬了他。如意儿……径抱到坟上,看玉楼烧纸哭罢回来。”
吴月娘又请了刘婆子来,刘婆子心领神会,给出“专业”意见:“着了些凉寒,撞见邪祟了”,邪祟当然来自潘金莲的坟。纵然潘金莲已经“坟上荒草寒”,纵然今天春梅以德报怨,可吴月娘依然不忘对潘金莲的切齿的恨……
二、来旺归来
就在吴月娘把孙雪娥、西门大姐落在家里的清明节午后,孙雪娥无聊,就在“大门首站立”。万万没想到的是,吴神仙当年为孙雪娥下的悲剧判词“常时斜倚门儿立,不为婢妾必风尘”,就从这次的门首站立开始了。
孙雪娥生命中的“克星”——来旺回来了。这个当年因为“怀璧其罪”的可怜小人物,经过一番辗转又回到清河县:
“我离了爹门,到原籍徐州,家里闲着没营生,投跟了老爹上京来做官。不想……便投在城内顾银铺,学会了此银行手艺,各样生活……看见娘每在门首,不敢来相认,恐怕踅门瞭户的。今日不是你老人家叫住,还不敢相认……我去年在家里,就听见人说爹死了……”
从吴月娘春昼秋千的那个清明节到如今,整整过了三年,这三年里西门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来旺也经历了各种颠沛流离,如今的“恁胖”模样连老情人孙雪娥都认不出来了。来旺说的这段话里透露出两个意思,一是听说西门庆死了,自己又有了谋生的手艺,所以还想来西门家套套近乎;二是他心里还有孙雪娥,所以经常偷偷地在门前“踅门瞭户”,其他妻妾在门首都是不敢相认的,直等到今天机缘巧合撞见孙雪娥。
来旺的归来犹如一阵飓风,将孙雪娥一潭死水的生活掀起巨大波澜,于是她鼓起勇气自作主张约来旺明日来见吴月娘。
来旺很高兴,第二天一早就来了,趴在地上给妻妾们磕头,这时候吴月娘要表达她的态度了:
“旧儿女人家,怕怎的?你爹又没了。当初只因潘家那淫妇,一头放火,一头放水,架的舌,把个好媳妇儿生生逼勒的吊死了,将有作没,把你垫发了去。今日天也不容,他往那去了!”
这段话很容易理解,三层意思:
一、西门庆死了,如今我说的算,你什么也不用怕。吴月娘对西门庆生前的不满与怨恨,对西门庆死后独揽大权感到由衷的畅快,莫过于这句“怕怎的?你爹又没了”。从李瓶儿的遗像到来旺的归来,吴月娘几乎形成了她的两个“凡是”:凡是西门庆以前支持的,我通通反对;凡是西门庆反对的,我通通支持。甚至于,这种情绪可以随时随地在任何人面前轻松地流露出来。
二、宋蕙莲的死、你的流放,全部是潘金莲的责任。当年宋蕙莲“偷主子”、孙雪娥“偷奴才”等种种私情被吴月娘统统抛之脑后,唯独让她记得只剩下当年的“九条尾狐狸精”。
三、潘金莲活该,现在报应到头,也死了。这算是给来旺一个拉拢的台阶,我们都知道你是清白的,你不妨回来吧。
俗话说疾风暴雨不进寡妇之门,吴月娘要想家宅安宁除了谨守门户大概也别无他法。然而她囿于对西门庆和潘金莲当年的不满,完全忽略了来旺与孙雪娥的“前科”私情,于是祸事又要发生了。
三、孙雪娥的追求
不用来旺动手,孙雪娥自己主动编织“前程美梦”。在吴月娘同意来旺上门后,她就约他夜里爬墙进西门家相会。
在来昭、一丈青夫妇的帮助下(当然,他们为来旺牵线也是要收好处费的),清明节后的第三天夜里,来旺就和孙雪娥偷情成功了。一番久别重逢、欲兴如火的云雨后,孙雪娥交给来旺一大包金银首饰、银两衣服,然后饱含深情地吩咐情郎:
“明日晚夕你再来,我还有些细软与你。你外边寻下安身去处。往后这家中过不出好来,不如和你悄悄出去,外边寻下房儿,成其夫妇。你又会银行手艺,愁过不得日子?”
对于一生卑微愚蠢的孙雪娥来说,我们确实被这番话深深震惊了!
我们还记得西门庆曾经偶然地进了一次孙雪娥房里,第二天她对着妓女们自称四娘,遭到了潘金莲的一顿抢白。孙雪娥自己心里也清楚,偌大的西门家,她的立足之地不过是三尺见方的灶台之间。
然而,当西门庆死后,她似乎终于得到了和其他妻妾平起平坐的地位——因为再也没有男人进你们房里了,你们和我一样,都是寡妇,在寡妇排行上,我第四位。
甚至,当李娇儿跑了,孟玉楼独善其身,潘金莲和春梅只顾勾搭陈敬济,我们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见到了她的力量——为了报复,为了重新取得她希望的一切,她主动进言挑拨殴打陈敬济、驱逐潘金莲。她一生的哀怨那一刻终于吐气扬眉,她似乎从此“傍上”了吴月娘,稳坐在西门家一个颇为舒适的“姨娘”的位置上……
如果孙雪娥对此感到满足,从此陪着吴月娘终老,那西门家永远能让她衣食无忧;可是老天偏偏要更加“眷顾”她,在这时候送来了来旺,让她有机会遐想未来的美好生活,不但衣食无忧,还可能有家有后。于是为了过得更好,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主动地对人生做出规划,对幸福生活付出努力并勇敢地尝试……然而,命运竟是如此残酷,前方等待她的并非平凡的幸福,而是一段再也无法回头的血泪旅程。
接下来是一段私奔故事。和才子佳人们美丽而忧伤的私奔相比,《金瓶梅》的故事平静而冷酷,它用生活的真实告诉我们私奔就是私和奔而已。
(为什么孙雪娥宁可冒险私奔也不愿意秉明吴月娘——重新召回来旺并下嫁来旺呢?或许是深知吴月娘的为人,知道“往后这家中过不出好来”,担心吴月娘不同意——结果“打草惊蛇”连私奔的机会都没有了?)
在来昭夫妇的帮助下,孙雪娥将逐日偷盗的财物以及自己一生的积蓄一股脑儿地带了出来,趁着月色朦胧和来旺私奔到来旺的姨娘——屈老娘家。倒霉的是,屈老娘的儿子眼红来旺带出来的财物,于是偷盗了一些外出赌博,结果又被官府抓了,一阵牵连导致来旺、孙雪娥也被抓了——“那雪娥唬的脸蜡黄也似黄了,换了渗淡衣裳,带着眼纱,把手上戒指都勒下来打发了公人,押去见官。当下烘动了一街人观看……”
此时面如蜡黄的孙雪娥心境跌入冰点,她所想要的不过是最普通的一夫一妻“一家一计过日子”,不是吗?王六儿不顾一切地委身西门庆,不就是为了这样的平凡生活?潘金莲最后死于武松的刀下不就是为了这样的平凡生活?日子而已,这个最普通、最朴实的概念在《金瓶梅》的世界里竟是如此的艰难,正如余华笔下的《活着》,对于底层的老百姓来说,不朽、功名之类的玩意完全是多余的,活着,知道自己活着,知道自己一天一天地过着日子,痛并快乐着,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尽管我们常常鄙薄孙雪娥的愚蠢、盲目,然而对于她如此勇敢、“豁出去”的人生追求,对于她那几句平实无比却又赤诚一片的真心话,确实无可指摘。曾经为了争宠被潘金莲欺负得惨不忍睹,也曾经把握机会狠狠地将潘金莲扫地出门,然而潘金莲逃不过的命运孙雪娥也没有逃过(她最终还是在巨大的绝望和恐惧中了结自己的生命),无论是一时的占尽风头,还是一时的受尽屈辱,她们谁都不是最后的胜利者,在这场她们根本无力操控的命运游戏里,所有的争斗都不过是一场悲剧的内耗而已。
私奔的结局是悲惨的,来旺“因奸盗取财物”被判充军五年,赃物入官——好不容易熬过来的平淡的幸福就这样断送了;孙雪娥籍属西门家,还令吴月娘领回去,然则,吴月娘说:
“已是出丑,平白又领了来家做甚么?没的玷污了家门,与死的装幌子。”
既然已经是人尽皆知的通奸、私奔、出丑,那这样的脸连死去的西门庆也丢不起。孙雪娥就被当官变卖——八两银子(较有人情味的做法应是吴月娘领回,自行处理,但吴月娘要面子,心狠且懒)。
春梅听到这个“好消息”,立刻怂恿周守备买下孙雪娥,她盼望已久的机会到了。
“那雪娥见是春梅,不免低头进见。望上倒身下拜,磕了四个头……雪娥听了,暗暗叫苦。自古世间打墙板儿翻上下,扫米却做管仓人。既在他檐下,怎敢不低头?孙雪娥到此地步,只得摘了髻儿,换了艳服,满脸悲恸,往厨下去了。”
一段短短的却极度悲哀的文字,为孙雪娥的西门家岁月彻底画上了句号。如今的守备府不是地狱,犹胜地狱,从此,等待她的将是更加恐怖与悲戚的人生。
四、研究篇:孙雪娥与赵姨娘
孙雪娥是西门家妻妾里地位最低的妾,因为她是西门庆前妻带来的陪嫁丫头,主子已死无人照应不说,原属于奴婢身份的先天劣势就决定了所有人都看不起她(孟、潘、李都只算后婚)。所以每次西门家妻妾出门,留在家的肯定是孙雪娥;每次轮流摆酒,不敢出席的肯定是孙雪娥;每次妻妾们调笑打闹,不敢说话的也肯定是孙雪娥。她处处低人一等,甚至还远不如受宠的丫头,春梅不用说,四大家乐的其他几个她大概一样惹不起……
当西门庆在世,当妻妾们都妄图以生子来争宠时,孙雪娥是完全没有未来的,她最好的范本也只能是《红楼梦》的赵姨娘——即便生个儿子也无法拥有那个儿子,即便生了儿子也无法改变卑下的家庭地位。所以,她们的心理在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里日益扭曲,孙雪娥太向往一声“四娘”,但又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和其他妻妾同列;赵姨娘太希望别人拿她当主子,但面对王夫人、王熙凤的鄙夷与打击甚至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她们都恨自己卑微,然而却更恨别人卑微地看自己,所以孙雪娥用尽全力憋着报复潘金莲,赵姨娘将满腔苦水发泄在自己亲生儿子、女儿身上——因为他们是她唯一可以欺负的“主子”……
《红楼梦》没有真正写完,我们无法知道赵姨娘的未来;《金瓶梅》写完了,为孙雪娥设计了一个失败的未来范本。在女性几乎没有任何独立自主的封建社会里,像这样卖进豪门的丫鬟,即便升级成了妾,也很难有多少幸福可言(然而,这已是春梅、袭人等最好的归宿了)。她们被深锁在高高的院墙、森严的体制之内,如果不想寄人篱下,要“一家一计过日子”的独立自主生活,我想只有两条路:
一是孙雪娥所努力尝试的,翻过院墙,背叛体制,向着最小的最简单的幸福奔去。在《金瓶梅》里,她不过是运气不好,不是么?
一是赵姨娘所可以做的,成为体制里的受益方。她拥有贾环的抚养权不是?贾宝玉一向憎恶功名不是?假如赵姨娘有足够的觉悟,充分的自省,坚强的忍辱负重,那么她就可以在给予贾环健康的爱的同时,教导他用功仕途经济,努力考取功名,如此难道不能分享一部分贾政的爱?如此难道没有翻身做主、赢得尊重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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