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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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和陈索约定私奔的那天下午，周可和母亲大吵了一架，高昂的声音冲击着耳膜像是要把它刺破。母亲在那个瞬间被刺激到了顶点，反而冷静了下来，指着房门对着周可说：“滚。”声音平静毫无波澜，却带着逼人的气势。

周可只能出去，多年来的经验告诉她，如果此时反抗，迎接她的只是路旁长势喜人的柳条，细长，坚韧，抽在身上便是一道醒目的印痕。她已经十六岁了，母亲依然强势到只能听她的。前两天周可在陈索怀里哭的时候，陈索给她出了主意——私奔，与他出门玩耍个几天，他会待她极好。陈索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异常坚定，神色认真带着蛊惑。

周可觉得这个方法可行，她回过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然后转身离开。和陈索约定的地方是小镇外街旁流淌的涪江边上，那里新修的堤坝公园有一艘废弃的木船，周可小的时候曾和母亲坐船过江，去对岸的某个亲戚家吃饭。周可不记得是哪个亲戚，对于她来说，家里的亲朋好友太多了，她感觉认识又感觉不认识。那艘废弃的木船挨着涪江，坐在江边石头上，身子还能靠着木船，周可和陈索在这里约会过很多次。

陈索温热的体温，宽大的手掌，坚硬的肩膀，想到这里，周可朝着陈索来的方向望去。他还没有来。看看时间，距离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刚来到这里的周可思绪陷入私奔的浪漫和刺激中，而此时稍微平息下来的她才发现陈索并没有如期而至。周可有些慌乱，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她想。

风刮了起来，江水泛起阵阵涟漪，在异常狂野的咆哮下，周可感觉这一声声的呜咽把自己内心的惶恐倾斜而出，她的衣裳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周可双手环抱着自己。“你这么小，懂什么是爱情？”母亲的话突如其来地闯入周可的脑海，她觉得母亲蛮不讲理，年龄并不能说明什么，古时候女子十五岁及笄，然后就可以嫁人了，她已经十六岁了。再说了，她只是谈恋爱，离婚姻还早呢。

风刮得愈发放肆了。

02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落日的余晖在江水的映照下显得分外美丽，可是周可却完全没有心思去欣赏，她脑中不是陈索为什么还没有来，就是母亲会不会来找她。

周可七八岁那年，因为不写暑假作业，被老师罚叫家长。周可还记得，那个时候母亲的神态，她平静地听完周可磕磕绊绊叙述老师的交代，转身出了房门，那个时候她们还住在自家盖的小二楼里，木制的大门，门口有个院子，院子的地面是小石头铺就而成，在东边有一口水井，井里的水冬暖夏凉。再往外些便是柏油马路，马路两旁是一排排柳树。周可还记得自己写作文的时候把着柳树当成守护小镇的士兵，它们排列整齐，它们随处可见。

母亲走到了柳树旁边，伸手拽住一根柳条，然后往下狠狠用力，柳条便从树干脱离来到了母亲手上，就是这根柳条，在周可身上留下了一道道血印。当时的她既反抗不了母亲，又找不到人帮忙求情。

那天的风和今日一样冷冽。周可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她从随身背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里面写着她长久以来的经历——和母亲的生活，和陈索的爱情。周可靠着木船，哆嗦着写下自己被母亲赶出家门，冻得发抖，陈索却没有依约而来的事情。

陈索是邻居家的哥哥。小时候，陈索家的房子就盖在周可家旁边，两家人只留下了一道两米宽的小路。其实周可一开始并不觉得自己会和陈索有点什么，毕竟太熟悉了，知根知底，无所顾忌。是什么改变了周可呢？

周可想到这里，脸色不自觉地发烫。那天周可如往常一样去陈索家玩，陈索家房门没有关，周可推门而入，大大咧咧地喊着陈索有吃的吗，却看见了陈索刚刚洗完澡围着浴巾走出浴室的场景。

只从电视里看过这样场景的周可羞红了脸。两人都愣住了，直到陈索反应过来逃回房间关门的响动才惊醒周可。她逃难般地离开，脑中却不断浮现自己之前看见的那一幕。之后再见面便异常尴尬。

周可想到陈索对着她多次耍赖说，你看见了我的身子，你得对我负责。周可笑了笑，又看了看陈索应该到来的方向，有些失落，他，该不会是失约了吧？

母亲呢？会像从前那般找寻她吗？

周可想到那次自己偷跑出去，躲在桥底下哭泣到睡着，醒来天黑透了，害怕的时候听见的母亲的呼唤。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母亲心急找她的样子，她感觉到母亲对她的爱。周可的嘴角微微上扬，却又瞬间塌了下来。

当她写完这一篇日记后，又觉得空落落的，她呆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03

天已经黑透了，周可没有等来陈索，也没有等来母亲。周可感觉到异常的寒冷，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要是父亲在就好了，她想。父亲一定会来找她的。

在周可的记忆里，父亲是模糊的，她依稀记得自己坐在父亲的肩头，嘻嘻哈哈笑着的场景。母亲从来没有提过父亲，也不让周可提。周可提起父亲就会换来母亲歇斯底里地喊叫，久了她就不敢提父亲了。

母亲不懂爱情，周可坚定地点了点头。所以母亲那句话是不对的，周可又点了点头。

周可有些着急了，她担心陈索出了什么事情，也想看看母亲有没有着急找她。她开始往陈索家里走，因为刮着大风，街上的人异常稀少，也可能是晚上了，都回家吃晚饭了。周可站在一户人家的窗户边上，她看见里面的女人正在锅里下着面条。周可不喜欢吃面条，可是小镇上的人都喜欢在晚上吃面条。热气顺着窗户爬到了周可的脸上，真的是很暖和。

母亲下的面条就跟女人的不一样。母亲总会想方设法弄就面条吃的卤，什么西红柿鸡蛋，肉丁臊子，酱香茄子之类的。母亲一向把口味掌握的很好，面条里也会放些盐，这样单独吃面条或者单独吃卤都很美味。

可是她还要去找陈索。

陈索的母亲对周可也很好，经常留周可吃饭。和陈索谈恋爱的时候，周可就想，两家人知根知底，也算亲上加亲。陈索经常跟周可说，以后结婚了，他妈妈对周可会更好。想到这里，周可又有些甜蜜。不过陈索到现在都没有来找她，周可想，等会儿自己肯定要揪着陈索的耳朵让他跟她道歉，哼，才不会放过他。

周可还没有走到陈索家院子，就听见了他母亲的声音。

04

陈索母亲的嗓门跟所有农村妇女的一样洪亮而尖锐。

“小可是我看着长大的，那也只是陈索的妹妹，她怎么可以勾搭陈索？小小年纪不学好，我说陈索最近成绩一塌糊涂，感情就是你们家周可闹的。”

周可立在了原地，她想起陈索信誓旦旦对她说，他母亲绝对会同意他们在一起。

“我说了，小可没有勾引你家陈索。再说了，这事儿一看就是你家陈索看我家小可单纯，引诱她犯错。”母亲的声音传到周可耳边。

周可说不出自己什么感觉，她就躲在不远处的墙跟，她缩在那里，手紧紧地攥着。

她听着母亲用那种夸张又强势的态度替她辩解，她听见陈索母亲越来越无理的吵闹，直到陈索的声音传来：“够了，我没有和周可谈恋爱。”然后是母亲小心翼翼地问话，“陈索，那个，你能告诉阿姨，小可去哪里了吗？我找不到她。”

母亲在找我。周可心里涌出一股热浪，席卷了她的整个神经，驱散了刚刚陈索否认和她的关系带来的冰冷。

周可很想站出来，对着母亲喊，我在这里。可是又想知道陈索会不会告诉母亲自己和他约好的私奔。

“我不知道。”陈索冷漠的声音凉透了周可的心，这风刮得再放肆也超越不了陈索带来的寒冷。天这么黑，风这么大，她不见了，他却不去找她，甚至他知道她在哪。

周可看见母亲瞬间低落下来的神情，身子也变得佝偻了许多。母亲冲着陈索挥挥手，转身走了，手里拿着手电筒，嘴里喊着周可的名字，如同那天母亲找寻周可时一模一样。

周可看着母亲的背影，她踉跄地跑着，声音嘶哑地喊着，焦急，慌张，恐惧。

本以为自己已经干涸的泪又流了出来，周可跟在母亲身后，看着她四处找寻自己，终于忍不住大喊：“妈，我在这里。”

母亲迫不及待地朝她跑来，双手拥抱住她。

回到家，母亲并没有对周可说些什么，只是进了厨房，端出一碗温热的饭菜。周可狼吞虎咽起来。

此时，连往日周可嫌弃太亮的灯光都变得温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