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社会动物。
按理说,人们永远不会感到孤独,群体之间的竞争、合作、摩擦、冲撞会使我们的人际关系达到一种自然的平衡。只是人心复杂而脆弱,我们有着相似的肉身,却很难找到相似的灵魂。
人总是对群体有一种错觉和期许,纵身于汹涌的人潮,用尽一生融入看似同类的群体中。
童年时,我们找寻玩伴;成年时,我们期待婚姻,以为婚姻是治愈孤独的终极良药。然而,当我们的心一再被突然而至的悲伤填满时,才会体会到马尔克斯所说的孤独永恒,才会体会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过高期待。
人们总是在多次尝试中释然,最终发现孤独的本质的。
最近听到一个演讲,很受触动。
演讲来自于台大中文系教授欧丽娟。她在演讲中引用的一首诗:
丑奴儿 辛弃疾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
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
如何理解后半阙的“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呢?
我的理解当然和大多数人一样,认为辛弃疾欲说还休,是觉得语言苍白无力,不足以表达心情于万一,所以就觉得不说也罢。
但欧丽娟教授却做出了更透彻的阐释:
如果我们对于人性有更深入的了解,用刻画人性很透彻的文学作品来互相参照揣摩,就会发现可能事实不是这样。
辛弃疾的欲说还休,请各位注意一个前提,“而今识尽愁滋味”。事实上这里有一个最关键的字,那就是“尽”。他不是只懂愁滋味而已,而是识尽愁滋味,历经沧桑,备受打击,心里已经百般煎熬。
这样一个识尽愁滋味的人,他为什么会欲说还休?可见我们有很多空隙还来不及填补。
我们都没有识尽愁滋味的经验,当有这样的经验再来回头看这首诗,也许会豁然开朗,我们会知道原来这其中也有不足为人道也的辛酸。
我现在引用的,是法国作家加缪在他的代表作《瘟疫》里面所写到的一段话。因为瘟疫的来临使得整个城市死伤惨重,在愁云惨雾之下,大家都备受压抑,整个城市有被封锁,几乎与世隔绝。
于是每个人只能咬紧牙关,苦苦承担自己心里面的椎心泣血。而《瘟疫》这本书里面涉及这些人内在的心理,在我读到这段话后,我觉得这简直就是辛弃疾的绝佳注脚。
他说:我们之中有人想把他自己的的担子卸下来,或者稍微谈谈他自己的感触,他得到的回答,不管是什么,通常都会使他受伤。
请注意,他想把他的担子卸下来,他想谈谈他的感触,这就好像一个全身都在经历痛苦的人,他唯一所想的事情就是哪怕只能够减轻一点点痛苦也好。对识尽愁滋味的人来讲,他不会因为语言苍白无力就不说。
为什么他终于没有说呢?因为加缪说的很对,无论你得到什么回答,通常都会使你受到伤害。如果有亲身体验的人,一定会在这里得到很大的共鸣。
因为虽然这个受尽苦楚的人,他是从日日夜夜反刍的悲痛里说出这种话来,虽然他所表达的意象是长久的苦难中慢慢塑造出来的,但这些东西对那些听他说话的人,其实毫无分量。因为听你说这些话的人,会觉得你说的话只是市面上很容易得到的廉价的感情,是非常常见的一般的感慨。
当对方是这样的时候,当对方只把你的椎心泣血视为市场上大量抛售的伤心故事的时候,你这个受尽苦楚的人一定会受到很大的伤害。
因为你的期待会落空,你得到的不是了解与抚慰,你得到的是一种轻视或漫不经心,甚至是鄙夷。
文学家是人类的感官,把我们的心理,把人性的特质描绘得精准、冰冷而透彻。正如托尔斯泰曾说:“人们的谈话之所以失败,并不是因为缺乏智慧,而是因为自负。”
这并不是一种批判,这只是一种人的本能,每一个人都希望谈论自己,或是谈论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可能是人内心深处有着强烈的不安全感,因此我们害怕被忽视和淹没。
这就是自我探寻的副作用,我们渐渐发现,没有任何良药可以治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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