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州窑火

作者: 张三的诗 | 来源:发表于2023-06-24 23:32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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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大庭之形,含太古之素,产相州之地,中陶人之度。

    ——磁州窑白地黑花枕铭文

    磁州窑

    (一)

    夜深了,石窟里的火把也困倦了,恹恹的火光摇曳在酣睡人的脸上。龛壁中菩提、佛祖、力士皆眉目低垂,塔刹的莲花、相轮、宝相花在幽微的光影里寂然明灭。

    黑暗的角落里传来窸窣之声,一个黑影移到另一个黑影边上:“儿啊,儿啊,醒醒。”

    小小的黑影嘟哝一声:“干啥啊,爹……我困着呢……”

    “快跑!再不跑,小命就没了!”

    小黑影一下子支楞了起来:“爹,你说啥?”

    父亲压低着声音说:“儿啊,你听我说,我们这帮人都要没命了,你还小,劳力簿上没你的名儿,你现在赶紧跑,见着人就说是小解,你往山南跑,一路下山,到镇子上去。”

    “爹,我听不懂,你跟我一起走……”

    “不行,你赶紧走,不然来不及了……”

    十六岁的郭狗儿记不得那天晚上他是怎么从石窟里逃出来的,只记得黑咕隆咚的路上高一脚低一脚,他四肢并用地奔爬,心慌得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也不敢停。

    正庆幸着没被人发现,却在洞窟南壁着着实实和一个巡逻兵撞个正着。

    “小鬼往哪去?”那兵举着火把道。

    “撒个尿。”

    他真就着墙根尿了起来,吓的。

    巡逻兵走远了,他才如耗子般出出溜溜地跑了。

    当红日冉冉升起时,郭狗儿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金光四射的石窟。他随父亲在窟洞里磨石料,磨了三年,那些面相丰圆的佛相、每一个窟洞、每一处雕花他都熟识如掌纹。就这么跑了,他舍不得爹爹和叔父们,更舍不得那每天定时定点供应的大饼子。

    但郭狗儿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第二天那石窟里上千名工匠被全部坑杀。

    一千三百年之后。

    被流寇洗劫一空的张三儿慌不择路地逃到一带荒山之间,张三儿背靠着一围土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娘的,皇帝不坐龙庭了,妖魔鬼怪全都出来了,这可教人怎么活?”

    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张三儿用手搭凉棚四下张望,这山上草木横生,野草长到一人高,山风吹来,像火热的鞭子抽在身上。

    他又回头看身后的那堵墙,不是屋子,倒像个谷仓,溜圆一圈,有个馒头形的顶,墙面上密布着一个个圆圈。

    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张三儿踢着脚底下的碎瓷片,随手拿起来看看,又扔在一旁。他肚子正饿,想找棵榆树或香椿随便捋两把叶子吃。

    不远处的草丛里也掩映着几个谷仓,四周苍茫一片,一点可以吃的东西也没有。张三儿嚼着草根,咒骂着瞎了眼的老天爷,却突然脚下一松,咕咚一声掉了下去。

    张三儿脑袋生疼,眼前像飞了几万只蜜蜂,缓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四下里昏黑一片清冷异常,原来他掉进了洞窟之中,洞里阴风阵阵,寂寂冥冥。

    张三儿鼓了鼓劲儿,脚下探着路,溜着洞壁往里走,过了狭窄的通道便窟门中开,豁然开朗,迎面三间四柱,长明灯幽幽发着微光。窟壁上刻着大番卷草纹和连珠纹,壁开大龛,是踏山力士像,座基上莲花图样忍冬纹缠护。

    “这里竟然藏着这等宝地……”张三儿自小听过许多摸金传奇,没想到今儿应验到自己身上来了。

    他抬头看向藻井,那密布的飞天、忍冬纹、莲花瓣竟觉得几分眼熟,刚刚在外面的碎瓷片上见过的。

    原来那些瓷片就是这里面藏的宝贝!

    张三儿不禁心花怒放,正准备要大展拳脚,却听窟顶传来一阵呜咽之声,像是风声,又像是泣声,再仔细听又消失了。张三儿汗毛倒竖浑身发冷,他深吸两口气给自己壮了壮胆儿,那呜咽之声却再度传来。

    四面神像静穆,长目低垂,悲悯地关照着这明明幽幽的洞穴。呜咽声阵阵,从那莲花宝座间、长衣深褶间、檐柱画壁间不断袭来。

    那一窟窟佛像瞬间变得比小鬼还要狰狞,石椁中阴风阵阵,千年朽尸仿佛要破棺而出。

    张三儿惊叫一声拔腿就跑,他忘了自己是怎么从窟里跑出来的,当耀眼的阳光再度洒向他时,他汗水滂沱,仿佛小鬼见了日头,要就地融化一般。

    彭城镇城门

    (二)

    太行巍峨,绵延千里,其走向平原余脉处有两峰相峙,一曰鼓山,一曰神麇,人们习惯将此二峰合称为“峰峰”,峰间深谷,山断水出,是为滏阳河,滏阳河畔有一小镇,是为彭城。

    今日十五恰逢市集,整个彭城镇挤挤挨挨水泄不通,客商货物,人畜车辆,此来彼往。

    茶馆酒肆密布,布行百货齐全,广和成杂货店、天顺祥布店、三合盛油盐酱醋,再到米面粮行、旅馆车店、草绳柴火无所不有,只有亲眼见了才知道,如今这世上还有这等繁华风流地,方知“千里彭城,日进斗金”之说并非虚言。

    而这一切皆得益于碗市街,碗市街专门贩卖瓷器,粗瓷店、巧货店相连,无论日用的碗盘盒罐还是把玩观赏的玉壶春瓶、花口瓶、四系瓶样样俱全,买卖人摩肩接踵、挤挤挨挨,送瓷运料的单轮车首尾衔接、街填巷溢。

    彭城镇隶属磁县,磁县旧称磁州,此地所产瓷器皆称“磁州瓷”。女真南侵时南北割据,南方瓷品无法流入北方,磁州窑便一跃而起成为北方最大窑厂,以民窑之身成为可与五大官窑相媲美的存在。

    “老爷,可怜可怜我吧……老爷赏点吃的吧……”人流之中一个花脸乞丐端着个破碗屈身乞讨。看着不时落入碗里的铜钱,张三儿心里乐开了花,果然是富贵地,人们出手就是大方。

    当张三儿躲在墙角,把铜钱往兜里装时,突然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你这小鬼,眼皮子也忒浅了。”

    张三儿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却见墙角里窝着另一个小乞丐,他衣服黢黑脸也黢黑,跟那墙角浑然一体。

    “你说啥?”张三儿紧紧捂着口袋,警惕地后退。

    小乞丐懒懒地站起来说:“你甭怕,我不稀罕你那俩铜子儿,这儿到处都是宝贝,犯得着讨钱吗?你看看这通街上有几个讨钱的?”

    “宝贝?哪有宝贝?”

    小乞丐摆弄着手里的碎瓷片:“喏,这就是宝贝呀。”

    张三儿笑笑:“我当什么呢?这街上到处都是卖瓷的,还差你这破瓷片?”

    小乞丐倒背着手不无得意地说:“一看你就是外来的,对这地界儿一点也不懂,实话跟你说,外面那一车也抵不过我这几块破瓷片。总有些读书人来这收瓷片,还有洋人,他们都找我,我这双眼没别的本事,就看这些瓷片,一看一个准儿。哪个朝代的、哪个窑口的我都识得,前儿我得了个陶片,却把我难住了,那读书人一看,说没准是八千年前磁山的,你说可不值钱?”

    张三儿听着不由得心头一动,赶忙向小乞丐作揖:“不知兄台尊姓大名,张三儿愿做你的小弟,为你鞍前马后,咱哥儿俩一起干这赚钱的行当可好?”

    小乞丐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也没名没姓,人们看我机灵,就叫我李鬼头。”

    张三儿赶着叫他“李大哥”,又将前儿发现古墓的事说与他听:“不如咱兄弟俩去那墓坑里搞几个大家伙,大哥意下如何?”

    “人不大胆子倒不小,”李鬼头说,“那墓里葬的是北齐开国皇帝高洋之父,如今又享着郭三爷的岁供,谁敢动它?我还得给我死鬼父母积阴鸷呢,这等事莫找我。”

    见李鬼头要走,张三儿连忙拦下,从兜里掏出一把散钱往他手里塞:“大哥行行好,你把那识瓷片的本领也教我吧,不然我得饿死在这乱世里……”

    李鬼头却不含糊,张开口袋把钱收了,大摇大摆地说:“不枉你叫我一声哥,但那识瓷片的本领我没法教你,你要不想饿死,我这就给你寻个去处。”

    “好好!”张三儿连声道谢,紧紧跟在李鬼头身后。

    磁州窑厂

    当那一片窑厂映入眼帘时,张三儿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座座馒头般的窑烧成一片,黑烟遮天盖日,火星飞溅。原来荒山上那“谷仓”正是废弃的瓷窑。窑厂里围田筑院,人车来往不绝。果如碑文中所记:“视陶陶之家,各为一厂。精粗大小,不同锻冶,似此作者曰千人而多,似此厂者曰千所而少。”

    “这一带最有名的是郭三爷家的窑厂,你找他去准没错。”李鬼头说,“郭三爷祖上可了不得,给高洋皇帝修过墓,那瓷怎么烧、缸怎么制可都是他郭家的绝活,外人可做不来……”

    张三儿跟着李鬼头来到一个转着圈拍打泥缸坯的大汉身旁,李鬼头作揖道:“三爷,我给你领来个劳力。”

    郭三爷停了下来,一身黑膘仍颤颤悠悠,他上下打量着张三儿,二话不说把手里的两只大木锤递给了他:“来,你给我打一圈。”

    张三儿操起两只木锤学着郭三爷的样子一阵猛拍,直把一口缸坯拍得七歪八扭。

    “力道不行,忒不稳了。”郭三爷说。

    “三爷您行行好,如今外面乱道得不成样子,这小兄弟刚被强人所劫,方才在碗市街上行乞,三爷不过搭上一口饭食就能救人一命,这不是莫大的功德吗?”

    看着李鬼头油嘴滑舌的样子,郭三爷笑了:“你个小鬼头,真是没人能奈何得了你。只是一桩,你要是找着红绿彩瓷记着给我拿过来。”

    “是是,我当然得先孝敬您老人家。”李鬼头说着便躬身退下了。

    “你叫什么名儿?”郭三爷看向一身褴褛瘦弱不堪的张三儿。

    “回老爷,我叫张三儿。”

    郭三爷笑笑:“人们都称我三爷,这会子倒又来个张三儿。”

    “张三儿这就改名……我叫张四儿好了。”张三儿慌忙说道。

    郭三爷说:“方才看你拍缸,正如犟驴拉磨,一股蛮劲不讲章法。诗中说‘野渡无人舟自横’,你就叫‘自横’吧。”

    “谢老爷赐名,老爷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张自横喜不自禁,拜倒在郭三爷的脚下。

    推瓷土

    (三)

    张自横自打入了郭三爷的门,满打满算也将近一年了,可那做瓷的手艺却一点也没学着,每天不是上山采矿石就是下河挖瓷土。三伏天烈日当空,晒得大地都快化了,张自横与几个小伙光着脊背从山坳里用独轮车把一车车瓷土推出来。

    瓷土运到窑厂,然后就是“耙泥”,耙泥池是丈来宽的大圆槽,张自横肩上搭着毛巾手里摆弄着木扒,耙着泥,眼睛却斜乜着一旁的旋家刘大中,刘大中四十来岁,是个黑壮敦实的汉子,他头戴斗笠遮挡烈日,半眯着眼像睡着了,但手却没闲着,他大手粗糙却灵活,石轮飞速旋转,盆瓶碗盏像变戏法一样从他手里出来,张自横看得呆住了。

    “看什么呢?不好好耙泥!”一只扇子拍在他的脑袋上。

    这扑面而来的清香,令张自横心头一动,如意那张如桃花般的脸映入眼中,他不禁红了脸:“又被你抓了个现行……”

    如意是郭三爷的女儿,年芳一十六岁,正是芬芳馥郁的年纪,她从小在窑厂长大,家中虽富足却是整日滚在污泥尘灰间,眼里看的是这几十座馒头窑冲天的火光,耳朵里听的是噼噼剥剥的窑火声,成日间和一群挥汗如雨的汉子们在一起,看他们喊着号子踩水车、拉矿石。

    她最羡慕的是镇子上杜家的小姐,那才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模样,可惜她家里只这么一个女儿,父亲说不让她出嫁,要给她招个上门女婿和她一起守着家业。

    要找个汉子,一辈子守着这脏兮兮的窑厂,如意老大不乐意,却万分无奈。

    但是自从见了张自横后,她的心思又不一样了,张自横爹娘都没了,落了难被流寇抢了,爹不忍他当一辈子乞丐便收留了他,他和普通小工一样做着最低等的体力活。如意喜欢他那张晒得黝黑的脸,虽是黑了些,却依然不能遮掩他眉目之间的俊俏,她看着他笑道:“歇会吧,我湃了葡萄,你要不要吃点。”

    如意一句话却引来众人一阵哗然,这个说:“姑娘,我也想吃葡萄。”那个说:“你咋光给三儿呢,也给我们吃点呀!”

    如意脸红了,把扇子将脸一捂:“你们都讨厌,刘叔那么大年纪了也不正经!”说着便扭身跑了。

    中午张自横打了饭,端着馍与菜正要拣个有荫凉的墙根吃饭,却被如意从旁一拽,把他吓了一跳。

    “喏,给你葡萄。”如意从身后拿出一串水灵灵的葡萄来。

    张自横“嗐”了一声,咧着一口大白牙说:“那玩意又吃不饱,你别唬弄我了。”

    如意把嘴一撅:“这大热天湃个葡萄有多难,你知道那水我换了几次吗?你尝尝看凉不凉?”

    她摘下一颗递到他嘴边,他就着吃了,果然,又凉又甜,把牙都甜倒了。

    她倚着他蹲在墙根看他大口大口地吃饭,她突然说:“张大哥,你跟着田叔去山西吧。”

    “啥?”

    “我听他们说了,这趟货少个押车的,你跟着吧。”

    “这……我去合适吗?”

    每次运货押车郭三爷都选最亲信的人,张自横看着如意,顿时如芒在背。

    如意说:“如今不比往常,现在世道乱着呢,押车这个肥差如今变成了苦差,他们都推三阻四不想去,如果你愿意,我就跟爹说去。”

    他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明白了她的用意,一块馍卡在喉咙里,憋红了脸,他紧着扒拉了两口菜,抻着脖子咽了下去。

    如意趁势在他的脸颊轻轻一亲,羞红着脸跑了去。

    玉皇阁地处太行八陉之一滏口陉颈口,建于明万历年间,又因阁内无一梁一柱,被称为“无梁阁”。

    张自横站在阁中,看着券沿上的雕龙绘凤,又见二十四层砖垒斗拱层层叠叠将阁顶撑起,藻井深远,那飞龙真像是腾在空中一般,不禁对匠人的奇技感叹连连。

    田叔拍拍他的肩说:“小伙子,想好了吗,此一去可是山高路远,吉凶难测啊。”

    张自横点点头,从阁中远望。此时天色尚早,东方微明而西方黯淡,重山叠映在夜幕中,只有几点零落的星火。

    “那我们出发吧。”

    张自横戴好帽子,打紧裹腿,系上腰带,紧随田叔身后。

    “张大哥!”如意由几名家仆相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她一见着他,不顾一切地飞奔上前,扑在他身上。

    张自横呆若木鸡地抱住了她,如意在他胸前哭得戚戚哀哀:“你一定要保重……千万不要出事,遇事不要犟,能躲就躲……”

    她说一句,他答一句,最终还是老妈妈把她拽开了:“小姐啊,这么多人都眼睁睁瞅着呢,别这样啊……”

    如意通红着眼眶看着他:“一定要回来,全须全尾的,听明白了吗?”

    张自横点点头,向她一拱手:“我知道,姑娘请回吧。”

    几个老伙计看着这情形,拿眼瞅着这个穷酸年轻人,估摸着他在郭三爷的称上能有几斤几两。

    晨光暖融融地照来,车队辘辘远去,车辙上忽闪忽闪地泛着亮光。如意极目望去,只见黄土滚滚,再难见那车队的踪影。

    “小姐,回吧。”老妈妈说道。

    如意咬着嘴唇,一颗清泪落了下来:“你说他咋就不回头看一眼呢。”

    从张自横走后,如意整个人都恹恹的,天天掰着手指头算他走到哪了。她不知太行山之险峻,不知山西壶关之遥远,只在梦里随着那车辙吱呀呀地转。转来转去已是长夏消去,三秋霜染,如意不禁风寒病了一场,人也瘦了几圈。

    还是如意她娘看出了女儿的心事,待掌灯时分,郭夫人去到女儿房中,如意已经睡下了,却没睡实,她隔着薄纱帘子轻轻地叫了声“娘”。

    郭夫人打起帘子坐到女儿床边,如意挣扎着要起来,郭夫人赶忙止住:“你好生躺着别动,我就跟你说句话。”

    “什么话,你说吧。”

    “如意啊……那押货的,可有你中意的人?”

    如意看着阴影里娘关切的面容,默默地点点头:“我看上的是……张自横张大哥。”

    郭夫人轻叹了一声:“孩子,他人是不赖,只可惜没根没底儿的……”郭夫人握住她的手,“如意啊,这可不是件小事,关系到咱窑厂的命脉。”

    “娘,女儿求您了,您跟爹好好说说,这可是女儿一辈子的事啊。”

    “你放心,我和你爹说去,只要是你愿意的事,娘都没得说。”

    “那可太好了,女儿这就给您磕头。”如意激动地说。

    “别折腾了,身子刚好点,你安心养病,别瞎操心了啊。”

    郭夫人放下帘子,吹灭了灯,屋子沦为一片昏黑。如意陷在昏沉沉的梦里不得安宁,她越想他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想他,好几次梦到他遇上了劫匪,他被他们杀死,满身是血,猛然惊醒后,听窗外秋风渐紧。

    直到将入冬时才有消息传来,是一个打西边来的乡党,他火急火燎地到窑厂来,急着要见郭三爷。

    “小姐,小姐!”丫环春桃跑进屋来,“西边来消息了。”

    “什么消息?”如意从床上支楞起来,两眼迸放出了光芒,“他们要回来了是吗?”

    春桃摇摇头:“也是个押货的,路上遇见咱家车队,让捎个信回来,我方才在老爷屋檐下悄悄听了……”

    “怎么样,他们到哪了,快回来了吧?”

    春桃摇摇头:“说是半路遇到流寇,让老爷带人过去相救……”

    如意听这一句,只觉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床上。

    (四)

    当如意再次睁开眼睛时,是春桃那哭肿的双眼:“小姐,你醒了,太好了,你要是再不醒,夫人就把我腿打断了……”

    如意猛地抓住春桃的手:“张大哥,张大哥他怎么样?”

    郭夫人笑着走过来:“人都回来了,没事,全乎着呢。”

    如意顿时泪如泉涌:“他在哪?我要见他。”

    郭夫人说:“你看看你,病得跟蓬头鬼似的,就这样见他去?”

    如意立时红了脸,翻身朝里,再不愿回过头来。

    张自横一行自在壶关交货之后便日夜兼程往回赶,如今军阀混战,山西地界还算平妥,但一过太行山便流寇横行,他们银两在身不敢招摇,昼伏夜出,尽拣小路而行。

    不成想在距彭城不足百里处却遇上剪径之人,贼人穷途末路凶悍异常,幸得偶遇一乡党,托其回家报信。

    当郭三爷带众人赶到时,贼人闻风而逃,银两终得保全,可张自横为了保护田叔及银两而负了伤。

    如意后来才知道,他伤得很重,若不是郭三爷花重金请了一位曾在宫廷朝奉过的老太医,说不定他小命都保不住了。

    当张自横拄着拐摇摇晃晃地在院子里练习走路时,却看见花廊之下如意正用扇子掩面偷笑。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微微一躬:“听说姑娘病了,还没有去探视姑娘。”

    如意说:“你还是顾着你自己吧,要是真瘸了,我可不要你。”

    听着她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他不禁涨红了脸。

    但是,郭三爷却不同意把宝贝女儿嫁与张自横,任凭郭夫人苦求了三天还是无济于事。郭夫人找到如意说:“你爹意志非常坚定,这个事没得商量。上回押车他是出了大力,可这个力没出到你爹的心坎上,你爹最介意的是那窑厂,他一个做苦力的如何接手这偌大的窑厂呢?”

    “娘,这可是白白把人逼死了,是爹不让他进窑,他才只能做苦力,他脑子活,手也巧,你让他学保准一学就会。”如意说道。

    郭夫人笑笑说:“你别急。杜老爷家小姐要出阁了,要在咱们厂里烧一套嫁妆,我把这事交给你们,你们要是能做好了,让杜小姐满意,这事或还有得商量。”

    “真的?”如意转忧为喜,“我就知道娘会帮着我的。”

    当如意把这个消息告诉张自横以后,他更加犯难了:“给杜小姐烧嫁妆?我也就会耙个泥,连个坯模都捏不出来,怎么烧?”

    如意说:“这个你不用担心,窑里的人任你指派,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看中的是你的想法。我们且去会会那位杜小姐,看她到底是怎样一个难缠的主儿。”

    那天如意梳妆打扮了与张自横一起坐车去了镇子上的杜府,杜老爷举子出身,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文人,如今赋闲在家日日与花鸟为伴,倒也神仙一般。

    门僮向内通报了,杜老爷亲自出迎,如意递上贽见礼说:“我代家母来拜会小姐,与小姐说几句体己话。”

    “好好,里面请。”杜老爷笑着说,杜老爷是遗老,脑袋后面还拖着根长辫子,如今这辫子也稀疏了、不光溜了,便戴了帽子,还是新式的窄沿礼帽。

    张自横跟着他们一路进到堂屋,下人敬了茶,里屋里丫鬟便来传:“小姐让你们过去呢。”

    如意跟着丫鬟进去了,屋里传出小姐的声音:“请那位小师傅也进来吧,当面儿说得清。”

    张自横一脸尴尬,却见杜老爷挥挥手:“去吧,现在什么时候了,谁还避讳这个。”

    杜小姐的客室里供着佛手、焚着香炉,还未进屋便扑了一身幽香之气,张自横也不敢抬头,只拱手作揖:“在下唐突了。”

    “坐吧。”杜小姐纤手一挥,便有小丫头端来杌子。

    张自横斜签着坐在了如意身旁。

    “听闻杜小姐要出阁了,特来恭喜道贺,家父家母繁务在身不得前来,还请见谅。”如意说道。

    杜小姐一身藕荷色箭袖旗装,发式也是旗头,只是简单了些,略略插了几根簪子,饶是如此也够如意眼馋了,她只恨今儿出门衣服没选好,这件石青色织锦对襟袄太素了些,跟那杜小姐一比简直黯淡无光。

    “代我跟你父母问个好。”杜小姐懒懒地倚在榻上,随意涂抹着十指丹蔻,“其实烧制嫁妆的事是我父亲的意思,要不是现在兵荒马乱的南边的货运不过来,我才不要你们窑里的东西呢!”

    “你……”如意一听就上火了,却被张自横拽住了衣襟,他对她微微摇头,如意脸上这才又浮上笑容,“杜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祖祖辈辈都用着磁州窑,我看您屋里这一茶一盏也是磁州窑。”如意顺手拿起旁边的一只茶杯来,“我看看,说不定这还是出自我们窑口的呢!”

    杜小姐冷冷一笑:“我小时候跟随父亲进过京,御用的物什儿见多了,五大名窑那可不是随便称的,官家的东西也不是民间可比的。明说了吧,我不要民窑的东西。”

    如意被噎得喘不过气来。

    张自横微微一揖说道:“汝窑青瓷,官窑白瓷,定窑刻花,哥窑似玉,钧窑万彩,不知小姐中意哪一种?”

    杜小姐瞥了一眼张自横:“小师傅年纪不大,做的哪一行呢?”

    “在下只是个做苦力的,并不是师傅。”

    杜小姐“噗”地笑了:“看你头头是道,还以为是少掌柜呢。实话跟你说,我想要影青瓷,釉似白而青,花纹暗雕,似隐似现,那才叫美。我们这磁州瓷榔槺笨重,不是大缸就是大碗,要我拿这些嫁过去,不如羞煞我算了。”

    “在下明白了,请给在下一些时日,定能满足小姐心愿。”张自横深深一躬。

    “你能做出来?”杜小姐也愣住了。

    “小姐请放心,待到出阁之日,在下一定把小姐的嫁妆如约奉上。”张自横说道。

    如意一头雾水地出了杜府,她跟在张自横身旁说:“你在说什么呀?我们窑什么时候能烧影青瓷了?”

    张自横说:“我们虽烧不了影青瓷,但我们能做出比影青瓷更美的瓷来,不是吗?”

    如意依然不解。

    张自横说:“其实我心里也不是很有谱,我们只能试试了。”

    (五)

    那日又是集市,碗市街依旧热闹非凡,张自横又到那条巷子,果见李鬼头正窝在一角酣睡。

    “李大哥。”张自横把他摇醒。

    李鬼头揉着惺忪的睡眼看见他不禁一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郭三爷家亲姑爷啊。”

    “嗐,你别打趣我了,我现在遇到大难题了。”于是便将杜家小姐之事悉数说与李鬼头。

    李鬼头说:“我又不是个匠人,什么瓷也不会烧,你找我做什么?”

    张自横说:“我要的不是你的手艺,是你的见识,我们厂子里什么手艺人都有,就是没一个能破能立的。”他凑近李鬼头低声说,“我曾见你送给过郭三爷什么‘红绿彩瓷’,那是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李鬼头跳出去丈来远,急得直摆手:“罢罢,你可别套我东西,甭想!”

    张自横从怀里掏出几只点翠描金的簪子:“这是郭小姐的一点意思,虽不值几个钱,当了也够你吃喝几日。”

    李鬼头当然识货,夺手藏在袖中,悄声说:“你跟我来。”

    张自横跟随李鬼头在窄巷里七拐八弯,走了约莫一二里到了一处破庙,他们从角门钻进去,只见一间四面透风的破房子,李鬼头摸出钥匙打开铁锁,引他进来。屋里光线幽暗破败异常,根本不像人住的地方。

    李鬼头说:“实话跟你说,就我这破屋里的这些东西置办一套田庄都够了,但树大招风,还是这里最安全。”

    说着从角落拉出来一只破木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层层一叠叠的碎瓷片。

    若是之前的张自横定是不屑一顾,而此时的他却睁大了双眼,跟随在郭三爷等人身边多时,他已如开了天眼一般熟识每一种瓷片,可李鬼头这些却大不一样,品类之丰富、年代之久远、工艺之繁复,都远超他的认知。

    “这可是我的命根子,我要传给我孙子的。”李鬼头笑嘻嘻地说,他在里面翻找了一会找到一只佛首鸟身的瓷器,与一般的磁州瓷不同,它色彩绚烂,美丽异常,“这是伽陵频伽,汉话就是妙音鸟,产自金代,是寺庙的脊饰。”

    “这也是磁州窑产的?”

    “正是,这就是‘红绿彩瓷’,没想到吧,除了青花、黑白花,磁州窑还有这样的东西。”李鬼头不无得意地说,“认真说起来,这个东西可是五彩、斗彩、粉彩的老祖宗。只可惜金之后技艺失传,元代只做些大缸大罐,少有这精巧物什了。”

    窗洞里朦胧的光,照在那妙音鸟身上,映出一片斑斓,佛首细目低垂像是浸在一派佛光之中,张自横倒吸了一口凉气:“今日算是开了眼了,只请问李大哥,如今我们可有法子做这样的东西?”

    李鬼头捋捋并不存在的胡子说:“当然有法子做。磁州窑的红绿彩瓷就比斗彩粉彩都美得多,影青瓷再美,也就一个青,五大名窑都是单彩,看多了也单调,都不如咱磁州瓷。”

    “怎么做?快告诉我。”

    “釉下彩。”

    釉下彩平日间做得少,但工艺尚存,只是一个“彩”字却难倒了所有人。

    彩绘的颜料来源于花斑石,花斑石色杂,若想得到影青瓷那雨过天青的透亮几乎不可能,但张自横却有信心,他每天天不亮就背着箩筐出门,到山里采石,每天来回十几趟背回几百斤花斑石,再逐个研磨,把最鲜亮最清透的颜色选出来。

    炎夏已至,太阳晒在石头上滚烫滚烫的,张自横的脚上磨了泡,手上长了茧,却依旧不停地寻找花斑石。

    李鬼头在街上碰见他,不禁打趣道:“几日不见,都晒成关公了,这是要过五关斩六将去?”

    张自横长叹一口气:“李大哥,我折腾了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烧出想要的瓷来。”

    “明儿十五,拜拜窑神吧,心诚则灵,我相信你能成。”李鬼头说。

    每月初一十五窑神庙人声喧天、热闹非凡,张自横一大早就来进香,这是他第一次拜窑神,看着庙里的泥塑佛像,高高地将香举过头顶,默默地祷念:“求伯灵翁庇护,火顺人顺,心想事成……”

    古有“轩辕之后,柏灵立下瓷窑”的传说,所以世皆称窑神为“柏灵翁”。

    祷告完毕,张自横向着柏灵翁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直起身来与之对视,佛像眼眸低垂,平静至极,庙舍瞬间安静了下来,佛像眼中的那道光照在了他的身上。

    张自横内心泛上一阵欣喜,腿脚也轻泛了,他一路小跑跑回了窑厂,大呼道:“刘叔,刘叔,柏灵翁同意了,柏灵翁同意了,咱可以开始了!”

    刘大中手里的飞轮一刻不停,嘟囔道:“祖宗唉,您就折腾吧,要不是小姐护着你,我早一锤子把你从这厂子撂出去了。”

    张自横觍着脸推他:“好叔,后面的事都得赖您呢,您依着我,咱以后路子广着呢。”

    “路子广能咋着?不用盆还是不用碗呢?做几个花花瓶子能当饭吃?”饶是如此说着,刘大中却从飞轮上起了坯,撸了撸袖子瞅着他:“你说咋整?以后我听你的,我管你叫爷,可行?”

    张自横又作揖又陪笑,终于请了刘大中亲自操刀,调釉、制坯、上窑,一道道工序下来,张自横才真真见证了什么是匠人,心里默念着,我什么时候也能有这等手艺啊。

    刘大中像是能读出他的心事似的:“甭急,做咱这行的最要耐得住性子,火候不到,什么也成不了。”

    张自横点点头,守着窑火,依着刘大中的嘱托按时添加木柴。

    夜里星罗棋布,百虫齐鸣,为了不使自己睡着,张自横一壶一壶地煮着茶,茶烟飘在夜风中,那一腔燥热也渐渐消退。

    火焰像舞女袅袅婷婷,张自横又想起荒山上的废窑与碎瓷片,千年之前的窑火一直烧到了今天。那一瞬间,他迷上了这馒头窑和那噼噼剥剥的窑火燃烧的声音。

    陶坯施釉

    (六)

    张自横与如意带着几样新烧出来的物什再去杜家时,杜老爷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那杜小姐端端地由五六个丫鬟婆子陪着站在廊下迎着他们。

    脚夫把木箱子置于院中,张自横先向杜老爷、杜小姐一揖:“令老爷小姐久等了,在下这就将给小姐备的嫁妆呈上。”

    杜小姐慢慢地晃着团扇:“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做的东西若是能入得了我的眼,我必重赏,若不能入得我的眼,我们杜府可一个子儿也没有。”

    杜老爷道:“锦裳,休得无礼。”又向张自横施礼,“小女骄纵惯了,不知礼数,小师傅莫要见怪。”

    如意却笑道:“小姐请放心,这一箱东西若不入您的眼,我当场摔了,一文钱也不要。”

    张自横也笑笑,自去开箱。

    那箱子打开,只见观音瓶、四系瓶、花觚、尺瓶、花形碗、盖碗、四节盒、笔筒等各色俱全,一脉天青烟粉,恰如杏花烟雨江南。

    每一件皆彩绘纹饰,图案各不相同,柳树黄莺、钟鼎花卉、美人卧榻、稚子嬉戏,更兼行、草书诗文词句,虽道尽了世间热闹,那底子却幽清雅致,繁华却不喧嚣。

    张自横说:“影青瓷美,但太过寡淡,置于殿堂闹中取静,方镇得住。我们是民窑,要的就是这一派欢欣热闹,这也是我们对小姐的祝福,愿小姐日后生活和和美美,如这釉下彩般红火热闹,而不是影青瓷那么孤清。”

    他拿出一只四系瓶来,念着上面的诗文道:“春夏秋冬及四时,闲观书画共琴棋。这个,可入得了小姐的眼?”

    那杜小姐却看着他忍不住用手帕遮着嘴低头笑了。

    那天从杜府出来本应该是高兴的,杜小姐对他们的瓷器赞不绝口,说从未想到咱们的窑口里能出来这样精美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带到夫家,不用开口就知道她是知书达礼的书香世家小姐。杜老爷也大喜过望,当即交割了银两,并多付了几十两,说给伙计们打酒喝。

    但自从踏出杜家的大门如意就板起了脸。

    张自横想说两句打趣的话,但她却不理他,扭着身子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这是怎么了,成了一笔大买卖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如意用手绞着辫稍,长叹一声,想说什么却又咽下了。

    张自横见她是真不高兴了,却又摸不着头脑,想哄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哄,只好闷闷地坐着,心里也乌云密布了。

    如意一到家,就抽噎着奔到房中,关上房门,任谁叫也不出来。

    “她这是怎么了?”张自横问丫头春桃。

    春桃杏眼圆瞪:“她跟你一起回来的,是我该问你才对吧。”

    张自横抓耳挠腮道:“好好的,突然就这样了,我真的不知道……”

    春桃笑笑:“你忙你的去,姑娘家的事你甭操心了。”说着便转身进屋去了。

    门“嘭”地在眼前关上了,张自横跺脚叹气却毫无办法。

    第二天天还未亮,张自横就随郭三爷与郭氏一族上山去了,走着走着张自横却发现正是他曾经到过的那座荒山。

    “一千多年前,郭氏先人曾在这里做工。”郭三爷指指不远处的山峰,“那‘响堂寺’,是高洋皇帝为他父亲建的墓,郭氏一族老少十余人曾在这里烧瓷,但墓穴建好后,却全都被杀,只有一个少年出来小解侥幸躲过一难,少年到彭城镇上安顿下来,娶妻生子,才有了我们郭氏后人。”

    张自横望着晨曦里暗岺岺的山峰,幽咽悲鸣不绝如缕,郭三爷说:“听听,这是先祖的声音。自那洞窟建好之后那洞窟中便哀鸣不断,于是人称其为‘响堂’,这座山原叫鼓山,如今也叫响堂山了。自横啊,今日到了这儿,好好和先人们说说话吧。”

    张自横诚惶诚恐地说:“承三爷错爱,我以后定一心一意学手艺,不负先人遗志,把磁州窑火传下去。”

    郭三爷长叹一声:“你可想好了,手艺人……命贱啊。这世上多少精妙绝伦的东西,都是手艺人的血浇出来的。但这响堂,却处处都是手艺人的冤魂。”郭三爷声音滞涩了:“自横啊……我们是民窑,不拿官中一文钱,万民养着我们,我们养着万民,没有哪个窑能比得过咱磁州窑。”

    张自横跪倒在郭三爷面前,冲他磕了三个头:“三爷放心,我张自横这条命从此刻起就是磁州窑的。三爷有话尽管吩咐,张自横定当铭记于心。”

    郭三爷慢慢说道:“只四句话——制大庭之形,含太古之素,产相州之地,中陶人之度。你可记住了,这就是磁州人的一辈子。”

    这四句话如山间的雾岚般在张自横的心头萦绕,郭三爷高燃了香,插入香炉中,冲着洞窟俯身下拜,郭氏子弟及窑厂工匠皆随其后,向那“响堂”连连叩首。

    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了,将山头的一枝一杈点亮,晨光如窑火般跳跃在废弃的旧窑上,熠熠生辉。

    郭三爷清了清嗓子说:“今日我当着先祖、当着郭家老少、当着厂里各位老师傅的面宣布,张自横是我郭家将来的姑爷,以后他与我一起共担窑厂之责,凡事见了他就如见我一般,各位都听清楚了?”

    “我反对……”田叔站了出来,他冷冷地笑了,“毛头小子,何德何能如此一步登天?就凭他押了趟车,就凭他给杜家做了套嫁妆?”

    郭三爷说:“田叔莫急,这孩子是我收养的,他的心性我能通络,你们所担忧的我都想过,祖上的产业岂是我能随便撒手的?”

    “这张自横无父无母无家无业,来我们郭家只有入赘的理,哪有当家的份儿?”一位上年纪的郭氏旁支族亲道。

    “四叔这话好无礼,无家无业就只能入赘了?当初先祖落难流落彭城,不亦是如此,若只得入赘,哪还有你我?”郭三爷说道。

    那老郭叔气得哑口无言,一甩手一跺脚,竟起身径自去了:“郭家的香火啊……断了,断了……”

    人群里发出唏嘘之声,张自横顿时手足无措,如众矢之的。郭三爷却面若平湖,斩钉截铁地说:“磁州窑厂千千万,区区一个郭家算得了什么?香火可断,窑火不可断。张自横,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张自横猛地一振,向郭三爷深深一揖:“三爷,我明白了,只要我张自横命在,就一定保住这窑火不熄。”

    “好,诸位且请记得这句话!”

    那天从响堂山上下来,张自横就跑到如意房中,拍着门喊:“姑娘请开门,我有话要对姑娘讲。”

    门打开了,是如意,她灰白着脸,眼睛都哭肿了:“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我想娶你。”

    “呸!”如意扭头就要关门。

    “等等!”张自横紧紧拉住她,“你好歹也说句话,从杜家回来你就没个好脸色,这又是为什么?”

    如意把头一歪:“你说为什么?”

    张自横故作发愁状,思索了半天说:“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你是觉着自己为人作嫁,眼红人家了?”

    “张大哥,你无礼……”如意羞红了脸,返身回房紧紧地关上了房门,任凭张自横如何千呼万唤也不开门。

    为了筹备张自横与如意的婚事,窑厂烧制了成套成套的精美瓷器,彩瓷更无需多说,无论多么繁杂富丽都有。

    张自横跟随画师苦心习画亲自画了一个缠枝纹鱼藻盆,鱼藻交织活灵活现,注入清水后,水动鱼活,意趣盎然。如意看了说:“咱们的瓷器不呆板,活的,官窑哪能烧出这样活泛的东西来呢?”

    每次开窑,张自横都拉如意过去看,如意的脸与眸子都被火焰映得通红,他们看着新出窑的一件件滚烫的瓷器,仿佛看见了往后红火的、热气朝天的日子。

    (七)

    可是日子却并没有如他们所期望的那般红火,张自横与如意婚后战乱频仍,几年之后,日伪军占领磁州,磁州窑被迫停产。

    郭三爷在战乱中去世,工匠们也死的死散的散,张自横夫妇抱着年幼的儿女,看着渐渐熄灭的馒头窑。窑火灭了,只见黢黑的窑洞,如眼枯而骨见。

    张自横长叹一声。

    刘大中佝偻着身子说道:“当家的,这窑还烧不烧?”

    张自横沉默了片刻说:“烧,怎么能不烧?鬼子毁了百姓的家,砸了盆碗,我们不烧,他们用什么?”

    刘大中也叹气连连:“窑炉都毁了,也就三四个还能用……”

    “那就开碗窑和缸窑,别的也没用。”

    “是,当家的,我这就起火。”

    火苗在窑里跃动,像一朵迎风绽开的小花,张自横怀中的小儿见状,好奇地伸出小手想去摸它。

    曾经喧嚣热闹“日进斗金”的彭城陷入一片死寂,炉火映天、飞星乱紫的盛景亦不复存在,无梁阁的车马也宁息了,驿道上尽是牵儿挂女、哭声不绝的流民。

    磁州窑生死一线奄奄一息,郭家窑厂那一星火苗跳跃着,挣扎着,一阵风吹过,晃动了几下,终究支棱了,燃了起来。

    天津《大公报》报道说,“现瓷窑之开工者寥寥几十家,以故窑户有产无销……”

    彼时整个彭城勉强开工的只有碗窑四十七座、缸窑九座,只有区区数百匠人,生产断断续续,但它却一直都在,如一艘船,在历史的洪流中更迭起伏。

    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周恩来总理为首的国家领导人亲自来彭城考察,组织成立了建国瓷创制领导和设计小组,磁州窑厂终不再蒙尘,从废墟里重建,渐渐重现了往日光彩。

    窑厂重建了,陶瓷大学也建起来了,制瓷专家来了,各国参观考察团队也来了,彭城镇又是一派车马填街、络绎不绝之景。

    2005年磁州窑博物馆筹建,当地民众纷纷把家藏的瓷器拿出来,负责人从中遴选有价值的入馆珍藏。

    那一日,张建国送孙子去学校,孙子就读于彭城完小,那学校建在旧渣堆之上,小学的操场下是数不清的各朝各代瓷片。张建国看着孙子穿着新校服、戴着红领巾一蹦三跳地跑过操场,他不由地笑了。

    张建国回到家,用一把小钥匙打开了家里的保险柜,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匣子,他抱着它往博物馆走去。在博物馆管理办公室等候之时,张建国旁边突然冒出个人来:“哟,老张,这么巧?”

    张建国一看正是李富强,李富强整日游手好闲没个正经工作,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给外国人和外地专家当向导,挣小费。

    “老李,你来这干嘛?”

    “你干嘛我就干嘛。”李富强笑呵呵地坐在张建国身边,顺手拖过来一只大木箱子。

    “你这啥玩意?”张建国问。

    李富强歪嘴一笑:“咋?光能你们有宝贝,我就不成了?实话跟你说吧,我这箱子里的东西比你们十几座窑都值钱。”

    张建国摇摇头:“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这是我爷爷留下来的,我爷爷当年就一手看瓷片的绝活。”李富强说着打开箱子,“都是古瓷,上至金元下至明清无所不有,还有磁山陶片,八千多年历史,不过得让专家鉴定,咱可不敢瞎说。”

    张建国眯着眼看那一堆斑斓的碎片,仿佛看见八千年前的窑火在燃烧。

    “老张,你那是个啥,让咱也开开眼呀!”李富强说。

    张建国倒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不是什么古董,就是我爷爷自己做的一只瓶子,没啥新奇的。”

    “你这话就过份了,你爷爷可是名扬天下的制瓷大师张自横,他做的东西那还不稀奇?快给我瞅瞅,现在还得摸两下,到时候供到馆里了可就摸不着了。”

    张建国只得把那只匣子打开,取出那只白底黑花缠枝芍药纹长颈瓶,李富强接了过来啧啧称奇:“看看这剔花、这胎质、这品相,太完美了。”

    “这是我奶奶过世后,爷爷做的给她供花用的。”张建国说,“爷爷一生制瓷无数但都丢的丢碎的碎,没留下几件像样的,只有这个稍好点,虽然跟你的比不了,但也算给咱这博物馆做点贡献吧。”

    李富强却只看着那瓶身上的题词,缓缓念道:“晨鸡初报,昏鸦争噪,那一个不在红尘里闹,路遥遥,水迢迢,名人都上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不见了。”

    本文取材于纪录片《磁州窑火》,现以片中解说词作结:

    磁州窑肇始于磁山文化,演进于魏晋隋唐,鼎盛于宋金元,如今已纳入首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磁州窑依然恪守着粗犷豪放、质朴单纯的品质,以它鲜明的艺术特色,参与了民族精神和民族共同价值观的现代化构建和传播。仁爱、孝道、自然、和谐的脉动,让它拥有了无法比拟的韧性和强健的生命力,这便是磁州窑越千年而窑火不断的真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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