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胸前抱着个孩子,局促不安东张西望,过了好半天公交车终于来了,他回头用日语叫了声“阿叶”,坐在远处石凳上的那个女人答应着起身,像片花瓣似的飘然而至,一阵风中我闻到了栀子花的清香。
车门打开,阿叶抢在男人前面跳上了上去,短裙下我看见了她的腿。男人擦了擦汗,也迈着沉重的步伐登上了车,我跟在后面,我想继续看那条腿。
公交车摇晃摇晃晃出了城,一路上我不断调整坐姿观察着阿叶。我干嘛要着了魔似的单恋这条腿呢?如果真的想看个够的话,随便走上街就能看见粗的细的长毛的光滑的纹身的穿丝袜的晒黑的美白的男人的女人的各种各样的五彩斑斓千姿百态的腿,何必像条狗似的,甚至还跟着别人上了与己无关的公交车呢?我回答自己,宁缺毋滥;再说了,阿叶的腿,感觉上无拘无束,视觉上洁白美好,当然还有嗅觉,可我又不能凑上去闻,所以不妨默认那栀子花的清香就来自于这条腿吧,喝咖啡要放糖,吃麦片要加奶,都是同样的道理。阿叶身姿曼妙,神态骄傲,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左右,她的一举一动强烈地吸引着我,我在心里为她谱写爱的交响曲,我的想象撑开翅膀随意驰骋,我为她构思出了千百种情节跌宕起伏但结局却万般美好的故事,故事的主角都是我与她,我们俩存在于一块类似于伊甸园的美妙境地,那里有成熟的蔬菜香甜的水果悠扬的提琴洁白的羊群,当然了,还有腿,腿是一切的中心。
男人说话了,他不说话我都忘了他的存在,我一下子就回到了人间,就像恶魔一下子坠入了地狱。“我一定会亲手为我们几个开创未来的,一定!”
阿叶正望着窗外出神,于是沦为爱情的俘虏的我也望着窗外出神,我看见了灰蒙蒙的香港,在公交车驶出繁华的都市后就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景色了,无非是些树啊草啊海啊桥啊,到处都充满了人工建筑矫揉造作的痕迹,有什么好看的呢?别看了阿叶,你不如换个姿势让我欣赏欣赏吧,你已经一动不动地站很久了。
男人被阿叶无视,只好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他用目光在阿叶的脸上搜寻,过了好半天才得到一点可怜的回复。阿叶没有看他,只是轻轻动了动嘴唇说:“你说的是什么未来?”
“我,你,还有瞳的未来。”男人把手伸进自己胸前的襁褓里摸了摸婴儿,眼里流露出无尽的慈爱,仿佛女扮男装的母亲。
“孩子的名字叫光,”阿叶冷冷地说:“而且我和她,没有未来可言。”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他把怀里的婴儿举了起来,亮给阿叶看,“她不是很可爱吗?简直就是神的孩子啊!”
我通过车窗的反射看见那婴儿的脸上长了一层白乎乎的鳞皮,就像糖霜似的裹在她的额头、鼻子、嘴巴上。她的眼睛半睁半闭,粉红的嘴角挂着一粒晶亮的东西,或许是口水,或许是别的什么分泌物。“丑死了。”阿叶说,“不要举起来,让别人看到我会很不好意思的。”
“胡说,”男人皱起眉头,说:“事到如今还在撒娇,真不像是个做妻子的人。”
五雷轰顶。阿叶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吗?如梦初醒。难道男人和阿叶是夫妻吗?醍醐灌顶。我向各路神仙祈祷,那个丑陋的婴儿千万不要是阿叶和男人生的孩子,为此我可以立马从车上跳下去。
“谁撒娇啊?”阿叶生气地说,“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和这个孩子扯上任何关系而已。”
“可她是父亲的孩子啊!”男人说话时摆出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
这时阿叶终于换了个站姿。原本她两腿交叉,懒散地吊着扶手,可现在她突然一下站得笔直,脚尖向内撇,一根若隐若现的血管一直延伸到脚踝。“问题就在于她是你父亲的孩子这点啊……”说着,她把大拇指伸进嘴巴,焦虑地啃起了指甲。
“那你就要为此负责,”男人把话给接过去,“父亲他已经很老了,能让你怀上孕,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车驶过隧道,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就像突然被人捂住了鼻子似的,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我默默数着数,希望这该死的黑暗赶紧褪去。
一片光明,汽车沿海行驶。阿叶好像哭过了似的,眼角挂着泪珠。“这种事情,你非要现在说出来不可吗?”
“没办法啊,”男人说,“谁让你用如此桀骜不驯的语气和我说话呢?我在陈述事实,而你却一个劲儿地逃避。”
阿叶闭上眼睛,仿佛在吞咽什么塑料做的硬物。
男人从身后取下背包,从里面翻出一个金黄色的萨其马,小心地撕开,递给阿叶,说:“算了,吃东西吧,以后别再说丧气话了。”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阿叶的小腿上,她的小腿仿佛可以透露出某种情绪波动似的,此时此刻正不知所措地上下颠簸着。她摇摇头,拒绝了男人的萨其马,与此同时用脚尖在另一只腿肚子上使劲蹭了蹭痒,白皙的肉都被她给磨红了,点点小疙瘩从中鼓了起来。
男人把萨其马收回来,咬了一口,然后掰下一小块,温柔地喂给怀里的宝宝。
“她还没到吃固体食物的年龄。”阿叶说。
“她还在吃奶吗?”
“你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什么开创未来?”阿叶生气了,小腿上的血管显出青紫色,开始稳健地搏动。“刚才你连孩子的名字就叫错了。你先是要死要活地把我给带到了香港,可连个安稳觉都没睡成,就一个人跑回日本去天知道干什么消失了整整两年,要不是那老东西死了你可能还不会回来吧?你知道我在这边有多么孤单吗?每次站在那棺材楼下,一想到要和你家那老不死的共用十平方米的空间我就恶心,可有什么办法?他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依靠,难不成我还要重新开始去学粤语不成?生下那孩子后,我好几次想过要自杀,可一看见她那丑陋的脸,我就不忍心……”阿叶哽咽了一下,接着说:“为什么我会不忍心呢?我在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什么留恋吗?我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我还想着要把这乱伦的产物养大不成,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
“你太悲观了,” 男人与阿叶针锋相对,“这世界虽然有时候十分残忍,但也不是绝对毫无希望。”他看着怀里的孩子,接着说:“并不是只有你才经历过痛苦与孤单,我之所以一个人回去,那是不想拖累你。我和朋友在香港的生意,原本顺风顺水的,可突然一下子就吹了。我没有办法,想着父亲在香港生活了多年,你跟着他总比和我一起过风餐露宿的生活要好得多。我在日本,虽然没日没夜地打拼,但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我每个月都会给你寄去我生活费的一半,因此好几次我都只能露宿街头,可这又有什么?一想到你,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希望。听闻父亲的死讯后,我头脑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你接下来的生活是不是有着落,于是就匆匆赶来了香港,没想到,迎接我的除了你以外,还有这个天使般的孩子……瞳……”
“她的名字叫光!”阿叶喊叫。
“不要大惊小怪的,”男人皱着眉头,看了看周围,接着说:“瞳和光本来就很难分清楚。”
”那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阿叶说,“她对我来说可是个天大的耻辱啊。”
男人紧咬腮帮,用拇指爱抚着孩子。“你错了,”男人说,“他不是耻辱,而是希望。”
阿叶歪着头,说:“哈?”
“我要把她好好培养成才,以洗刷她出生时欠下的孽债。”
“别胡说八道了。”
“阿叶!”男人响亮地喝了一声,然后义正言辞地说:“我不管你之前和我父亲发生过什么,是你主动去勾搭他,还是他先来强奸你,这些或许对你来说是难以忍受的负担,可是父亲他已经过世了,而我们还活着。神之所以让这个可爱的孩子降生于世,一定是怀着某种光明的目的与希冀的,如果我和你竭尽全力的话,那或许不仅可以甩掉过去那些无聊的包袱,甚至一起得到幸福都是有可能的!这是我的信仰,我可是一直一直相信着这一点的!”他伸出手,摸了摸阿叶苍白的脸,接着说:“难道不是这样吗?阿叶,我们夫妻二人的未来,是被这婴儿的罪孽给蒙上阴影,还是因这婴儿的荣光而闪闪发亮,决定权可是捏在我们两个的手中啊。”
阿叶的小腿开始颤抖,血管跳动的频率渐渐紊乱了起来,我依依不舍地移开视线,看见阿叶好几次欲言又止,男人见状就又补了一句:“阿叶,我和光,会一直爱着你的。”
阿叶像被人给捅了一刀似的,捂着肚子蹲了下来。春光乍泄,可我无心欣赏,因为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腿的颜色消失殆尽,就像两条劣质的香肠。女人的腿可以有如此迅速的转变吗?我摇摇头,从一个偷窥者的角色中走出来,死死地盯着那狗屁不通的男人。我希望他能意识到,他的妻子不仅怀上了还生下了公公的孩子,这样下去,不管他们俩如何努力如何积极,那都不可能会有希望的,有些伤痛可以跨越但有些伤痛必须正视有可能的话甚至还需要刮骨疗毒。地狱里没有信仰,更没有爱,如果他真的想要和她一起得到幸福,那第一步并不是拖着她那残损的躯体勉强向前,而是为她赎罪。阿叶哭得很伤心,只有真正相信自己有罪的女人才会这样哭泣,这样的女人,难道必须要蹲在一辆公交车上,像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哭不可吗?她难道不值得他这个做丈夫的施舍那么一丁点温柔吗?什么叫温柔呢?我不知道,我不是阿叶的丈夫,我喜欢的只是阿叶的腿,这些问题都需要那个男人来解决,可他却在给一个婴儿喂萨其马。
阿叶不哭了,她突然抬起脑袋,用阴鸷的目光直直地看向我。
我满脸通红,没想到她一抬头就能准确地捕捉到我的方位。
“喂,你!”我听见阿叶的声音在喊,“你,一直在看我腿的那个人!”
我羞怯地用不熟练的日语回答:“你好。”
“你说吧,”阿叶两眼无神,说出的话像石头一样硬:“我该怎么办?”
“那是谁啊?”男人莫名其妙地看向我。
“你闭嘴,”阿叶蹲在地上,却好像突然变得高大了许多。她接着对我说:“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想了想,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去看一看你公公下葬的地方。”
“说什么下葬嘛……真是莫名其妙。”男人小声嘟囔。
阿叶站了起来,腿上留下几条压过的痕迹。“那就这样说定了,”她僵尸似的朝我走来,边走边说:“我们俩,立刻去我公公所在的墓园。”
“喂,等一下啊……”男人伸出手,按住阿叶的肩膀,但被阿叶使劲甩开了。“你和光在机场的酒店老老实实地等着我,”顿了一下,她调整语气,接着说:“放心吧,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打算再逃避了。”
阿叶的腿型很直,很长,很标准,膝盖没有内翻也没有外翻,一条恰到好处的线,优美地分开了两条腿,实在是令人神往。在别的地方,我或许可以更进一步地欣赏它们的美妙,可是在墓地里不行,在墓地里干这样的事那是对去世者的大不敬。阿叶和我并肩站立,我时而严肃地看着面前的墓碑时而偷瞄她的腿,一心二用一事无成。阿叶突然问我:“怎么样,我的腿好看吗?”
“好看。”我虔诚地回答。
她再也没有说话。我看见她的双手交叉,捧在胸前,肃穆地站在自己的公公兼孩子的父亲的坟墓前,仿佛变成了石头。我们就这样杵在原地,从阴郁的下午一直站到明月当空的夜晚,我看见阿叶的腿仿佛打了一层蜡似的光滑柔软,我渴望用鼻子去嗅一嗅那久违的气息,可我不能去嗅,在墓地里干这样的事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所以不妨默认那双腿能散发出栀子花的清香吧,流泪后要擦干净,坟墓前要摆上花,都是同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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