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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据母亲回忆,见关二大爷第一面,恰逢我出生过百天。
母亲天生身子弱,怀孕如同渡劫,父亲从村里到县城淘换各种秘方,药渣堆成小山,终于有了我这七斤六两的大胖小子。
村里连年大旱,我出生那天,止不住的倾盆大雨。
“章发这娃是个福崽,相中占火,天生破土,长命又金贵。”
刘四婶是村委会主任,兼任招魂的老娘,四枚铜板加上四句吆喝,降服不少妖魔鬼怪。然而她的话能信到什么程度,母亲完全没有自己的主意。
四婶说我命好,她便着急为儿子的远大前程细细盘算,四婶说关二大爷命不好,她心里连质疑的余地都不留。
“关家老二是个本分人,可惜命里坎多,你家章发虽说有福气,留心别被人绊了道。”
刘四婶嘟囔这话时,关二大爷正从父亲怀里把我接过,搂在胸前瞧了两眼,抬手便赏了个脑瓜崩:“这娃眼睛小,凶得很。”
父亲咧着嘴只顾傻笑,母亲则一把将哭声大作的我抢回怀里。
村里的张半仙在摆摊算卦之余,偶尔靠说书来推销他的劣质泡泡糖。
“话说上一回,关云长斩颜良诛文丑,挂印封金,好不威风,得知刘备在袁绍账下,上赤兔马,提青龙刀,护送二嫂,这就要离曹操而去……”
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我每次听都支棱着耳朵。
关云长见不着,关二大爷倒不难找。
村里多数大人忌讳关二大爷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中年丧妻,又觉得屠户骨子里罪孽太重,免不了教导自家孩子躲远些,所以村里同龄的玩伴一见到他走过来,叽叽喳喳全作鸟兽散。
唯独我,从会撒丫子走路开始,便跟在关二大爷屁股后面,看他屠牛宰羊、剁鸡杀猪,畜生血溅到脸上,眼皮都不眨一下。
虽然他身不高体不壮,脸不红须不长,但能使得一把好刀。拆肋骨,剁肉馅,削断关节的铿锵,剔除皮筋的利落,落在我眼里,都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绝妙功夫。
关二大爷是十里八村出名的老实人,干活快,废话少,没过多久就发现,走哪儿都能看见我,估计脑仁实在是疼,总算是沉不住气了:
“发娃子,躲一边玩去,赖我这里干啥?”
“好看。”
“啥好看?”
“你的刀好看。”
“刀有啥好看?”
“刀能见血。”
一向没脾气的关二大爷听到这话,皱着眉头,揪着我的后脖领子,像拎鸡仔一样把我扔到南边的草垛上。
顶着满头的干草,我一路小跑回来,蹲在他面前,继续瞪着瞅。
反反复复不下三十次,关二大爷终于认命,索性特意搬来一个小木凳放在摊前。
我盯着插在案上的杀猪刀问他:“二大爷,这世上真有关公么?”
他用搌布把刀上的荤腥擦了擦:“有又咋样,还不是走了麦城。”
平日不忙,关二大爷喜欢把我拎起来扔在半空,再囫囵个地双手接住,赶上生意好,没空搭理我,我就使劲瞪着一对小眼珠子,坐在他摊前的泥巴地里,冲着买肉的乡亲们呲牙咧嘴。
“吓,关老二,你算是把章家的金疙瘩教坏了。小心章大勇他媳妇找你算账。”
每当刘四婶和她的拥护者们七嘴八舌地乱嚼舌根,我就被默默不语的关二大爷驾到脖颈上张牙舞爪,威风得很。母亲本来不情不愿,考虑到关二大爷总能给她少算些肉钱,对我俩的忘年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过六岁生日,关二大爷把我扛在肩头:
“发娃子,想要啥东西?二大爷送你。”
我嘿嘿一乐:“我要刀。”
“为啥要刀?”
“不为啥,关公有刀,你也有刀,为啥我不能有把刀?”
关二大爷把我放下来,脸色发沉:“这个不行。”
“为啥不行?”
他从口袋里递给我一块水果硬糖:“不为啥,你不是关公,也不是我,要刀没用。”
我很郁闷,母亲更郁闷。儿子一天到晚蹲在肉摊前面,身上的血腥味洗都洗不干净,顾及父亲的交情,贪图买卖的便宜,她虽不好直说什么,心口总憋着怨气。
直到那天我被刘四婶狠告一状。
“大妹子,你是没瞧见,今天晌午程三金来要账,动手拆了关老二的肉摊,你家发娃子竟然跳出来嚷着抄家伙,幸亏岁数还小力气不够,刀卡在案板上没提起来,要是哪天真出了事可咋整?”
刘四婶走后,我被扒光了按在炕沿上,任凭母亲抡着笤扫疙瘩,一次比一次下重手,疼死也不求饶,手里的笤扫眼看就要秃了毛,母亲才被蹲在墙根底下抽完烟的父亲挡下:
“二哥说,以后不让发娃跟他混了,这事就此打住……”
整个晚上,屁股肿成馒头,疼得实在够呛,我睡不着,只好盯着窗外的星星发呆。
“慧芝,程三金找二哥的麻烦,说到底咱俩也有错,要是当年关叔病重时咱们肯出钱帮他一把,二哥也许就不会跑去借程家的高利贷,嫂子也不至于……”
“大勇,不是我说风凉话,人各有命,关老二窝窝囊囊,三脚踹不出个屁,好歹硬气一回跟上门讨债的拼命,谁想到老婆撞死在自己的刀口上,也是活该倒霉。”
“这话先不提,二哥特意嘱咐我,发娃子从小性子倔,又那么稀罕刀,不是啥好苗头,让咱们留点心。”
“我呸!那是咱儿子命格旺,不怕被灾星冲撞!这关老二也是,自己心里堵得慌,尽和你扯些酸不溜丢的闲淡!”
父亲没再搭茬,轻轻叹口气,在母亲絮叨的抱怨中鼾声如雷。
我没心思睡觉,悄悄翻个身,发现关二大爷就在眼前,背对着我手起刀落,震得屋顶嘎吱作响。
“二大爷!”
我喊了一声,他没听到。
“二大爷,你剁的什么馅?给吴婆婆包饺子用么?”
等了一会儿,没有收到答话,我干脆爬出被窝跳下炕,绕到前面。
昏暗发黄的灯光下,关二大爷舞着一把杀猪刀虎虎生风。
我低头瞅了一眼,砧板上啥也没有。
“二大爷,没肉你剁啥?”
他总算是听见了,却又像是没有听懂,瞪大了眼睛,嘴里喃喃道:
“发娃子,你说啥?”
我噗嗤一声笑了:
“是刀就得剁肉啊!没肉你拿刀干啥?”
听到这句,他开始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寻摸半天没有收获,他茫然无措地盯着空空如也的砧板,忽然挥出一刀。
扑通,有个东西掉到脚边,我用手抹开溅到眼前的猩红,仔细一看,是关二大爷的左手。
我抱着那只左手,眨巴两下眼睛,咳了一地的黑血。
——————
“我说什么来着,关老二的刀不能碰!供屠户吃饭的家伙,血汤子里浸的煞气!”
刘四婶说梦里咳血,就是邪气缠身,要多睡觉,少走动。
我躺在炕上十多天,脑子昏昏沉沉,听串门的吴婆婆聊起来,摊子被砸的那晚,关二大爷啥行李也没收拾,一个人摸黑进了县城。
“吃饭的家伙都不敢带了,这人活得真是憋屈。”
当天夜里,我偷偷溜出门,翻进关二大爷的院子,摸了摸插在砧板上的杀猪刀,把依稀尚存的血腥味嗅个痛快,整个人从头麻到脚,紧接着,神清气爽。
我的病好了,母亲给刘四婶送去一筐鸡蛋。
八岁,刘四婶的小儿子把我的新橡皮掰成两断,我用铅笔刀划烂了他的所有课本;十三岁,吴婆婆的外孙子把我的皮外套烧个窟窿,我用刮胡刀剃秃了他的半边脑袋;十八岁,程三金的准女婿把我的老相好搞大肚子,我用水果刀挑断了他的花花肠子。
法院定罪那天,母亲躺在父亲怀里,哭得死去活来。
她是对的,也是错的。
人的确各有天命,但我这命里没什么金贵多福,而是注定要在刀尖上过活。
出狱第二天,我一瓶燕京啤酒砸在餐厅经理头上,黄灿灿掺着红艳艳,满地都是。
“MD,谁再要钱,冲老子手里这把刀说话!”
我没想到,自己会在程三金开的店里吃霸王餐。
踩着一地的玻璃渣子,程老板的语气相当和蔼:
“阿发,那个混账东西背着我闺女偷人,这件事我要谢你。现在店里生意越做越大,就缺你这样的帮手,要是瞧得上三叔,干脆留下来,吃喝不用愁。”
二十五岁,除了一把刀,屁都没有。
我貌似没得选。
入堂会的仪式上,我终于看见了关公,和张半仙说的一样:丹凤眼,卧蚕眉, 面如重枣,唇如涂脂,手持青龙刀,胯下赤兔马,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我问那个开了瓢的经理:“开饭店为啥要拜关二爷。”
他捂着刚刚包扎的脑袋:“因为那是假的,你个傻X。”
程三金极为虔诚地向关二爷磕头敬香,起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从今天起,大家都是兄弟。”
辛亏他这句话,我没往心里去。
关二爷是假的,程三金的招牌也是假的。这货自从来到县城,一肚子坏水就有了泛滥的空间,名义上开着饭店,暗地里混着黑道。我在他手下半年,除了亮刀子吓唬人,啥事都不懂,啥事都不管。
“求您了,宽限两天,就两天,砸锅卖铁我也一定把欠三爷的赌债还上。”
“记住了,周四交钱,一分不少,否则,把你剁了喂狗!”
如此之类的对话,我每天都在经历,渐渐地,刀子越来越快,脑子越来越慢,慢到别人的血已经淌了一地,我还没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捅了出去。
有肉有酒,有钱有妞。都凭着一把刀,关二爷帮刘皇叔打天下,也就混到手这些甜头,我一个地痞流氓,没啥可抱怨的。
晚上,干完活,路过城南的巷子,我心不在焉地转个身,忽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关二大爷,好久不见。
他站在煎饼摊前,佝偻着身子,五十才出头,就像黄土埋半截似的苍凉。
还没来得及喊上一声,从我背后跳出来一位,程三金的得力部下,心狠手辣,不是善茬。
“老东西,月底了,孝敬爷的保护费呢?”
关二大爷虽然看上去有些抖,但明显已经习惯了这种威慑,畏惧得并不真诚。
“最近生意不太好,拖几天再给行么?”
“你敢糊弄老子!”
我一把截住他的拳头,皮笑肉不笑地挡了回去:
“李哥,这是小弟家里人,给个面子。”
姓李的没料到我会插手,愣了一下,然而明显不吃这套:
“阿发,老哥奉劝你一句,趁早让开!”
我笑得有点累,手上的劲道不由得加重几分:
“大家都是兄弟,千万别伤和气。”
话音未落,关二大爷的煎饼摊子就被人七手八脚拆散了架,这个仗势欺人的草包,冲老弱病残收几百块钱的保护费都不忘带上帮手。
姓李的站在黑压压的一群前面,挺胸叉腰:
“给脸不要脸!谁TM跟你是兄弟!”
我把关二大爷挡在身后,忽然觉得很没必要。
没必要废话。
腰间的杀猪刀被我抽出来攥在手里。关二大爷伸长脖子看了看,欲言又止。
“别瞅了,和你同款。”
他的那把,至今还插在老家的砧板上折旧,费劲拔出来,就是一块废铁。
我的这把,至少还敢在县城的暗巷里发飙,好歹亮个相,基本无人能敌。
现在回想起来,我这辈子没读过几本书,对于“基本”的认知可能不太正确。
关二爷斩六将都知道要找人单挑,不像割韭菜似的一砍一大片,我一把杀猪刀再凶残,也抵不过七八根狼牙棒围着打。
砍伤对方几条狗腿,我,刀,连同关二大爷,全被堵在巷子的一角。
姓李的把棍子挡在胸前,生怕我飞来一刀:
“章发!你可别忘了,反三爷的水是什么下场!”
他不说我也知道,程三金和王八一样,咬上人就不撒口。
“发娃子,你快走。”
“二大爷,心意领了,不过瞧着现在这阵势,我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其实要走也可以,但是为了不让狼牙棒挡着路,光放点血没什么用。
只有断了他们一只手,我们才能闯出一条道。
人各有命。
敬不了关公,还护不住关二大爷么。
我咬着牙,举刀挥下。
这一刀下去,血溅了一脸。
扑通,有个东西掉在脚边。
我抹开眼中的那片猩红,跪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嚎了起来。
那是只左手,关二大爷的左手。
姓李的一帮人面面相觑,尤其是躲过一劫的那小子,完全不知出了什么状况。
关二大爷躺在地上,气息明显有些短:
“你们非要交差,就把这个拿走,跟程三金说,我的手是发娃子砍的,我和他的债了了,他和他的债也该了了。”
“你妈……”
脑袋挨了一闷棍,我弄丢了后半句。
———————
醒来以后,我右手插着液,鼻子插着管。母亲坐在病床边,哭得依然那么惨。
我动了动身子,除了疼,没别的。
“妈,二大爷咋样了?”
母亲还在呜咽个不停:
“你四婶说得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没了耐性,一把抓住换药的护士:“和我一起送来的那个大爷咋样了?”
护士被吓了一跳,答得有些结巴:“那个大爷……好像,断了只手。”
“那他人呢?”
“……把你背到急诊,人就不见了。”
“啥叫不见了?你们不是救死扶伤么!手断了没人管么!”
护士被我吼得十分委屈:
“那大爷看着没啥事啊,气色很好,走得飞快,手里还拎着刀,我们没人敢拦。”
“刀?什么刀?”
“嗯……说不上来,就是一把,很奇怪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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