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扰一湖安静。
图·网
1 初灵
日月湖四面环山，山上有清泉，蜿蜒而下，成瀑布，流入湖。湖之宽，一眼望不到边际。
湖中心有一个小岛，岛上还有一间茅草屋。草屋四周有开花的树、草，将其遮掩大半。若不是有高僧指点乘这一叶扁舟，入此地，只怕此生也难见这人间仙境。水清如镜，倒映群山，烟波浩渺；山上岚烟袅袅，瀑水潺潺。山水相依，镜花水月，煞是醉人。
我在屋中备好茶水，等雨停。
骤雨初歇，清风拂，吹散一湖眷恋。初灵出现的时候，我已在湖心亭煮好了茶。
她白衣紫衫，轻踏湖面，飘然而至。待她立于亭中，莞尔一笑，微微欠身:“公子久等了。”
我微微颔首，她便在我对面石凳上坐下，看着我煮茶。
“传闻写书人老重持成，定到了不惑之年；又说是教书先生，或是落魄书生。如今看来，传闻没有一点说对。先生看起来弱不禁风，像是个病秧子。”初灵眼眸灵动，如雨后初露，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声音如泉水搬清澈。
“是吗？”我笑道，“不知道有没有让姑娘失望？”
“那倒没有，”初灵连忙否认，眼睛看着我，眼神却不知飘到了哪里，竟然有些忧伤地说，“是有些像他。”
“苏某就是苏某，不是任何人，他也只是他，也不是别人。姑娘，切莫把我当做他。”我抿了一口茶，甘甜润喉。
初灵愣了愣，收回飘忽不定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似是在想什么，随即说道：“这是自然。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是你们恰好都是先生模样罢了。”
“天色刚好放晴，姑娘显然已是准备好了。”我放下茶盏，抬眼望了望天色，晴空万里。满湖的莲花，次第盛开，水光潋滟。
初灵站起身来，理了理裙摆，走到屋外，幽幽地望着天，似是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良久，她才转身道：“准备好了。”
2 颜陌
初灵是莲花妖，百年修成人形。
为莲花时，便是在我眼前的这片湖中。
这里的景致千年如此，生机勃勃，四季如春，却又不尽相同。为人后，她常在草屋里看人间悲喜，时常也去人间走动。对于尘世之事，也是了解一二的。
这处净地，凡人是无缘得见的。
那日，初灵打坐修炼结束之时，出了草屋，见满湖皆是河灯，河灯虽各式各样，却都以荷为样。
初灵禁不住好奇，便去往人间，所到之处，皆漂浮着荷灯，烛光点点。人间甚是热闹，她看到女子打扮的貌美，男子也异常俊朗，站在河的两岸，往河里放荷灯。
初灵本想从水中捞一盏灯，却忽觉不对，方才的人还喜气，这下却忽然静谧，放佛刚才的喧闹只是听错了。她朝两边看了看，发现他们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有看好戏的，有紧张的，有无所谓的。
“姑娘，不可动荷灯！”人群中有人提醒。可惜提醒得迟了一些，她的指尖轻碰到了荷灯，荷灯忽地沉了下去。
“唉，真是晦气！”身边的人尽是嫌弃地散开了，只有一位老婆婆。
婆婆告诉她，这是莲花节，荷灯寄托着放灯人的愿望，让灯随波逐流，倘若灯沉了，说明所请之愿难以实现。
“这不是自欺欺人吗？既然是心之所向，那自当尽力去做，而不是将圆满寄托在他人身上。”
“小姑娘倒是看得通透，”老婆婆爽朗地笑了笑，“人活这一世，不可能事事都能做到，总有些事情无能为力。所以呀，不想放弃，就抱有希望，或许能得到上天垂怜。”
“既然无能为力，为什么不放弃呢？”
“放弃？说得简单。”老婆婆摇了摇头，“人活着，总得有点执念吧，或是痛苦，或是欢喜。”
“我不懂。”初灵疑惑地摇着头。
“慢慢地就会懂了。”老婆婆笑着，指着岸边的一个捧着荷灯发呆的男子，“你弄沉了别人的荷灯，去赔个礼吧。我要回去了。”
“婆婆慢走。”
初灵看着婆婆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随后走向那男子。
后来她总在想，如果没弄沉他的水灯，如果没有靠近他，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可是，时间不会后退。
朝男子走近，就着月色，初灵看着他的侧脸，欠身道：“这位公子，初灵无意，在此赔礼。”
男子着青衣，面容清秀，气质温和,，他转身看着初灵，幽幽道：“无妨。”
他虽说不介意，但语气悲伤。初灵本想就此离去，但想起老婆婆的话，加之男子神色哀伤，似乎荷灯承载着很重的希望，也就并未离去。
男子在河边站了一会儿，就带着荷灯要离开，并没有多看初灵一眼，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他越是轻描淡写，初灵便越是过意不去。
于是，她便跟着他。男子足足比初灵高了一个头，初灵跟在他身后显得有几分娇小。初灵一边想着一定要完成他一个愿望之后，便算了结此事，以抵心中愧疚；一边踩着他的影子。
“姑娘……”
男子忽然停下，初灵一不小心就撞上了他的后背，发出“哎哟”的声音。男子愣了愣，转身往后退了一步，皱眉道：“姑娘，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大可不必跟着我。”
“可是你看着好难过。”初灵揉揉头，委屈道，”婆婆说过荷灯是人的希望，我既然弄丢了，必然要还你一个的。“
“我很好，你不必这样。”男子道。
“你若好，也就不会这般模样。我初灵许下的诺，定要做到。”
“好吧，随你。”男子见她神色坚定，也不再推辞，又转身继续走。走了几步之后，似是想起了什么，扭头说道：“姑娘打算一直跟我吗？”
“不跟着你怎么允诺呢？”初灵疑惑地问。
“姑娘一个女儿家，跟着我怕会有损姑娘的名声。”
“哦，”初灵恍然大悟，尴尬地笑笑。刚才一直想着要允诺，忘了男女有别，闹出这样的笑话，“那……”
“明日，就在河畔相见。”
“好。”
“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颜陌。“
3 变故
颜陌，这个名字一直刻在初灵的心头上，剜之不去。即使十几年过去了，初灵提到这个名字仍然会有一丝悸动。
再次见到颜陌时，他仍是温文尔雅。
颜陌就住在附近的白水镇上，是一个书生，并在学院作工，以贴补家用。为了照顾年迈的婆婆，柳陌没有去科考。他天资聪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少不得婆婆日夜挑灯做活，所以柳陌格外勤奋。
颜陌的亲人只有奶奶，便是那日在河边遇上的那个老婆婆。初灵见到时，也着实是惊讶了一番，反而是婆婆似乎并无意外。
初灵谎称自己是孤儿，流落至此，以允诺为由留在柳陌家中。颜陌一面怀疑初灵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竟然信心满满要为自己实现心愿，一面也有些同病相怜。婆婆也颇为喜欢初灵，两人甚是投缘。
初灵问婆婆可知柳陌那日所请之愿，哪儿知婆婆也和颜陌一样缄默不言。后来无意中瞥见颜陌的手书，才知道他那天所请的愿望，是希望奶奶康健。婆婆患了不治之症，虽然看似身体硬朗，实则内里虚得紧。婆婆一直没有告诉他自己的身体状况，可是柳陌也早有察觉，两人就这样互不说破。
初灵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虽然很喜欢婆婆，睿智又开朗，但人生死有命，是她不能插手的。这一诺，初灵也注定办不到了。所以，对婆婆格外得好。婆婆最是喜欢看初灵和颜陌说话，虽然大多数是初灵再说。可是婆婆知道，有了初灵，颜陌就不再是孤单的了。
故而在婆婆去世之前，将颜陌支开，与初灵单独讲话。原来婆婆知道初灵并非凡人，希望她能尽力护他一生平安。
初灵应下了，又将颜陌唤了进来。她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颜陌出来的时候眼角挂着泪。
“阿陌？”初灵轻声唤道。
哪知颜陌竟然一下子将她拥在怀里，抱得很紧，发出呜咽的哭声。
婆婆终于还是去了，走得十分安详。安葬完婆婆之后，颜陌便决定去帝都，初灵随他。临行时，两人到墓前向婆婆道别。
颜陌不发一言，眼神带着些许绝望和不舍。
“奶奶，我会做到的。”
“我也会。”初灵道。
他有帝王将相之命，这一点是初灵从他的命格里看到的。
初灵问他是要想要权利、地位还是财富。他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这些，我自己就能得到。”而如今他已拥有了这些，初灵却始终想不透他到底要什么。
她看着他轻而易举地夺得榜首，平步青云。
颜陌的名声冠绝帝都，风头一时无两，颜府终日门庭若市。所有人都知道，颜陌有一个妹妹，国色天香。每日客人散去之后，颜陌便会觉疲累，这时候初灵总会送上一杯热茶。他喝茶后，也总会回到书房，直到夜深。
又一年莲花节的时候，有人抓了初灵要挟他。他不以为意，动用所有手段和人脉找到了初灵，也查出了抓她的人。
他当着全城的面，将那些人斩杀。
“我决不允许，也绝不容忍，我的人受到半点伤害。”
他向世人宣告，眼神凌厉而狠决。
从离开白水镇之后，两人若即若离，若不是颜陌这般行为，初灵当真以为他对她毫不在意。
自此，所有人都知道，颜陌很看重妹妹。
4 允诺
颜陌算不得是一个好人，不似书生般迂腐，也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随着颜陌陌权利越大，树敌也越多。但他都能应对，躲得过明枪暗箭，也算看得穿阴谋诡计。
他已经不再是白水镇的那个颜陌了，初灵想。但他对她还是如初，若即若离。
如此两年后，颜陌常常伴君左右，深得王上信赖，甚至让他亲自负责公主的诞辰。可就在诞辰之后，颜陌却忽然被罢了官，毫无征兆。整个帝都，众说纷纭，从前热闹的颜府，逐渐冷清。
初灵也不知道为何，也曾问过一次，颜陌只答：“还想给自己一点时间。”
初灵不懂，也没有多问。自婆婆去后，颜陌便愈发寡言，对她更是沉默。
不久，帝都便再无半点他的消息，而江湖上却传出一个奇才。初灵知他是状元之才，只以为是文状元，却没有想到他竟也是武学奇才。一年的时间里，他刻苦练功，加上又初灵相助，很快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两人一起闯荡江湖，游山玩水，好不自在。也是在这三年里，初灵仿佛看到真正的颜陌，没有任何负担，洒脱的颜陌。
三年后，颜陌重回朝堂，以武状元身份。
逢边关战乱颜陌请旨平叛。在去边关时，颜陌曾说，若能回来便告知他心之所愿。可凯旋而归时，他还没来得及回府，便入了宫。出宫之后，只字不提。
颜陌因战功，被封了大将军，赐了将军府。而初灵还守在颜府，不愿搬去将军府。为此，颜陌将颜府重新修缮，重新修缮，还特地在后院中围了湖，里面种满了莲花。初灵问他为什么只种莲花，颜陌笑而不语。
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有人爱莲。而这个人，不是她。
知道这件事，是在初灵诞辰那天，前来贺寿之人络绎不绝。有一个人，分外扎眼，那边是当朝公主。
满朝皆知，公主爱莲。可只有她，最后知晓。
她还以为，他只是为了讨好公主。
当初灵在他书房，看到的公主的画像时，什么都明白了。初灵记得，颜陌说过，此生只为心爱之人作画。
看着他们背影成双，初灵想着，这个世界里，能护他周全的人，只有公主了吧。这一次，怕是要让婆婆失望了。
莲花节如期而至，初灵捧着荷灯在郊外的河边等着。任凭颜陌如何对她态度反复，每年总会陪她放荷灯。今年，初灵却很犹疑。
她已决定离开。
他终于还是来了，一如往昔。初灵一如既往地问：“今番可有了愿望？”
“有。”
“是什么？”
“……”颜陌眼神飘忽不定，有所犹豫。忽而转身背对着她，声音低沉：“我们，就此别过吧。”
“什么？”初灵很是惊讶，走到他面前，鼻子发酸，满眼噙泪，“你是要我离开？”
“是。”颜陌稳了稳心神，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我此生不再相见。”
“为什么？”
“你……是妖。”
原来，他早就知道。怪不得，会这般决绝。初灵不再纠缠，荷灯放入河中，一滴泪滑落。
隔日，赐婚的圣旨便下来了。初灵本想看他成亲，却被他回绝。
颜陌成亲那天，初灵回到颜府，寂寞清冷。她在莲花池旁，留下了一颗珍珠当作贺礼，从此再也没有在颜陌面前出现过。
5 兜兜转转
初灵说完这个故事，已是黄昏。
我的茶，已然饮毕。初灵深吸一口气，淡然道，“先生可曾记住了？”
“记住了。”我点点头。
“你恨他吗？”
“恨？”初灵苦涩地笑笑，“他从不曾允诺我什么，我该恨他什么呢？”
“那你可知他后来如何了？”
“后来？与我无关。”
“他是一个凡人，只怕已经轮回了。”
“是吗？我不知道。”初灵低垂着眼，不再说话。
以前婆婆总说人要有希望，如今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不知道，便还有希望。
“书成策时，姑娘可愿一看？”
“不必了。”初灵起身，“我有些乏了，先生自行离去吧。”说完，她便遁形不见，山间起了舞，一如来时模样。
我轻叹了一口气，乘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行至一村落时，见桥上有一青衣僧人，背着行囊，戴着着斗篷，右手拿着竹棍，正望着我。
我走上前去，双手合十：“高僧，是在等我？”
僧人仍然望着日月湖的方向，微微点头。
我看到他垂下的左手手中，握着一颗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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