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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北方吹来,榆钱树上所剩不多的黄叶三三两两飘下来,有一片落在了棣棠的左肩头,对面的玉林伸出手,捏住了叶柄,黄色中透着些颓败的土色,叶片中间很多地方干枯得只剩下脉络,像一张蜘蛛网,被锯齿的边缘收住。
玉林轻轻地捏在手里转动两下。
棣棠有些着急,“玉林快走吧!别让人家福林等你。”
“如果榆林村最后也免不了被践踏的命运,到那时,你和锁儿万事小心,不要硬碰硬,保命要紧!我不在家,爹不愿意跟你们母子一起生活,你要时时去看他,吃的穿的要接济到。”
棣棠重重地点头,“家里的事儿还用你说,快去吧。”玉林转身,背着棣棠给他缝制的搭包,大踏步地向村东头走去,手里还捏着那枚从棣棠肩头取下的落叶。
棣棠站在原地,看着玉林走远,直至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她才缓缓地转身回家。锁儿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熟睡,夹被已被踹到了一边。棣棠坐在炕边,看着锁儿的眉眼,很像父亲,她温柔地笑了笑,继续手上的活儿。
晚上棣棠烙好了掺了面粉的玉米饼子,先装了一簸萝,送到后院公公那里,老爹正在清理豆粒,没有点灯,屋里只有太阳的一点余晖的昏黄。见老爹身上是夹布褂子,棣棠把簸萝放在灶台上说,爹,把薄棉袄厚棉袄拿给我,我拆了洗洗重新做做。锁儿去抓豆粒,却被豆荚尖扎了一下,自己疼得直甩小手,想哭又不敢哭。老爹拍了拍手,在褂子上抹了一把,“锁儿是个小男子汉了。”说着一边进里屋打开柜子,摸索了半天,手上拿着两件棉衣,走到堂屋递给了棣棠。棣棠又说,爹,看你到现在还没熬点粥,只吃饼子太干了,我再去盛碗粥来。老爹虚拉了棣棠一把,别来回跑了,我喝碗热水,等下就睡下了,你出去时把门给我带上。棣棠知道老爹执拗,没再多说,手臂上搭着两件棉褂子,领着锁儿出去了。
棣棠插好大门,又把竖在角落的木桩顶在大门上,回到堂屋,棣棠放下饭桌,舀了两碗稀饭,拿个小簸萝放了两张饼子,再拿一个小碗切了两刀腊菜疙瘩咸菜。锁儿拿起饼子,想起父亲,“娘,爹呢,怎么不吃饭?”“爹爹去工作了,这段时间,咱娘儿俩吃饭。爹过段时间就回来。”锁儿皱着小眉头好像沉思不解的样子,“爹还教我要做个守信重诺的男子汉,可爹自己就不守信,那我又怎么能听他的呢。”棣棠看着儿子的样子不禁心里发笑,“爹怎么不守信了?”“他上午还跟我说明天要陪我玩打枪捉鬼子的游戏,可我睡醒一觉,他就走了!”说着眼睛里蓄满了眼泪,他又想做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男子汉,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只在眼眶里打转,在昏暗油灯的照耀下,像是鲜花上的露珠,晶莹剔透。“你爹也是在你睡着的时候才接到通知要去外区工作一段时间,还有,锁儿啊,如果来了外乡人或者真的鬼子来了,你千万不要提爸爸跟你玩过开枪打鬼子的游戏。”“为什么?”“你爹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咱们要小心!鬼子是坏蛋,外乡人也可能是坏蛋,你想啊,他们要知道你和爹游戏里都打他们,他们会生气,会真的打你,你爹怎么能安心呢!”眼里的那颗晶莹终于落了下来,锁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咬了一口饼子。
晚上把锁儿哄睡着,棣棠把老爹的两件棉衣先拆了,明天洗洗面儿和里儿,在加点新棉花,做好了,老爹好有的穿。
玉林和福林是榆林村最有威望最有见识的男人,他们经常离家去别的区忙工作,但做什么工作连他们的爱人也说不太清楚,但随着炮火声越来越接近她们所在的区,人们似乎有些明白了,这片被祝福的土地,在战火纷纷的岁月里得享了几年非同寻常的安宁,敌人好似被障眼法蒙住了眼睛,根本看不到这所小村庄。而如今,玉林和福林出门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长。棣棠想起玉林走之前对她的嘱托,这次怕榆林村也难逃厄运。鬼子真的来了怎么办呢?
棣棠失眠了一宿,第二天顶着黑眼圈,把老爹的棉袄里面洗好,抖抖晾在绳子上。头脑有些发胀,锁儿拿着木头枪,在晾晒的衣服中间穿来穿去,追躲着“敌人”。棣棠想拉住锁儿,跟他说两句别玩了,随即又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这么小的孩子,别总吓唬他。棣棠看着绳子上晾晒的衣物布料,头脑昏沉沉地想了一会儿,她本能般地回到屋里,坐到纺车前开始纺线,听着纺车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她的心就安定了很多,无论何种境况,人都得穿衣吃饭。
这个深秋初冬里,老爹天天到地里捡豆粒,捡棉桃儿;棣棠就天天忙活纺线织布做棉衣。
到凛冬之时,棣棠已经做成了50件棉衣,她就找村里的主事儿人给帮忙送到前线去,“你怎么不让你男人……”见棣棠脸色黯然,主事人不说了,玉林自打中秋离家,三个月都没回来过一次。主事人看着这些棉衣,“你怕是想给玉林他们吧,可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如果能恰好送到玉林手上,她自然开心,如果不能,给到哪个需要的人,她也觉得自己尽力了。主事人明白了棣棠的心思,第二天便套车,叫上另一个人,向着邻区赶去。
套马车到邻区,赶得紧点儿,通常来回两天就够,如果歇个脚也就是三天时间。而这次送棉衣的两人,他们用了六天才回来,棣棠不安地过了三四天。回来后,主事人一脸沉痛,而且很正式很庄重地和棣棠握了握手,倒弄得棣棠这个小脚妇女很是不好意思。
榆林村名字的由来便是因为这个村里榆树多,每户人家房前屋后都有榆树,春天的风一吹,榆钱便一串串地挂满了枝头,大点儿的孩子们就要爬上房头够榆钱吃。看大孩子们吃得欢快,锁儿也闹着要,棣棠踩着小脚颤巍巍地搬个梯子上房,抓几把榆钱下来给锁儿,在心里念着,玉林,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春耕的时候,玉林不在家,棣棠只好担起主劳力的担子,老爹驼着背给帮忙。村子里大都是这样的组合了,很多壮劳力男人都陆续投入到战斗中,榆林村虽偏安一隅,但老的老,小的小,弱女子的弱女子。
尽管今年的春耕还能太平进行,可空气中好似被凝重的乌云压着,像是暴雨来临前的样子,气氛越来越压抑,人们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趁着榆钱鲜嫩,每家每户自发地收集榆钱,以此裹腹,节省出的粮食集中到村管事人那里,找人送到外区。其中玉林家省出的口粮最多,里面有棣棠踩着小脚种地所得,也有老爹秋天里日日在地里一粒粒捡的豆粒。
夏日里,就偶尔有三五不成群的鬼子到榆林村来滋扰,棣棠谨记玉林走时嘱托,看好锁儿,照看老爹。偶尔讨要到她家,她也只得应付一二。开年以来,她在家里不同的地方挖了很多土坑把粮缸、粮瓮都分散到了不同的地方埋好,橱柜里只留几天的口粮,鬼子从她家走时,嘴里骂骂咧咧表示不满,棣棠低眉顺眼地告艰难,心里在不停地咒骂你们这些鬼子走狗不得好死。锁儿虽小,却知道他们被人欺负了,又害怕又愤怒地把眼睛瞪得老大,鬼子回身时,棣棠生怕锁儿惹事,一把把他拉到身后。
又是一年秋,看着榆树的黄叶飘飘荡荡地落下,棣棠站在榆树下,忆起去年秋天送别玉林时的情景,玉林,你在哪儿?你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有了苗头,鬼子们三五不时地来咱们村里搜刮,我按照你说得尽力在维持着这个家,可我好怕啊,现在咱们这里也需要你了,你回来工作吧!心里默念着,双手合十,抵在额头,好似她的虔诚可以立刻换回日思夜想的玉林。
玉林没能被棣棠的祈祷换回,日子还要继续。鬼子的滋扰也越来越频繁,终有一日爆发了冲突,老爹不肯把鬼子翻找出的一瓮粮食都给鬼子,便闹了起来,棣棠听到动静,心里暗叫不好,她嘱托锁儿不要出门,就去后院看情况,老爹见棣棠过来就给她打眼色,可棣棠看着被打倒在地的老爹怎能不顾,“爹,都给了吧。命重要!你儿说的。”她压低声音。鬼子小兵搬起整个瓮耀武扬威的走了。“玉林说,命在,家就在!”说着二人眼泪都吧嗒吧嗒掉下来。
还不等二人再说话,就听前院门口有动静,二人都吓得往外跑,出了大门,就见鬼子小兵一手夹着瓮,一手掐着一个孩子的脖子,正是锁儿,“敢咬我,杀!”另一个兵手拿刺刀,正一点点儿接近锁儿,锁儿不知是吓得,还是被鬼子掐的,说不出话。“不要!”棣棠撕心裂肺地喊,老爹拉了棣棠一把,自己冲向前去,抵到了即将刺向锁儿的刺刀上,血汩汩地流出来,“早该死的老家伙。”“求军爷饶过不懂事的小孩子吧!”鬼子踢了一脚,抽出刺刀,本是来要粮食的,不想眼见死了人,也没再纠缠,抱着粮瓮走了。“爷爷,爷爷!”锁儿的小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棣棠好半天才挪过来,扑通跪在老爹身旁,泪雨滂沱。“锁儿,别怕,爷爷年纪大了,终归有一死。刚才鬼子抢粮事,爷爷就想跟他们拼命的。”老爹伸出因痛而颤抖的手,拉这着锁儿。“棣棠,玉林说的对,有命才有家,锁儿还小,他是咱们家的希望,玉林不在家,我也只能再嘱托你了……你也莫怪锁儿,和鬼子周旋也不能让男儿失了血性,不然有家也似无家,你可懂?”老爹艰难地说完这句,就喘息着再说不出。棣棠点头,“爹,你放心。我会把锁儿教好,不然对不起爹,对不起玉林!”棣棠又一次强烈地期望玉林能在身边。
村里的主事人和几个邻居帮着棣棠把老爹葬在了祖茔。从此往后,榆林村再也送不出粮食和衣服给到外区,一来封锁线不允许,二来他们自己已经自顾不暇了。老爹的死给村里人敲响了警钟,大家不约而同地开始在自家屋里地下挖掘地道。此后,棣棠开始跟锁儿讲他父亲的工作,讲这个家、这个村、这个国正在遭受的苦难,战火之下哪有孩童?这个年代的孩子们都被逼着快速地成长了,提前褪去了稚嫩。
十多岁的孩子整日爬上棣棠家前面那颗最高的榆树,高大茂密的树冠就是他的保护伞,在枝叶的缝隙里看到鬼子远处的身影,他的哨声一响,大家都快速地躲藏,锁儿现在爬树下树比猴子还快,吹完哨,三下两下就窜到地上,然后钻进地道。一次次地给鬼子们唱起空城计。
1945年,鬼子陆续撤出华北平原,榆林村的老幼妇孺皆有劫后余生的感觉。这年的秋天,阔别五年的玉林回来了,而福林则永远地留在了外乡。知道老爹去世的玉林先到父亲的墓前,静默着站了许久。锁儿的个子快赶上父亲高了,玉林得知儿子这几年的成长,甚是欣慰。
战后重建,艰难但有序。
几年后,村小学的娃儿们稚嫩又嘹亮地唱起儿歌。
“榆树钱圆又圆,好像一串大铜钱,三娃子扫榆钱,把它种在校门前,春风吹,秋雨洒,榆钱变成树篱笆。”
……
“榆钱树下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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