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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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教练学乒乓球有些时候了，在大力贡献近半年学费后教练许她找球友初试成果。开始还信心满满兴冲冲跃跃欲试，很快发现除了教练便再无对手，那小玩意和她有仇样，离开教练便左突右闪无论如何再不肯上她拍子，发疯般四散发落而不顾她的狼狈死活。

大家都是来锻炼玩耍的，球馆里木讷的她除了教练都不熟络，谁有那闲暇陪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小辈满地捡球累得个腰酸背痛呢！挫败感加失落陡增，从喧嚣热闹的球场落荒而逃去找教练，脸赤如血地低头小声嘟囔道：“要不我还接着学吧！”

教练大约知道只二哥的性子才肯帮她，正陪其他学员打球的她转身便冲不远处也正打球的二哥敞开嗓门大声气吆喝道:“二哥！你供她几个球—她才打的！”

二哥脸膛黝黑身材魁梧，球技和人缘均不错。以后，只要二哥在，就会抽空供她一阵球，每次都纠正指导她错的打球姿势，比教练还有耐心，二哥说：“这些，教练才不会教你们——教会你谁给他们付学费？”说完哈哈大笑。

慢慢地，她好歹能接住几个了。二哥休息或和别人对打时，会找悉近球友继续供她练基本功，虽然她球技仍旧很烂，但碍于二哥面子，大家还是会勉强供她一阵，一些时日后，才大体终于好些。

和二哥熟些了，知悉他曾是个军人，在部队待了近二十年，在地方行政又工作近二十年，如今刚刚退休。看他两袖清风样子及那恬淡心态，以前应也是个不错领导。许也是经历太多早看淡世间百态缘故，身边人群里，有多少做过领导的刚退休便经不住光环褪去的打击，即刻现出风烛残年老态龙钟样子让人侧目，而他却仍能和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打成一片，可见其磁场之强大。

是什么样的雍容岁月，才打磨出今天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无从知晓，二哥打球，从来一副淡然的胸有成竹样，无论你是急是缓，是左是右是高是低，你见他在球案前轻轻站定，目光笃定沉稳，灵活有力的球拍在他手上上下翻飞左右厮杀，几个从容腾挪，胜负已渐见分晓。初涉球台的她实在看不出有啥奥妙章法，然好多比他年轻十几岁的、袄子早已甩落一旁拉开架势赤膊上阵的对手，气吁吁的在那里龙腾虎跃左攻右守，却仍招架不住，几个回合下来一头脸的汗珠子已是止不住的往下扑簌簌地滚。二哥笑眯眯的，无论输赢，额上不见一丝汗渍，赢了，看不出他得意，输了亦不见他眉宇间有落败。

再后来，她的颓废没逃过二哥那双即洞察人情亦洞悉人心的大眼，总是有机会就拉她出来，说她需到人多地方多走走，没事发些心灵鸡汤给她，告诉人应心胸开阔，要热爱生活，要懂得放下。已经好久，她都生活在背光的阴影里不肯出来了，就算为了二哥一片心意，也要做做样子让自己至少看起来和从前不一样些。于是，只要二哥叫她，她都努力雀跃的样子去积极回应。

有时候实在太难过，只想深深埋在自己给自己装备的甲壳里什么都不做，阳光的明媚和她没有关系，身旁的灯红酒绿离她很遥远，她冷冰冰湿漉漉的心早已感知不到世界温度，她只想和一切来个彻底隔绝，最好全冰封起来，让世间万事万物都无知无觉凝固永恒，让悲伤凝结让回忆静止让泪水停流让绝望固步……

她有时便和二哥扯谎，努力使出遗憾加羡慕的口吻道：“二哥，我有事不能和你们出去了，你们好好玩。”

才撂电话，她却精神病人发作般，涕泪横流地哭好一会子，原来哭泣也需耗费气力的，她额上慢慢贴满被汗浸透的一绺绺发梢，热腾腾的汗水自上而下顺着鼻侧鬓角行至眼窝眼角处与不停溢出的咸涩泪水汇合后便齐刷刷地继续合力往下流。等用掉大半盒纸巾后，再找个搞笑节目蜷在沙发角落目不转睛让自己傻笑些时，如同医生用止血钳把病人血管里喷涌出的血液适时卡住，那汩汩而出的耀目鲜红的血就戛然而止，回体内奔流去了。她多想也活成春天里的蝴蝶，在阳光下花丛中闪闪发光缤纷美丽翩翩起舞，却始终还在自做的茧里挣扎得筋疲力尽不得脱身，她虽做茧紧紧缚了可悲又可恶的自己，然凉薄的老天到底也没肯赐她破茧的能力和勇气。

酒桌上，大家开玩笑说：“二哥比主席还厉害，主席做报告还得念稿子，二哥是脱稿哎！”他的开场白，条理分明有主有次，主客兼顾，言词恳切且让你觉得，也或者说至少让她觉得并无虚构成份，每个人都被他打进话稿一个不少，一番谦恭感恩语下来，气氛也恰到好处被烘托得更热烈温馨起来。

二哥不能喝酒，二两下去就满面红光不胜酒力，他不无遗憾笑说：“要是能再喝点，可能坐上的位置就不是今天这样子喽！”

是的，久经官场的人，没几人不是武装一副上好酒囊整日价在酒场徘徊。但如今这幅岁月静好的画面难道有何不妥么？官做得越大不但伤肝，不小心还会伤德，而德，是一个人根本，她想。

有时她暗自揣摩，二哥这样个男人，究竟有个怎样太太，一定是低眉顺眼温柔贤淑的样貌吧？后来得机会见着，果不其然，二嫂人很敦厚，一脸端庄祥和的笑容，让人油生天然的亲近感，打眼一看便知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妻良母典型中的典型，几近六十岁的腰身依旧玲珑有致不着半点老态，瑜伽练得让人叹为观止，标准一字型劈腿随时随地惹人惊呼慕羡，纸牌也和二哥打得一样棒，时常还会下厨做桌子喷香饭菜供二哥和球友们玩完后回来消遣。二嫂和二哥，在众人眼里，活脱脱一对琴瑟和鸣的神仙眷侣。

某日看到二哥微信有篇文章很美:“知己是灵魂深处的一个伴，陪我们度过孤独的岁月。真正的知己，是一份懂得，一份相知，一种淡淡的陪伴与共鸣。犹如一杯清茶，淡然中沁入心田……”文章结尾说，“这样子知己，你觉得自己拥有么？”

她念完立马迫不及待在下面回复：“我有的，是二哥。”

说这话的时候，她从头到脚全是感激。其实，应有很多人把二哥当知己，良友，她只也算其中一位吧！大家都信任他，身边朋友有什么事都和二哥商量请教，没主意时他大多会帮忙拿个中肯主意。这篇短文给她的感觉，简直就是不折不扣写实的二哥。

退休后的二哥不久便开始专心照顾年逾九十身边不好离人的老父亲了，兄弟姊妹也有五六个的他每天独自细心照料老人穿衣吃饭洗澡等一贯日常起居从无怨言，每天下午把老人安顿好会抽空和球友们再打一小时左右的球，到四点钟雷打不动必会匆匆回去继续照顾老人。大家迷惑不解，抱怨说为何兄妹众多只他一人照顾以至都没一点多余空闲，二哥笑笑说：“他们几个大小都有事忙，就我闲人一个加境况许可，这不也是做儿子该尽的义务么？再者平日我若也赶着有事躲不开，他们也都能接替我照顾个一时半晌的。”

“那二嫂呢？让二嫂替你下总可以吧？哪怕偶尔和我们尽兴打个牌吃个饭，也不至每天都掐那么准点吧？”仍存问号的她替大家干脆把剩余疑问都提了出来。

“你们有所不知，老伴前半辈子没少跟着我吃苦，我年轻时忙于工作把家里老人孩子全都扔给了她一人，现在趁身体还好也有条件了就让她尽量多享受享受生活吧！”

众人哑口，只得愈加佩服男人中最有担当的二哥。看来老天还是澄明公平的，早年的二嫂起五更爬半夜操持家务受累多年，就连爷公公都是她伺候养老送终的，懂事优秀的女儿大学毕业留在外地也一切美满顺意，如今二人终于迎来近晚年难得的幸福生活，尤其二嫂在二哥的呵护疼爱下尽情放飞自我的小资生活让年轻一众都比之不及艳羡不已。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一学说在已照顾老人有五年之久的二哥这里应是失效的了，至今老人已近百岁身体还尚康健，不能不说也是托了一直有儿女精心照料的福。都说孝顺的人有福，那二哥攒的福气足有几百成千箩筐了吧！晚年的他定是福寿延绵幸福安康无疑的了。人们常说，年轻有福不算福，老年有福才是福。

二哥说，不久的将来，大约要去孩子定居的地方生活了，那是个美丽的海滨城市，气候适宜适合养老。大伙就嚷嚷：“二哥！以后你若走了我们咋办？如军队没了将军羊群没了头领！谁教我们打球谁陪我们打牌有事我们再找谁个商量呢？”

她也一边跟着吵喊：“二哥，那你们能不能晚些走哦？”一边心理黯然，真的是天下没不散的宴席么？这样的二哥，最后也会与之散去，从此后会，渺渺无期。这才是人生真相，每想及此，她都会难过甚至泪落。

世上不知有多少二哥，也不知别人的二哥是如何演绎，唯她的二哥，大男人的豪爽和小男人的细腻兼具，经常叮咛她，记得按时吃饭，不然将来肠胃不好；记得泡脚，有助睡眠……

这一生，二哥这个词汇，在她心里眼里早已是温暖的代名词，像寒冷冬天里的一个小火炉，像炎热夏季忽吹来的一缕凉风，让行尸走肉般的她终于慢慢苏醒活转过来，让她真切体会到人间冷暖里不光只有冷，还有不可多得的、分外珍贵的暖。

开始恭敬称他大哥，后来，听他身边的人都齐喊他二哥，在家应是排行老二缘故，听着就亲切，她就怯怯道：“二哥——以后我也这么叫好么？”

“好。”二哥笑吟吟应着。

她觉得，叫二哥，真如亲哥一般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