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结束的枪战,于我似乎过去了很久。
我的脑海开始闪现与芳芳相关的每一个片段,它们如暴风骤雨般倾泻在我的身上。我还想起了才哥讲过的故事,关于那些女人的故事。
“是不是这些女人都是因为我而死的!如果是这样,我愿意早点死。”我伸手穿过她柔软得像羊毛围巾一样的脖子,将她抱在怀里,伤心地吻着她的额头。我搂着芳芳迟迟不肯起身。
“我们不需要做出这种假设,也许,每个人都是为赎罪而来到这里,来到我们身边。我们既然没有死,哪里又有错。走吧!”新哥深深地吸了口烟,将烟蒂弹进摆满鲜花的大厅里,然后扶着楼梯扶手,一瘸一拐地走下楼梯,走出大门。
我只好抱着芳芳,行走在灯光照见的黑暗里。
远处传来稀稀落落的枪声,几束火光冲上了被悬崖遮挡的高坡,然后熄灭,犹如流星匆匆划过。
能听到汽车的轰鸣声,但不是很清晰,被快速远去的距离吸走了一层又一层。嘹亮的钟声突然响起,从一个角落传去另一个角落,传入海面那无尽的夜空中,再也没有回来。远处的天空被焰火照得雪亮,红的,蓝的,黄的,五颜六色的焰火在高空中如春花般绽放,开了又灭,灭了又开放,一层一层,一片一片,堆叠在一起,占满了我整个眼底。
我走过一块花圃,走向那栋长长的篱笆墙,我走向扬。当她看到是我,便急急地站起身来,朝着我奔跑。也许是因为惊吓过度,也许是因为揣测难安的空洞囚住了她,她含着泪水望着我,用力地拽着我的衣角再也没有放手。
“你可以把我们的相遇当成一桩又老又丑的寓言故事。”我对她说,
“那该是一个什么故事呢,我已经不在乎了。”她用闪亮的眼睛看我,轻轻的说,声音很小,和我们走在草地上的脚步一样软绵绵的,“香港回归了。”
“让我们继续走下去。”
一声枪响,声音嘹亮,干净,在空阔的海边传出很远,就像一辆疾驰而来又疾驰而去的火车。不为谁停留,没有感情,硬邦邦的,又非常脆弱,类似于病人哮喘时发出的尖哮声,是这个夜的呻吟。
活脱脱像一个巨大的铁锤捶着我的身体,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后背。
我抱着芳芳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然后从她的身体上滚落一旁,躺在软绵绵的沙地上。没有痛,也没有悲伤,像平时发生的一件小事,和踢到一只咖啡杯没什么区别。
扬在耳边尖叫,在不停地呼喊,使劲地拽着我的胳膊。新哥朝远处开了枪,枪声震耳欲聋。
说实话,我厌恶枪声,就像厌恶将马提尼和小酒馆里的海明威并列放在一起。没有一个充满爱的男人愿意被一杯酒灌醉,雷同于我不愿看到任何人死在枪下,包括自己。
一道明亮的光束从海面上射了过来,照在我的身上。我歪着头看着眼前的沙地,白荧荧的,海水刚好从我的面颊边退了下去,像情人抚摸我的脸的手。我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我急着想逃走,想离开这里,想要一个温暖舒适的床和昏暗的灯光,想抚摸着比绸丝裙还细腻的女人的皮肤,想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觉不醒。
我听到了芳芳的吐气声,她或许是阻塞肺部的血水被这次摔倒抖了出来,似乎在活了过来。我直挺挺地躺着,手就耷拉在芳芳的身上。
她离我那么近,我用尽全力挪动身体想要凑近芳芳的脸,想看见她活了过来。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周围静悄悄的,就像陷阱的机关没能被触发。我多么想再见到她的脸,看到她呼吸。然而什么也没有,我的身体在渐渐麻木,扬的哭声在变小,光线在变弱,所有一切都在离我越来越远,我似乎在慢慢溶解在这片沙滩上,渗透进沙子里。我本该属于它们。
我的一只眼睛流下了一滴泪,滚烫滚烫,像滚落进亿万星辰里的一颗太阳。
真正的黑暗是忧伤的,它本身不是一种颜色,不是一种与光明作对比的衬物,不是由我们的眼睛感触得来的某种印象,并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么肤浅。它孤独,荒芜,一望无际,纯洁得不可着物,冰冷得比死亡还冷漠,空洞得比绝望还幽远。但凡有一丝希望,脑海里闪过一丝念头,都会在这片死亡之前的黑暗里闪闪发光。我一直在坚强的活着,有一丝坚忍的希望在鼓励着我,所以,黑暗孕育出了光明。黑暗似乎比光明更具有催生的能力。
我相信我不会就这样死去,因为我想起了叶苏儿。叶苏儿是我生命的亮光,也是我爱恨情仇交融一起的催化剂,虽然当时看起来还没有什么用处了,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是哪些人做出的努力,一丝光晕一样的东西在我的眼里打开一个新世界。光明如潮水般涌入我的眼睛里,随之而来的是窃窃私语,叹气声和仪器程序式的提示音。然后是一阵惊呼声充斥耳鼓,又在瞬间强压了下去,似乎有人担心会吵到我。我终于活了下来。
窗户旁的小桌子上摆着一束鸢尾花,一束阳光正从窗户里照进来,白色窗帘正好拉倒一半的地方停在那里,这样,阳光只能照到我的腿的地方。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海水和天空,天和海都是能够想象的蔚蓝色,海天线模糊可见,几只海鸥正好从窗户里飞过。船稳稳地停在海面上,只有它随大海的浪涛上下起伏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是躺在一艘游轮上。不然我会以为这是那座靠近坪山河边的铁皮房子。
一个短发女人正在检查我的眼睛,她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前额上的刘海被一只紫色蝴蝶的发夹固定着,眼睛有些浮肿,嘴巴在我面前小心地吐气,好像我就是一颗灰尘,担心随时都会被吹走一般。
我安静地躺着。米黄色皮料和钢琴漆面的沙发、舱壁,还有天晶色吊顶,让我感到不像是行驶在大海上,更像是走在一条明亮的柏油路面上,那里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四处充满了草木的清香。
我用力地睁开眼看了她一眼,然后又闭上。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她还能留在我的脑海里,就像窗花一样贴在窗户上。
她检查完我的眼睛,接着用一只手握着我的一根手指,对我说,弹一下你的手指,我照做了。然后是脚趾,伸腿,用尖锐的木棍划我的皮肤,我真想提醒她轻点儿,别把我当木乃伊侍弄。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认出她是宁小楼。然而我没有说什么,我的喉咙又干又渴。
一只毛茸茸的手伸了过来,手里端着一只玻璃杯,透明的液体喂入了我的嘴里,我差点呛出了声音。
“你这个该死的,他不能喝酒。”宁小楼转过身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她气呼呼地说。
“死不了,他喜欢冰酒,我也喜欢。不过忘了加冰块。”一个男人说,听起来是新哥。
“再来一口。”我舔了舔火辣辣的嘴唇,开口说了话。
另一个女人轻巧地走到床头,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用她冰凉的手握了握我的手,然后又轻轻地将我的手放回原处。她的手指修长,皮肤冰凉,眼波干涩,不管是眼睛还是面容,都深藏着更干涩的忧伤。丰满的嘴唇因为想说话的缘故微微张开,露出两颗略微宽大的门牙牙阔,这是一张我在哪个夜晚都没能看清楚的脸。她正在为我淌泪水,而我和她之间只有过两次并不温柔的会面。我看着扬,一言不发。
“很幸运,一颗子弹击中了离脊椎不到1厘米远的地方,被两根胸骨的叉角挡住了,所以没能损坏你的胸腔。”宁小楼脱下白大褂,露出一件白色T恤和深蓝色牛仔裤,等她脱下口罩的时候,看起来更像个医生了。
“就像上帝伸出一双筷子夹住了子弹。”新哥说。
“就像在烧烤摊上夹着一只黑乎乎的牛卵蛋!”我扭过头去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绷带爬满了他整个上身,和我那条只是开个血洞的左腿比起来,看上去要丰满得多。他半躺在沙发上,用力地昂着脖子,无趣地捏着一个橡皮手圈使劲往伯莱塔手枪上套来套去。
“哈哈,油滋滋的,能让女伴兴奋得瘫倒在床上。”新哥得意地说。
“芳芳呢?”
“我们俩都是粗心的家伙,差点把芳芳扔进海里喂了鱼。但实际上,她比你活得更顺利。”
“她活着就好。我昏迷多久了?”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仿佛成了一个被赦免的偷了人命的小偷。我舒出一口气,问道。
“刚好过去一天一夜。为了救你,小楼一直没有合眼。我敢说,要不是小楼救了我们,我们指不定已经漂在太平洋的海面上,皮肤绿得发亮。”
“你是医生?”我惊讶地问道。宁小楼正为自己倒上了一杯开水,猫着身子一口一口地喝。
“中山大学法医学专业,后来在剑桥医学院学习,不过学的是兽医。我想养好一只猫。”
“多美好的讽刺啊,一个精通解刨尸体的医生救了我们,还是一个爱好养猫的医生。”新哥说。
“救一只猫,比救某个人要容易得多!”她看了看我,转头看了看一旁的扬,又回头望着大海。
“看大海很容易,你只不过需要将眼睛投进大海里,就像朝大海扔进一把闪亮的银币。所以,当我们难过或者踌躇的时候,都喜欢望向远处,望向大海。”新哥说。
“你是个粗心的小伙子。”少校的身子一旦塞进某个屋子,都会给人拥挤的感觉。他清楚船舱的处境,只是向前了一小步,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看着我。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七叔被一根钢丝勒死了,在一个酒店的浴缸里,凶手没有找到。真让人感到意外。”少校微微顿了顿,双手做了个抱歉的姿势,用他的大拇指揩着他的短下巴。
“不一定是我干的。他早就该死。”新哥头也没抬地说,此时没有玩那把博莱特手枪了,而是改玩一支瘦弱的白色烟卷。“没有人会想到有人开枪,我也没想到他们会向我开枪,特别是在酒会上,这一点都不礼貌。自从白秋提醒我不要在红木头里藏纸钱,我就怀疑到波王头上了。他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但没想到这和七叔扯上了线。就在看到他低头向七叔报告的模样,我就敢肯定很多事情了。只可惜,高估自己的人都会犯一些低劣的错误。所有的保镖都是我的人,就算没有发生昨晚的事,也由不得他们乱来,时代已经变了。还记得丘比特风暴吗。大家都在吸取教训,而我在改良,其实不用动枪动刀的,太没意思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少校瞥了一眼新哥,找了个地方坐下,从衣袋里拿出一根旱烟壶,在桌面上边敲边说,“江湖变样,反而落了口实,年轻人就是喜欢惹麻烦,也不管管后路,警察迟早会找上门来。你们最好避避风头。”
少校开始吸烟,旱烟壶白绿的玉石质地,像叼着一根葱。
新哥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将那支捏碎的烟卷丢到一旁,直直地盯着少校的脸。
“我要见叶苏儿。见她最后一面。”我对少校说。
“去履行你的合约,将你的眼睛割下来给她?”少校惊讶地看着我,端着手臂交叉在一起,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胸前的金色纽扣不放。过了片刻功夫,他吧嗒了一下嘴巴,突然呼哧地笑了起来,嘴角翘起老高,“得了吧,小伙子。你一上岸就会被警察围得紧紧的,哪儿也去不了,然后被关进大牢。你想好了,死刑犯。”
“我非得这么做,这是我早就想好的。”我肯定地说。
“为了什么?”
“你会庆幸能有那么一刻让你停下来,往前和往后的所有时间都凝固不动,你坐在静静的花园里,和某个人坐在长条椅上,心满意足。”
“你爱她?”
“你以为呢!不然我没有机会了。”
“爱情不是这样的。”少校端起一只酒杯,用力地伸了伸手臂,他似乎抓住了空中的某件东西。“人活着的时候,不该去想死后的事。她大概会希望你好好地活着。再说了,她的眼睛不是你弄瞎的。”
“也不是我。”新哥肯定地说,
“如果这个世界只有一种爱情,那么,这是一种区别爱情的另一种爱情,就像阳光和黑暗其中的另外一种。你知道你抓不到她,也得不到她的青睐,但你每时每刻都承蒙她的赐予,承蒙她的浇灌,承蒙你永远都抓不住她所带来的公平。她会在无时无刻出现在某个地方,在所有的场景里,即使在光明和黑暗交替的时刻,即使在生和死那短暂的间隙里,在你稍不留神的对过去的追忆里,满满当当,如黑暗亦如光明。”我朝四周望去,没有一个人看向我,他们都低着头。
“没有一个人能听懂。”新哥说道。
宁小楼是最早一个捱不住的人,她走到少校的身前,抬手将他手臂提了起来,然后耐心地将他的袖扣扣好,那松散的袖扣立马缩紧了黑色外套里,她俯下身子凑到父亲的耳边。让他去吧,爸爸,她轻昵地说。
“尽管去。但你的话语太长,费涩难懂,别再和我说这些饶舌的鬼话。”新哥站起身子,朝我打了个响指,走了出去,其它人也跟着走出门外。只剩下少校留了下来。
“有个机灵的家伙,二十四五岁年纪,湖南山区来的,打小就是钻山长大的,上了战场更了不得,是寻路和听风的好料。我们一个营配合兄弟师打穿插,剿越军的346师,沿路遇上大雨,加上地图老旧,赶不上正路,还经常遭了地雷的暗算,在山里被敌人截成好几段。没了补给,没人接应,我急得像猴子一样在树沟里窜。这个家伙了不起,他能识蛇路走山穴,先是绕了敌人的尾巴,在阴沟里搞伏击,后来还销了好几个地雷阵,搞得敌人心烦意乱,击中火力掉转头围剿我们。兜兜转转一个多月,断了军粮,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加上敌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最后还是被围困在山谷里,动弹不得。快熬不到头了,敌人的火力又猛,到处都挖了壕沟,还点了火,子弹拉着光线在黑夜里照得人心只发抖,迫击炮往死里炸,人员死了一大半。”少校看着我,脸上阴晴不定的,说到关键点上还用手敲桌子,“那家伙跑到我旁边,说去找增援。等了大半夜屁都没等到,我以为这家伙当了逃兵,以他那样的身手,要跑出去寻个活路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我越想越窝火,心里毙了他好几次。敌人步步紧逼,再不突围也会被困死,大家等着我下命令,都建议在下半夜突围出去。突不突围都是一死,拼死也就最后一次了,趴在弹坑里救不了人的命,我们十人一组朝着山口摸了上去。枪还没响,山后冒起了火光,好家伙,大部队来了,喊杀的声音震翻了天。我心里放松了不少,躺在泥地里望着天,抽了一袋旱烟正准备起身,刚好看到那家伙从高坡上朝我冲了过来,我看着他笑。上上下下上百号人的命,还有我的命,都是他救的,不笑都不行。就在十步的地方.....”
少校突然不说话了,缩着脖子,呆呆地望着我,好像被炮火吓住了。
“大概有什么鬼东西,像剃了光头的婆娘从地底里钻了出来,就在十步的地方。”
“他倒了下去,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后脑勺。牺牲的兵那么多,多少年过去,我就记住了他一个。”
“死就死了,反正打仗死的人不少,一个两个的没什么,你应该记住那些活着的。”
“他姓白,全战场姓白的没几个,死的就他一个。”少校抬起头,眼神奇怪地看着我。如果你见过流星,你记得你看见流星的样子,你对一闪即逝的庞大的星体还存在一丝感伤,那他就是用那种样子使劲地盯着我。“我们追查过了,你就是他的儿子。我可以带你回家,也要带他回家。用新哥的话说,你该挪挪地方,忘掉那该死的火车站,深圳火车站。”
没有人说话了,再也听不到周围的声音,我的思绪早已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的童年,生我养我的家乡,母亲和姑姑,叶苏儿的长裙,一本叫作《爱的艺术》的书,想起和叶苏儿离别时她大声呼唤“是你吗”的情景,多少年来因失去父母亲而感受到的了无依靠,全是回忆和痛苦纠缠在一起的空洞。就像我父亲长眠在战场上,却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他是否还存在活跃的思维,是否一直想着回家,想回来见我。
哭着哭着,我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我从来没想过哭泣会这么伤人精神,更何况是头一次。
我好想做个梦,做个美梦,父子相见的美梦,但没有。事实上,这样的梦永远都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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