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我的朋友算儿,平日看起来是一个沉默寡言不擅社交之人,可每逢与人算帐时,他就表现岀超乎异常的活跃劲来:扬起嘴角,眉毛一攒,露出一丝蔑视的微笑,一双眼睛骨碌碌地注视着对方,好像在说,你什么也瞒不过我,我不会让你占到任何便宜的……如果面前有一把算盘,他细长的手指把珠子拨得劈劈啪啪的响,好像射击前扣动扳机的演习,让你怯而退阵;如果没有算盘,他把手指当成算盘,十个手指灵活而又敏捷地比划着,报出一个又一个令人难忘的数字,足以显示他高超的心算技术。
这样说吧,我们八九岁时,还是一个懵里懵懂的孩子,可算儿从十一岁开始,就拎着篮子上菜场买菜,开始他的算帐生涯了。他的论斤掂量,锱珠必较的水平,连我家隔壁人称快嘴阿翠嫂也自愧不如。一次阿翠嫂专门考察算儿的买菜水平,回来对我妈说,嗳呦呦,王家的算儿我服了,买菜的门槛,我算精了,可这小子门槛比我还精。人家买四株冬笋一元三毛一斤,可他呢,买一株冬笋只有一元一斤。别看这小小的三毛钱,这在八十年代可谓是一笔不小的零钱。
阿弥陀佛,真是鬼精灵一个,住在对户的三婆婆低声说,除了买菜外,听说他们王家姑娘买化妆品,甚至买胸罩内裤什么的,都叫他上百公司去采购,看来王家大户又出了一个精明的做生意人了。
为了证实此事,我曾经问算儿,你姐姐妹妹的内裤也是你买吗?他翻着眼皮说,去他妈的,别听老太婆们胡扯,你说三婆婆媳妇的儿子是我生的,你信吗?
他的回答超出同年人的成熟和圆滑。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坐在我面前的算儿,是一个前额微秃,蓄着八字胡须的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他并末如人们所想像的那样发达起来,做了一个成功的商人,而是和白果巷大多数人那样,过着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这次白果巷最长寿的胡大伯过百岁生日,当银行经理的小儿子阿昆,在状元楼酒店包了整整十五桌,邀请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参加,算儿当然作为白果巷的代表属于贵宾邀请之列。在热闹的酒宴上,我只见他敬过三次酒,一次敬老寿星,一次敬银行经理,一次敬大家,其余的时间埋头喝酒,夹着喜欢吃的菜往嘴里送,仿佛喜庆的气氛与他无关,一切置之度外,神态显得懶洋洋的,临到结束时,他习惯地问服务员拿菜单看,眼睛里方显出有点生气的样子,他眉毛一攒,指了指菜单上咸菜黄鱼那一栏,用嘲笑的口吻说,这条黄鱼如有二斤重,我王字写在脚底,还有那盆鱼头价格搞错了吧,应该多算了十五元二毛钱。不过银行经理不缺钱,不会计较的……
说完,他夹紧领子刚走出餐厅,就被银行经理拦住了,嗳哟,我的亲哥哥走得这么快干吗?上楼去茶室喝一杯茶吧。
下午我还有事哩。
有个人想见你。
现在想见我的人太多了。
算儿不屑地说。
这个人不一样。
说着他附在算儿耳边私语了几句。
不见,只听算儿断然回绝道,家传的宝玉怎能轻易转让他人!
说完夹紧领子,走出暖烘烘的餐厅,留下一个细长的影子。
这只铁壳螺丝,油盐不进。
阿昆无奈地叹口气。
这时,我从餐厅走出来,再也挡不住银行经理客气的笑容,说起来都是白果巷从小相处的伙伴,难得一起喝茶,可我也知道他有事求我,知道我与算儿及买玉人的关系,叫我去当说客是不二的人选。
二
算儿家祖传有宝玉,早已不是公开的秘密了,尤其在去年清河镇召开的全市企业家联谊会上,他妹妹胸佩那块玉坠,出席闭幕式晚宴后的舞会,更是引起了轰动。算儿的妹妹名叫婷婷,是我初恋的女朋友,自从我在深圳破产后回到云城,她毅然决然地与我断绝了恋爱关系。我知道这是她哥哥的决定,她一向对她哥哥是言听计从的。也许算儿某一天深夜起床,悄悄地拿起祖传的老式算盘,用细长的手指拨弄着褐红色的珠子,算来算去觉得妹妹这个对象钱途无望,不会给她带来多大的幸福,还是及早解缆放船吧。因此,有几次上门去找她的妹妹,都被他客气地劝退了。
龙虾,他突然叫起我小时候的绰号,脸带古怪的神色微笑地说,你是我的好哥们,仅此而已。言下之意,我是永远当不了他的妹夫了。
这时,楼上传来她妹妹的弹琴声,是《琵琶行》的曲调,我记得白香山起首的诗句“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婷婷弹得其声凄迷,音韵乌咽,但最后声调铿锵,高亢,有一种从缠绵中解脱出来的决心……
常言道,锣鼓听音,说话听声,我似乎从乐曲中听出了弦外之音,那是算盘的声音,觉得此生娶这个女人没戏了。
现在这位银行经理叫我去当说客,我颇觉为难,但一想到新开张的公司要贷款,便勉强答应下来。
算儿是我穿开档裤的朋友,从五岁上幼儿院时起就相识了。他家住在东边,我家住在西边,中间隔了一条小河,根据算儿计算跑得快的话,撒一泡尿功夫就过小桥到他家了。在白果巷,王家是名门望族,上代的太爷在乾隆爷时当过礼部待郎,拿今天的官职来说相当于外交部的负责人。据说,那年太爷衣锦归乡,前俯后拥,浩浩荡荡,何等风光。他祭拜了祖先,捐款重新修缮了附近的德慧寺,还在大殿前亲手栽了二株白果树。这白果树一雌一雄,历经数百年长成十米多高,屈曲盘旋,横斜逸出,摇曳生姿,尤其到了秋天,清香四溢,硕果累累,真乃是清河镇的一大奇景。因此,每逢王家有重要的客人来临,总是陪着客人来德慧寺,那时还没树枝儿高的算儿,便会指着银杏树尖声叫道,这是我太爷种的!
算儿家的房子挺大,四面围着高墙,过去门口还有一对石狮子,早在解放前夕被债主砸了。有句老话说得好,富不过三代,其实在算儿爷爷辈起家道就衰落了。他爷爷的父亲原来是盐商,在江浙一带很有名气,最兴旺的时候,贩盐的船只多达上百艘。可惜在爷爷十多岁那年,家景已每况愈下,战争,灾害以及吸鸭片和赌卜,王家的财产只剩下二百亩地和白果巷的那幢古宅了。解放后土地归公,古宅三分之二做了街道幼儿院,只剩下的一个院子和五间屋子供算儿十几口人居住。如今他的爸妈早已过世,二个姐姐和三个哥哥,有的在海外,有的在外地工作,只剩下算儿和她未出嫁的妹妹住在那里,不知什么原故,算儿四十二岁了,还未娶到媳妇,还有他的妹妹,自从与我分手后,还没听说过她找到意中人。
为此我问过那位银行经理,他搔了搔头皮闪烁其词说,也许人算不如天算吧,诸葛亮再聪明也挽不回蜀国的败局,不过他家有一块祖传的宝玉,总有显灵的那一天。
三
现在说说算儿家祖传的宝玉,一件是铸金的福禄寿翡翠三彩手镯,据说放在清水里会显出红绿黄等色彩,十分珍贵。相传这只手镯乾隆爷的爱妃香妃戴过,后来传到道光那代被一位太监带出宫外,流入民间。二是挂件,全称翡翠三多纹坠,碧绿亮丽,呈椭圆形,盘曲的枝蔓上有颗石榴,桃实上还精雕着一只呼之欲出的蝙蝠,此乃多子,多福,多寿的寓意。最妙的是玉雕间缕口有一根金丝,系着浅粉色的碧玺和小珍殊,红绿相衬,娇艳引人。
话说当年八国联军侵入京都,烧杀掠夺,无恶不作。他们从故宫抢去的宝物,大部分运往国外,也有一部分以高价兑现。这两件宝物就是算儿的祖宗从高鼻子绿眼睛的一位洋卖办手里转买过来。据说价格不菲,大概上万两白银吧。后来慈禧太后逃难回京后,曾下过一道懿旨,凡流入民间的皇宫珍宝,一律归还,如发现私藏杀无赦。算儿的祖宗吓破胆儿,赶紧将那件香妃的手镯上交衙门,另一件则从外地带回家乡,偷偷地秘藏在白果巷的老宅里。
据阿昆说,他爷爷在民国初曾当过区长,与算儿的爷爷是莫逆之交。在中秋节的一天下午,应邀去王府喝茶。算儿的爷爷寓所名曰养心斋,由书法大家吴昌硕题写,四面翠竹围绕,十分幽静。两人相谈甚欢,说到兴酣时,只见算儿爷爷揭开墙上任伯年的国画,按了一下机关,门帘自动开启,捧出一只紫檀匣子,匣内的那件菲翠吊坠犹如出水芙蓉,婷婷玉立,光艳照人,用手一触摸,细腻似婴儿肌肤,温润如琮琮清泉一般,真不愧为皇家的古玩,端得不凡,让阿昆的爷爷看得傻眼了,直言,好好珍藏,传给子孙万代!
这件宝物很少让外人过目,尤其解放后,当有人向王家打听时,算儿总是抢先回答,什么菲翠玉件,早就被爷爷卖给江西人了,否则旧社会闹灾荒,全家人早就被饿死了。为此,算儿还在班上作过忆苦思甜,声泪俱下地叙述那年下乡发大水,稻田颗粒无收,爹妈靠野菜充饥的景况。
尽管哭穷,放了多少烟幕弹,到了公元一九六六年,王家还是成了众矢所的。据说清河镇横扫四旧办公室,把王家列入重点的抄家对象。组织了三十人队伍,分三批将他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办公室的头在抄家动员大会上这么说,现在全市看云城,云城看清河镇,清河镇看白果巷,因为皇帝娘娘的玉坠就藏在白果巷内的王家,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顶级的四旧品搜出来。
这个头说话有点夸张,但谁也不能否认这块玉的来历有多惊人。面对浩浩荡荡的抄家队伍,算儿的父亲有点扛不住了,几次想主动上交,落得个坦白从宽的处理。可算儿的母亲临危不惧,将秘藏的艰巨任务交给算儿去完成。就这样一拨拨佩戴红袖章的人,里里外外,旮旯角落,把王家翻得个底朝天,还未搜出宝玉的影儿来。据说连瓦片,阴沟和阁楼的砖缝里都仔细搜寻过,结果一无所获。
后来我曾暗地问过婷婷,你哥哥把玉藏在何处?她红着脸悄悄地说,你猜猜?
藏在棉被里,藏在枕头里,藏在自行车轮胎里……
哈,藏在你的头颈里,小龙虾。
她笑盈盈地三缄其口,一双弯弯的丹凤眼盯住我的脸孔看,那时我俩处于初恋最热烈的阶段,没有阴私可瞒着我。
后来她害羞地告诉我,哥哥叫我把宝玉藏在裤裆里,那时我刚来月经……抄家人不敢胡来。
那你拉尿怎么办?
摘下来呗。我哥说了,玉器属阴的,最喜女人盘养,等你长大了,卖个好价钱,一同嫁出去!
当我把这个秘密告诉爷爷时,这位当年的地下工作者不禁摇头叹息,匪夷所思,这个算儿,真是立秋的石榴——点子多,连我都不敢想象的事……
不过如今国运转了,家里祖传的宝贝受到法律保护了。要不算儿怎么会叫他妹妹佩戴着玉坠去参加企业联谊家晚会?分明是向世人炫耀王家昔日的辉煌吧!那个晚会我没有去参加,我忍受不了婷婷与别的男人眉来眼去的模样,忍受不了婷婷与那些青年才俊翩翩起舞的情景。
当然也有一个人后悔去得迟,没有见到女主人和那件稀世珍宝。
三
此人名叫范瑜,运城著名企业家范豪的儿子。提起范豪可谓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他是新能源汽车的领军人物,又兼营房地产,酒店等业务,其身价百亿元以上,这在八九十年代可谓是顶级富豪。因此算儿只知其父不知其子也不足为怪,但我提起他父亲的大名,他的双眼闪闪发光了。
哦,原来是他的犬子,我倒要结识一下。
不知他多大年令,成家立业没有?有无他的照片?
我说,算儿,这些同你卖玉的交易有关系吗?
这些关系大了。算儿比划着手指,振振有词说,我爷爷说过,玉是有灵性的东西,它卖给人家,就好比一个女人嫁了出去,总得打听清楚对方的家庭背景情况,否则凤凰落地不如鸡,玉受凡间俗气污染,主人家是要晦气的。
于是我像填覆历表一样告诉他,范瑜,男,未婚,独子,上有一个姐姐,我手里有他的照片……
待一切了解清楚后,算儿的眉毛舒展了,露出滿意的笑容,仿佛卖方看到了招标书,他兴致勃勃地说,叫你那个同学明天上午到我家里来看货。
那我要不要陪来?
熟人陪来生意就很难交易了。
算儿冷冷地抛下一句话,夹紧领子走了。我知道他还不放心我与她妹妹的关系,总有理由阻止我上门。
于是我想起小学读书的情景,我打蓝球,体育成绩好,他打算盘,数学成绩好。他曾代表校队参加市里珠算比赛,个人荣获第三名。可他语文成绩一团糟,写起作文总是这样开头,早晨起床,听到麻雀叫,晚上睡觉听到老鼠叫,半夜醒来,床下有晃动,一看有条四脚蛇……
语文老师是位胆小的姑娘,梳着两条细细的辫子,一看作文本,便觉得算儿家很恐怖,从此不敢去他家家访了。现在想起这也许是算儿的阴谋,因为成份不好的父母亲是很忌讳生人来上门的。
四
次日傍晚,我刚从公司食堂吃罢饭,范瑜就在家门口等候多时了。我很想知道这次交易的情况,没想到这位身材修长,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一进屋子,就一反常态悻悻地叫嚷说,你这位朋友可恨得很,我连杀他的心都有!
有那么严重吗?无非是一笔古玩的交易。他卖他的,你买你的,两相情愿,难道他知道你是富家公子敲竹杠不成?
钱倒不是问题,这个菲翠玉坠一口价……
万兄伸出了两个手掌,可附带的条件,谁也接受不了,奶奶的,太可怕了!
可怕什么,难道还要割你的肉不成?
无论如何,这套臭规矩我受不了,世界上还有这样做卖买的……你说我买他的玉,非要同他成结拜兄弟,还要沐浴更衣,在他家祖宗牌位面前,连续三天祷告,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你知道我多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说出去让人笑断大牙了,买玉,又不是卖人……
哈哈……我笑起来,早就同你说过算儿这个人很怪,今天就让你见识了。既然不是价格的问题,那我陪你这个大老板再去走一趟,碰碰运气如何?前提是这玩意儿你到底喜欢否……
我太喜欢了!说句心里话,我玩玉这么多年了,算得上见过世面的人,新疆河田去过,云南缅甸买过原石,国内外大小拍卖会也去参加过,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顶级的菲翠玉坠,还有这样精美的雕刻,如果我母亲还在世,不知见了会多么高兴!
说着他的眼圈微微发红,原来他的母亲嗜玉如命,可惜一年前因病撒手人寰。我还记得读大四时,那年暑假去他家玩,但见豪华的客厅,古董瓷画琳琅满目,目不暇接。范瑜还带他去过母亲的美玉斋,一位气质高雅的妇人正在弹古琴,四周高大的橱窗,全放着玉器和石料,真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光十色,美不胜收。说来奇怪,他的一个姐姐也喜欢玉,她有一句口头禅,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她愿终生与玉相伴。她劝他的弟弟,今后找女朋友,一定要找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最好名字上带一个玉字。为此,范瑜在大学校刊里还发表过几首赞颂美玉的诗篇。其中一首诗是这么写着:
她拥有沁凉如透的温润,
她带来青翠欲滴的盎然生机,
她以倾动人心的自然之美,
修饰女人内在的品味与格调
…………
算儿家搬迁了。
原来那幢深院大宅已列入运城古建筑保护之列,他和妹妹现住在小镇尽头的柳河旁,原来是叔父的房子,一幢独门进出的院子,青砖黛瓦,飞檐翘角,典型的江南徽派建筑。虽有几分颓败之气,但隐约可见当年书香门第的迹象。其实当年叔父先祖也显赫一时,在康熙年间当过翰林学士,为皇帝起草昭令,如今叔父后代都在海外,他和妹妹寄居于此看管这幢老宅。算儿没有固定职业,在镇上开着一爿古玩店,妹妹年过三十,除了弹琵琶外,她整天在闰房拨弄着一架明式古琴,椐说琴艺好生了得,连县城的音乐人士也向她请教,一个星期一次上城去上课,如今她深居简出,轻易不在镇上露面,但每逢镇上有重大活动,哥哥就会带着她穿着礼服作为嘉宾出席,好几次与她打了照面,她都落落大方向我报以普通朋友的微笑。
四
算儿在天井的小桌边喝酒,这是一个炎热的秋天黄昏,他身着兰色的丅恤,一条崩紧的西式短裤,说明他的腿肚子慢慢发福。他一边呷酒,一边翻阅线装的帐本,石桌上还放着一架算盘,口中大啖着鸡腿,脚下蹲着一只跛脚的金毛犬,见客人来发出汪汪的叫声。只见算儿把骨头掷在地上,它就仃止了叫唤。
见到我他微微有点吃惊。然后露出笑脸,伸出细长的手指,唤声陈总(他没叫我的龙虾绰号)而是尊重地喊了我的新头衔,
稀客,多日未光顾寒舍了,喝一杯吗?
不了,改天我请你。
那就不客气。
他用醉眼乜斜了一下范瑜,指了一下旁边的石橙,如果不嫌脏的话,请范公子上坐,看来之前两人已发生不愉快的言语冲突。
坐就坐嘛,什么脏不腔?多余的话。
范瑜对怼了一句,赌气地坐了下来。
我觉得空气有点紧张,似乎划一根火柴,便会燃烧起来。正寻思着找合适的话,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
这时,院子深处传来一阵悠杨的古琴声,透过井旁的一株桂花树在暮空里飘荡着,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真好听!不知谁在弹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是呀!
我由衷地感叹道,是婷婷在弹琴。
婷婷是谁?
是我妹妹。
算儿说着眼光变得柔和起来。暮霭渐浙浓了,蓝色的天幕显出了一轮新月,微风吹拂着青藤的叶子,传来窸窣的声音。
这古琴弹得真好,过去我妈妈也学过。
范瑜赞叹道,他的紧戚的眉头舒展开来,眼里显出溫柔的神色。他喃喃地对我说,我就喜欢古琴的声音,淡泊自然,像月光一样宁静,像湖水一般的清澈,像菲翠一般的纯净……
我见时机成熟,便谈起了这笔古玉的交易。
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再加二万元,但祭祖结拜之事便免了罢……
范瑜颇诚恳的说。
不行!算儿斩钉截铁地说,最恨你们有钱人的派头。什么加二万?我给你減二万如何?只要你在我祖宗像前焚香跪拜,再与我换帖子结为义兄,我立马把这件玉坠让你带走!
你这种交易方式耸人听闻……
我觉得范瑜说得有理,这种古怪的交易方式,真是闻所未闻。但算儿的要求似乎也有一点沾边,因为当初老祖宗立下规矩,此玉除家族人外不准外传,于是他想出如此折中的方法……我听邻居一位老人说过,这小子有谋略,是一个干大事的人,可从这次交易来看,他迂腐古怪的举态中,看不出半点谋士的气派,不是人家答应出大价了吗?见好就收吧,还要什么繁文褥节,很难想像外貌堂堂,腰缠万贯的富家公子,为了买玉屈尊磕头与他結为义兄。我想这次卖玉的交易恐怕沒戏了。
范瑜真的很生气,面前这位酒气熏人,秃额沁汗,脸带古怪微笑的男人简直不可思议。尽管范瑜颇有涵养,但他的公子哥儿脾气一上来,脸色就变得铁青,砰地一声将脚下的一块石子踢飞了,钻进了墙边的篱笆里。
算儿也不甘示弱,将酒杯重重地搡在桌上,然后抓起算盘上下甩动,就像拉枪栓发出哗啦的声动。今天他显然多贪了一杯,酒精让他的思缩乱了方寸,就像一名神枪手,被弹头卡住在枪膛上。
金毛犬显然为主人抱不平,对着范瑜呜呜地叫个不停。
气氛顿时变得剑拨弩张,突然,楼上的琴声停了,一位年青娴雅的女子轻盈走了出来。她身着素色连衣裙,风度绰约,笑靥如花,与她哥哥相比,真是判若云泥。
你们夹枪带棒的干什么,是不是吃错药了么?大热天的,撒什么脾气……
她柔声柔气的说,我说哥呀,你这个人真是,人家老远路跑来,连茶也不倒倒……说着她又用异样的目光瞟了我一眼,陈总,也算是我哥老朋友了,怎么也不劝劝。
她的目光带有怨艾的意味,好像面对昔日重逢的恋人有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愫。婷婷,亲爱的,我心里默默喊她的名字,过去对她的抱怨和不滿瞬时灰飞烟灭了。
不多一会儿,两杯碧螺春茶递到我们手里。来,来,喝杯茶,买卖不成情谊在嘛。
犹如一阵凉风来,院子的乌云被驱散了。范瑜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站起来有礼貌向婷婷鞠了一躬,真的对不起,打扰你弹琴了!
哎哟,范公子千万別客气……
你认识我?
我认识家母,她跟我学过古琴。
你真的是婷婷老师!我刚才还以为听错名字了……
他惊喜交加地一把握住的她的纤手,真是想不到在这里踫见你!过去家母老是提起你,说你琴弹得如何好,人又长得漂亮,果然是婷婷玉立,神仙一般人物。
承蒙范公子夸奖,我是俗女子一个。
婷婷略显羞涩地抽回她的手,过去常听你母亲人谈起过你,说你如何孝顺,如何像孩子一样依赖她,听说你要吃洪湖老菱,专门驾车数百公里买来几十公斤又白又嫩的老菱,可惜老人家命薄,无福消受呀。
别说了,婷婷老师,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家母的琴还在,我想有空跟你学琴!
好哇,只要你有空,我愿意教你……
想不到俩人一见如故,就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倾吐心声了。
此刻,我心里像打翻的五味瓶,甜酸苦辣一齐涌了上来。算儿看出我的心思,一把攥住我的手往屋子走,兄弟,你生肖马,我正有一匹小玉马送给你。
他喷着酒气,满脸堆笑地说。
不久,我们告辞回家,算儿破例地送出院门。夜已晚,月亮很亮,在柳河的碧波里露出朦胧的影子。我和范瑜沿着浅草湿润的小路里慢慢地走着,直至来到拱形的桥边分手时,俩人未说过一句话。我走几步回过身向他招招手,他忽然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又像小孩似的一路奔跑起来,我觉得他母亲去世后,他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以后他和算儿的交易情况,我不再关心了。只听他隐约说过一句话,喜欢的东西,入乡随俗吧。
由于新公司开业,工商注册,税务登记,招工呀,我忙得一塌糊涂,少不了去找银行贷款。事宜办完后,阿昆坐在行长那把宽大的摇椅上,笑眯眯地对我说,龙虾,看来我们忙忙碌碌,引线搭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服。还有你,他随口哼了起来,如果有一天,你穿上婚纱,成为别人的新娘,我绝不提当年的疯狂……
什么意思?
他哈哈大笑起来。
五
半年以后,范瑜和婷婷结婚了,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当我収到请柬,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消息传开后,人们议论纷纷,都说王家的宝玉显灵了,婷婷嫁了这么一个好男人,她的哥哥也沾了未来董事长夫人的光了,谁也不知道这桩婚事是怎样撮成的。在白果巷,大家都用鄙视的目光打量着我,看我拎着褪色的旧包,忙忙碌碌,风尘仆仆的样子,快嘴阿翠嫂在我背后指指戳戳说,我早就说过小龙虾掀不起大浪,幸亏婷婷没有嫁给他……
毕竟是亿万富豪公子的婚礼,就像元妃省亲一般,场面隆重而又风光,奢华二字就不必说了。但见算儿西装革覆,红色的领带映忖着他光秃的前额,他一手携着当新娘的妹妹,神色凝重,步伐稳健地走上台上,当新郎范瑜将光彩夺目的菲萃坠儿挂在新娘的脖子时,全场爆发出雷呜一般的鼓掌声。
阿昆端起酒杯,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物归原主,算儿这回赚大啦!
半年后,又有更大的惊人消息传来,算儿要结婚了,他的新娘居然是范瑜的姐姐。据说这个婚姻是范大董事长一手促成的。他在公司的财会室里,看到了算儿的算盘表演,速度快比计算机,他的心算水平也让大小会计师叹为观止。
这样的人才,应该为我们范家所用呀!
没多久算儿被提拨为环宇集团副董事长兼总经理,又被推选为清河镇商会会长。作为镇属企业每次向他汇报工作时,我总是用一种敬佩的目光打量他,我想起镇上老人对他的评价,算儿是一个不可小觑的男人,终于一天要飞黄腾达的。瞧他踌躇滿志的神态,让我想起红楼梦的诗,玉在椟中求善价,釵于奁内待时飞……
他的梦想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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