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曾缺席再新出嫁一事,老许一直难以释怀,早前存有的隔膜也从脑海里跳跃出来叠加在一起,所以每每我提及他老许就会鼻子一哼,腮帮子鼓得老高地说:“我老子这世的是记得他了的。”一副誓死不肯原谅的样子。我认为这不是父母该有的姿态,既是大人就该无条件原谅孩子,大人怎么能跟孩子一般见识呢?我屡次劝说,但无济于事。
之前每次去给岁新打电话我都是当老许的面拿床头桌上的红色烟盒去的,那上面记有她的电话号码,自那以后我不敢明着提打电话,唯恐激起他的反感遭来白眼,但是不打电话我心里又是极度放不下的。
腊月的一天晚上,黑暗薄薄地笼罩着大地,夜已拖着轻快的步履,我偷偷捏了烟盒出门,生怕老许在后面尾随(事实上他从来不会),下脚也刻意轻了一些,借着邻居们窗户里泄出来的灯光,在路边大大小小的树影里行走,以抚慰自己一颗母亲牵挂的心。
电话的主人两夫妻和两个儿子(一个八岁、一个五岁)依偎在床上看电视,电视机放在离床两三米远靠窗的矮柜上,电话就在床前的五屉桌上,看到那红色电话的刹那,就仿佛看到了久违的岁新,一阵按捺不住的激动。
当电话嘟嘟声响起时我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两腿竟有些不听使唤地打颤,努力酝酿着情绪,琢磨着该先说哪句话,是越准备越慌乱,不知道等待着我的将是喜悦还是不乐。
“喂?”小曾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态度含糊不清。
“你们……你们……还好啦?”我没有了往日的直爽。
“还好啊,您们还好啦?”岁新在一旁热切地回应道。
“还好,这好久没跟你们打电话,时刻挂住你们在,伢们还听话吧?”
“哦——,都还好,我们自己有数的,您们自己把自己照顾好哦。”岁新忽然想起来又说:“姆妈,反正现在也只有您俩老在屋里了,您们来我这里帮我烧啥子火洗哈子衣服啦,有时候实在忙不过来。”
“好啦,等菜籽割完忙从容了我们就来啦。”我等这句话等了很久,未经思索立马就应承了下来。想离开,也还有逃离某些事情的想法。
晚饭时,背靠厢房门坐着的我端着饭碗边说边偷眼瞟老许:“岁新说要我们过年了到广州克。”
他顿时愣怔住了,右手弯曲正准备送到嘴边的酒杯停在了半空中,随后两条眉毛连接到了一起,在鼻子的上端扭动起来,突然眼珠象要翻到眉毛里去似地说:“你……克打电话了?!”
“嗯。”我有意闪躲他责怪的眼神。
“切,她不跟你打电话……你跟她打个么电话啊?你除了头一次克……态度好点,后来两次……不都是……吵架了回来的?”他永远说话像挤牙膏很难连贯,说一句要等一句。
“哎呦,我们是大人啦,跟伢计教个么子呢。反正我过年了要走的,你走不走随你。”我坚决地说。
他哼了一声狠狠地横了我一眼长久地闭了下眼睛又睁开。
正月十五的早上,岁新打来电话跟我说有两个打工的男伢十六日会动身去她那里,要我同他们一道去,听她的口气似乎很急,我也巴不得立马能帮上她的忙,没和老许商量便决定先去。
“我明日就动身的啊,你把屋里的事搞好了再克,你克看钟爹两佬来不来我们屋里住,不来就把门锁了算了。”还是在那饭桌旁。
他愣头愣眼地看了我一眼后喉咙里瞬间烧着了般火气很重地说“不知个么子搞慌了……碗豆没收……菜籽没割……大叔今日死的……你葬都不送……你没克他们还不是过了的……”
“我不管,她叫我克我就要克的。”我干脆地说。
“克克克……你是鬼赶来了!”他急得一口菜沫从他嘴里飞了出来。
我嫌恶地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我如期动身,把连日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老许甩在了家里。
我走后的第三天中午,我正在准备饭菜,忙得不可开交时,老许打来了电话。
“喂……我卖屋的了?”是不容商量的口吻。
“你要卖屋搞么子呢?我跟你交待好了的啦,有人克住最好,没人住就锁了算了啦!”我的心象被夺去似的嘶吼着说。
“我……跟人家讲好了。”他被我的气势压倒了,声音低低的没有底气。
“你这个人啦,一点都不花脑筋的,你要……留后路啦。”我突然想起怕小曾他们听见,左望望右瞧瞧后喉咙咝咝地说。
他没再回话就挂了,我恨不得一下子飞回家去扭转局面,但遥途路远徒剩着急,当时心里像被丝线缠绕般难受,无奈之下跑去找正在电脑上打字的小曾说,要求他再追个电话回家。遗憾的是再打电话连主人都不在家了,我的心沉坠到了绝望的深渊。
后来知道房子卖给了我平日里不大喜欢的一个叔伯兄弟,以三千元成交。
在这件事上我是尤其不能原谅老许的,房子来之不易他比我要清楚得多——那几年天天凌晨三点起床,两个人轮换熬更守夜,屡次忍气吞声陪笑脸,忙起来犁上赶得耙上,他每年都会发作一两次的胃疼和我一上火就会经历的牙疼,拼了命凑凑打打攒下那几个钱,才做了个能遮风挡雨还算体面的窝,光推土填台基他就忙了一个月,他怎就舍得卖了呢?
我笃定地相信他是不忍心舍下那一份家业的,每一砖一瓦都是我们的血汗所得,屋里每个角落都留有我们的气息,它承载了太多的欢笑与泪水……他这明显是在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啊,或许,是在跟我过不去呢?或许,签过字接过钱他暗夜里哭过的呢?
至于为何要卖房子,怎么起的意,那些犁耙、桌子、板凳、柜子、扁担、夹子等等手头用的东西都送给了谁,他从不提起,但我从不忘记问,得到的要么是沉默要么是走开,我空有一腔怒意无处发泄。我深深懂得“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穷窝”那句话,落叶还得归根,人一旦没有了根,连脚底都是虚的,心也就没有了着落。
半个月后,老许也去了广州,身上揣着那卖了房子的钱,在岁新厂房的中央,用他那双象大麻叶一样布满青筋的手颤抖着把钱数给岁新,看着在他手中翻动着的钱,我的欢乐在一点点流逝。
网友评论
老许为啥要卖屋?糊涂呀,不给自己和老伴留个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