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铭和苏瑞平念同一所学校,打小到大。小学,他成绩山巅立足,蝴蝶自然绕着他飞旋。老师器重他。屡次在舞台上露脸。青睐他的女孩就更多了。苏瑞平羡慕得很,但谁理会这块小黑炭呢?一进易铭家,满墙的奖状仿佛镀了一层金。若问他最爱哪张?象棋那张——他一定会这么说。这孩子出色,喜提小学象棋组一等奖。象棋保安大叔教的,因此他也风光一阵。毕业那天,他对他说,饮水思源,莫要相忘。
他拿手牌历史。《百家讲坛》的忠实观众。战国七雄他倒背如流,同时期的他们还在过家家;待历史崭露头角,他们才略懂一二。一肚子墨水,好不惊羡!他的童年倒配不上乏味。孩子看的书,他也看,孩子玩的游戏,他也玩。总之,生活多彩。老师建议他,中学到市一中念。他够格,但家境不允许。家境贫寒,择校就近。父亲说,侨新初中不赖,就在村里念吧。委屈一下。等中考高中了,想飞到哪里,都力挺他。
在中学,易铭过五关,斩六将,独占鳌头。成绩上,从未败北。班主任因此高了好几截。不败的神话,形容他在合适不过了。身高是他的硬伤。上帝似乎有强迫症,门窗从不双开。他瘦小,大小眼,罗圈腿。长相怪异。或许,天才是有别于常人的。但天才的路,走的并不远。初中会考,学号写错挂了科。从那时起,整个人像被雷打了,脸暗得如同黑霜。犯了低级错误,万万没想到。世俗的目光追着他,闲言碎语咬着他,他在湍急的漩涡中,忐忑不安。躲在黑暗的角落,偷偷抹泪。差生都过了,我还没?多丢人!面子往哪搁啊!他真想大喊一声,但生怕走了风声。他们想说什么就说吧!想笑就笑吧!我不理就是了。话虽如此,但仍有棍子在心湖中搅动。静不下心,排名退了好几步。这这无非令他的对手有孔可入。果然,冷嘲热讽不断扑来。他索性赖在家里,哪也不去。而后,脾气躁多了。芝麻小事,都能激怒他。《百家讲坛》看着,不禁潸然泪下——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辉煌陨落了,黄昏到了。关掉电视,埋进棉被,准备入睡。不乱想了,不乱想了!离校的这段时间,班长暂时由楚女贞(未来的高中同学)代任。不少人问苏瑞平,易铭可好,他笑而不语。
好苗,班主任放不下,特来“招安”。他的父亲易字轻很高兴,说到底他孩子是个人才。夫妻二人里外忙活,招待这号人物。主任再三劝说,他们才歇下手脚。大鱼大肉免了,只能吃茶了。
“易铭,”主任抿了一口茶,“比起你,韩信的胯下之辱,可委屈多了。一点小风浪,怎能击垮你,对吧?像韩信一样,用行动回击那些蔑视你的人!”
易铭坐在他对面,像泄了气的皮球。
“主任,您喝茶。”他似乎没有听进去。
“儿子,主任说的对。不能败给蚁虫!”孩子的头垂得极低,一声不吭。
主任又说,“易铭,你精通历史,很多道理就不多说了。你看,你父母都是打工的,也很辛苦,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他们想想。想翻身,唯有读书。”
易铭没有说话,但点了点头。
“老师来,也不是为了声誉。当然不能否认这一点。但说实在,声誉只是一时的,学习却是你一辈子的。三天时间,好好考虑。开窍了,班级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主任喝罢茶,只说校里有事先走了。父亲趁热打铁,赶紧帮易铭上一课。方法很好,但无济于事。他依旧没返校。父母也没法。除过待在家里,就跟父母到工厂工作。他没有念书,村民只有长叹。
中考的战场易铭没有缺席,但成绩并不理想。纵然结局早有注定,但大伙还是特别悲怆。尤其是他的父母。市一中向他招手,他却视而不见,只好留在侨新。有的学生轻信师长的谗言,也只好留在原校,错失丰羽的契机。那些老师昧着良心说,市一中考不上,就待在侨新吧。其余的学校差不了多少。楚女贞也中套了。按理说,这孩子一中抱不到,县一中是不成问题的。她是班长,不好背着老师走。亲爱的读者千万不要责备她。生活中,有些人并非主次不分,只是想保住彼此最后的温存。只要不负他人,再大的苦也咽了。
上了高中,楚女贞几次向易铭请教问题。但最后发现,两人半斤八两。自此,她不屑理他。易铭的时代过去了。再者,学业不再是他的侧重点,显然方向盘改变了。在这个微妙的年龄里,想恋爱了。不必轰烈,只需真诚。个小胆倒挺大,张口就要班花邱玉兰。玉兰知道了,简直要疯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哪里配的上她!她的闺蜜安木槿得知小矮人爱上白雪公主,笑到肚子疼。是啊,白菜哪能由得猪拱。她比他高了一个头,带出去多不体面。
“易,铭,同,学,为,什,么,老,是,闷,闷,不,乐,呀?”左东奎问苏瑞平。
“采花没采着。”
“易,铭,同,学,不,要,灰,心,花,有,的,是。”说完,脖子向上一伸。
“谢谢。”淡淡回了句,便埋着头。
爱情荷尔蒙发酵的年纪,怎能说停就停。易铭对她死缠烂打。倒垃圾,买饭云云,他都义不容辞。但她对他并没有好感,反而厌烦。越是效劳她,她越觉得没意思。邱玉兰便是这般人。他一无所有,没什么上的了台面的。难道要他的短身板,大小眼,罗圈腿不成?我堂堂一个班花,哪能和这种货色在一块!损形象煞风景不论,被说是瞎了眼就糟了。一周后,她和隔壁班骆二乔好上了。易铭得知后,近乎崩溃。那浑小子有何能耐,俘虏得了邱玉兰的心。他如此卖命,反倒赚了个冷眼。愈想愈气。可他又拿骆二乔有什么法?他是混混,年段的第一把交椅,谁闲着没事,以卵击石。狐朋狗友,也只是拿他做保护伞。
握不住的沙就扬了,免得引火烧身。爱情大厦的一砖一瓦,正在往下掉。易铭还是会偷眼看她。两对目光撞车了,叫她直咬牙。她用力咬了咬嘴唇,恨不得这家伙立刻消失。看上那个姓骆的,眼睛没事吧?还是女生都喜欢有气场的男子?算了,我易铭拿得起,放得下,你看不上我,我还瞧不起你呢。我也不必如此难堪。易铭放下了她,重返生活。但她的恨,并不像鞋带,叫松就松。对他恨之入骨,连呼吸都是噪音。近来,令她难受的是,易铭的自恋。不论问什么,他都答非所问,夸自己帅。“帅”字一入耳,她难受的像是脖颈被绳索勒紧了。真想吼他一顿!但怕他缠上。
“易铭,你长啥样,心里没底么?还好意思提帅,自恋过了吧。”安木槿的话弥漫着火药味。
“丑能怎样,帅又如何?我用我的审美评判,不行么?”
“你脸皮厚,说什么都行。玉兰若和你在一起,我都替她害臊。从此,太阳都不上班了。”
“她?谁稀罕啊?跟她在一起,我才丢人呢。”
“你个矮冬瓜,大小眼,罗圈腿,我惹你了?当初不知哪条狗咬着我不放,那样子,怪可怜的。”邱玉兰大声喝道。火盖不住了。
苏瑞平在一旁劝架。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哪敢顶嘴。否则,付主任怪罪的还是我。谁叫你是班长呢。”这话只是客套,怕骆二乔找他的茬。再者,习惯早年的冷嘲热讽,三言两语更不值一提。
“你倒挺知趣的。”哪怕这句话含有褒扬的成分,但他们的关系也难以破冰。虽说只骂了他几句,但还是挺过嘴瘾的。见他低头,就是胜利。
奶茶店。
邱玉兰奶茶喝到一半,骆二乔才赶来。只见他整个子弹头,脸上胎记分外醒目。但相貌并非大打折扣。身段修长。即使汗水包围了衬衫,但他仍不乏风度。
“兰,脸怎么那么臭?我这不是有事耽了。”说着,就坐了下来。
“生你的气,倒不至于。”咬着吸管说。
“那是?”恍若服了颗定心丸。
“还不是那个矮冬瓜,大小眼,罗圈腿!”狠狠咬着吸管。
“那叫什么铭来着?”
“易铭。”
“对。那个易侏儒把你怎么了?”目光灼灼似火焰。
“没什么,就是看他不爽,碍着我了。反正,你要给他点颜色瞧瞧。”本想二乔听到风声,但没有。主动帮她出气,更不用提了。
“你放心,那易侏儒就是蝼蚁,随便捏几下就知道乖字怎么写了。只是还不是时候。”他有些失落,叫他打个矮子,无异于大材小用,拉自个的分。但女友的命令也不好违抗。易铭的底,他早已摸清,没什么靠山,大可放心。
只要肯替她出气,管它个猴年马月。而后的时间让给了私事。
七月初,只有准高三在校。夜晚的月光,比以往的更糟,透露着苦涩。乱窜的猫狗阵阵乱叫,也难以撕裂校园的寂静。惨白的灯光,吸引着胡飞乱撞的蚊虫。风走的着急,却没有一丝凉意。倏然人群像破洞的地鼠,一个个探出头来。原来是骆二乔拽着易铭,从走廊经过。但随着一声兽般的怒吼,人群像退潮散去。这个点,老师基本不在了。他把他拉到一间教室。这教室是闲房,堆放着缺胳膊少腿的桌椅,蛛丝连片,灰尘成堆。不难闻到,走动的烟味。月光光顾的少,因此教室是暗淡的。
“你不是说要用刀子捅我么?来啊!”骆二乔厉声喝道。
前些天,安木槿说,易在跟邱斗嘴,小心骆请他吃顿饭。为了男人的尊严,易说,他敢揍他,他就敢请他吃刀子!骆二乔闻了,没有哆嗦,反倒开心——有入口了。当然,他也知道,量他也没这个胆。
“用刀子捅我,来啊,快!”叫的力度比刚刚的大。
易铭没有作声,只用不悦的目剑劈在他的脸上。
“你他娘的,瞅啥瞅?”猛地一推,他倒在墙上。“咚”的声音,久久萦绕。
“易铭!”苏瑞平想冲上去,但被骆的狐朋狗友拦住了。他再度挣扎,还是没用。犹如被网罩住的飞禽。突然,易铭头顶夕阳,那是死亡的信号。苏瑞平的心不禁咯噔。“易铭!”他挣扎的更猛了,但还是被束缚住了。“冷静点,不会有事的,吓唬吓唬他而已。”一人小声道。
易铭没有说话,但在心里说,再动他一下试试,准给他好看。他可不是软柿子,想捏就捏!闲言碎语忍了,拳脚决不!个子越小,越是受不得人欺负。一旁的骆二乔在想,没给他点下马威,别人反话他逞威风,岂不是笑话。
“孬种一个!”他挑逗道。手在易的脸上撇了几下。
易铭倏忽握紧拳头,朝他飞去,但拳头未到,就被他紧紧地抓住。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孬种!”刻意激怒他。易铭直接一口唾沫射在他的脸上。他来不及咒骂,直接一拳砸伤他的鼻翼,血涌了出来。骆二乔没有下令,但他的狐朋狗友径直冲了上去,加入这场战斗。苏瑞平亦冲了上去,竭力保护易铭,吃了几拳几脚。
“够了二乔!”邱玉兰不想把事情闹大。从情形而言,已经出乎她的意料。这帮人停住手脚,一会儿便扬长而去。一人对骆二乔说,
“揍这矮子,手不嫌脏么?”
“何止嫌脏,手都快烂了!”
随后笑声一片。
易铭的血还在流,衣服血迹斑驳。所幸皮肉伤,并无大碍。他艰难地站起来,泪眼朦胧地看着破洞的衣服,混杂灰尘与血的手。见他头顶夕阳消失了,苏瑞平仿佛忘却伤痛,说:
“还好易铭,你不会死了。”
“刚刚是想死,但现在没勇气了。我这人好面子,你是知道的,可这又曾是件好事。话说回来,非洲仔,你真的能看见死亡?”他第一次觉得,苏瑞平这么了不得。有这超能力,还读啥书啊?但他说不出这种混账话。
“不止死亡,还有死亡的人。我常看见,那些死去的人,在一旁默默注视着他们的亲人。他们不舍,泪流,我看不到,但能深刻地感受到。自从有了这项超能力,我终于领悟把握当下的重要性。同时也知道,人永远徜不过那条河。”
“什么河?”
“后悔。我的虚荣,侵占了我母亲理应享有的爱。即便他原谅我,也只是好了伤口留了疤。”他泛着泪光。
瑞平母亲离世不久,就让他受伤,想到这,易铭无地自容。
“那你不怕鬼么,非洲仔?”
“人都不怕,何况鬼呢。”
他想想也是。
易铭走在漫长幽暗的街道上。灯光是有的,不过忽闪忽闪的。街的静,往往是片刻的。不知什么时候,传来夫妇的骂架声。又不知什么时候,一车呼啸而过,吃了一肚子的灰。胸口隐隐作痛,不知风吹的,还是人为。是啊,人永远徜不过后悔这条河——倘若不是闲言碎语的压迫,他该是市一中的尖子生。谁会料想到,在一个凄凉的夜晚,被揍成乞丐,在街头游荡。泪水滚了下来,路人见了,认定是人打的。可谁又会想到,他是在痛恨过去。
回到家,母亲李氏帮他处理伤口。父亲易字轻嘴唇颤抖着,在屋里踱步;蹲在门口抽闷烟吸闷气。烟蒂睡了一地。家犬见他碎碎念,狂吠几声。
“叫!叫!叫你奶奶的,狗东西!”他正愁气没出撒。狗静了下来,趴在地上吐舌。
他脚麻了,拿把凳子出来,又继续抽着烟。孩子娇小,受了伤,两眼泪花,心疼啊。多好的材料,如果当初顺利上了市一中,不会摊上这事不说,人生也会大有不同。易铭成年了,他的同学也是。做出鲁莽的事,就要负责!因此他不忍气吞声,要替孩子出气。这样,孩子才会有安全感!他猛地站了起来,把烟头掷在地上,用力一踩,灭了。
家犬见主人脸色大好,也站了起来,尾巴摇的带劲,叫声可欢了。
“会叫就多叫几声!”
汪汪——
“明天我要到校走一趟。”易字轻转过头去,对屋内的李氏顺说道。
“千万别一时冲动,把事情闹大了。”家贫,耗不过。
“放心吧,不会的。易铭有父母,有家,现在他受伤了,就该保护他。否则日后再受伤,只会声吞气忍,满腹委屈。这样的孩子,注定被人踩在脚下。咱们的易铭,绝对不能!”泪不禁掉了下来,母子见了,也哭了。
家犬不叫了,悲伤地耷拉着脑袋,直至天明。
翌日,易铭一家到校。骆邱二人被叫到了年段室。邱一直低着头,骆忽而偷眼瞄她。班长做出这种事,付起杰心一下子沉了。好好的姑娘,不应该啊。自我调节一会,才问:
“内(那)个……玉兰,为什么要打架?”
邱玉兰依旧低着头,一声不吱。
“内(那)个……那二乔,你说。”
骆二乔摇了摇头。
易字轻突然挨到他的跟前问,“打人不需要理由的是么?”此话一出,像是西西伯利亚送来了冷空气。
看他不爽?这理由太勉强了。便沉默了。
“狗咬人,都会先叫几声。你比较厉害,招呼都不打,你以为你谁啊?还是说,你连狗都不如?”他冷笑道。
骆二乔的嘴似乎被拉链拉上了,半天不语。事实上,他让步只是为了不想把事情扩大化。
“为什么,说啊!”
“看他不爽呗!矮个子,大小眼,罗圈腿!”他搪塞道。
“再说一遍试试!”一掌掴在二乔的脸上。
这一击,吓得玉兰心碎。她在心里祈祷,二乔,不要动火,要忍住啊!
“字轻,别这样。”李氏说。
“内(那)个……不要冲动。”付起杰慌忙而立。
“我哪冲动了?这是他打我儿子,赚来的!十几个打一个,这帮混蛋也忍心?”
骆二乔撇了撇嘴,“这一掌,我会还给你儿子的。”
玉兰赶紧用手偷拍了他几下,暗示他错了。
“内(那)个……骆二乔,说什么胡话呢?”他猛然拍了拍桌子,俨然忘记别的班级在上课。
这一拍,倒拍醒了他。对,不能鲁莽!闹大了,爸妈知道了,我可有的受了。更不用提玉兰的事了。冷静下来,骆二乔。冷静……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说,
“叔,抱歉,我错了。”
易字轻挽回面子,便不死磕到底。聊了半晌才会回去。二乔玉兰留了下来,付起杰有话讲。
“内(那)个……这次该长长记性了。易家也好,不想闹大,不然够你俩吃了!内(那)个……你们两人恋爱,我不反对,但感情要照顾,成绩也是。那(内)个……你们家长那边,我是不会打小报告的。这样做,主要是给你们反思的余地。还有,期末考快到了,要好好应战。好了,走吧。”骆二乔若从此苏醒,付起杰自然功不可没。以退为进,是他向来的拿手戏。
二乔玉兰道谢而去。
风静了,雨停了,天晴了,但易铭没有回校的心。被人揍了,颜面扫地,便打算复读。付起杰是他父亲的好友,敞个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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