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你在人流中,游眼瞥见一张马脸阔嘴的姑娘,或许你认不得她是楚女贞。但见一人脚蹬凉鞋配长袜,方可一口咬定。她向来如此,不管四季。凉鞋长袜,某种程度上成了她的代名词。古怪的穿搭,难免叫人大笑。
她自幼随父母到新侨谋生,习得一腔方言。国内“十大难学方言”,新侨有幸上榜,市民自然引以为傲。楚女贞倒冷笑道,哼……傻子都会,何难之有?这种生性,一看就不招人欢喜。堪比鱼臭。她家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屋,紧挨侨新中学。地理位置优越,开店盈利。前几年,学生多,生意红火,近年来,在综合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本地的生源不断流失,生意便惨淡了。值得一提的是,餐厅与房间仅有一墙之隔,狭窄的空间包容了楚一家三口,共用风扇一台。
楚寒酸,她的老家应是如此。同学甩给她绰号一个——“阿北子(对外地人的蔑称)。”贬低她,不是穷,更不是地域歧视,而是生性奔放,不收敛。但这孩子并非一无是处。家境越是困难的孩子,越是早熟。家庭大大小小的事,她都能妥当处理。
初中,她代任班长,老实说,同学都是唱反调的。她一贯的做风,叫人咬牙。尤其是她的看人下菜。长相好的,她搭,成绩好的,她理。反之,一眼难瞥。可笑的是,她按自个的口味,给男同学相貌排名,并昭示天下。这样一来,尊严没了不论,关系还撇净了。自此男同志对其怒目相向。长相受之父母,我何罪之有,有必要大做文章么?楚女贞倒不吃这套,只说,长的丑,还有理了?她生了张马脸,但稍加打扮,属实耐看。因此,疖子不长在她身上,当然不疼。
那些天,穷困的楚女贞阔绰极了,叫人做梦都不敢相信。素来水都是奢求,更何况鸡腿。同学拨开云雾,发现她竟挪用班费,不知哪根筋跑偏了。同学第一时间向主任反应,他说,此事切莫传开,他自有法子。他哪有什么法子呀。这孩子家境如何,他了然于目,她走了这步险棋,他不知如何收局才好。无奈之下,他自掏腰包,化解危机。中考填志愿前,主任劝她,就填市一中和侨新吧。市一中她很悬,他知道。这孩子刚要展翅,就被他折断了。这选择实属下下策。他怕她在他校被冷落了,倒不如在此受用。也只有这样想,才能说服自己。“挪用事件”后,她一度想逃离这鬼地方。恍若囚笼中挣扎的猛兽。即便同学满口原谅,也只是说说而已。但主任的话也在理,万一到了高校,落后人家,自暴自弃可怎办?倒不如留在侨新。在这,至少师长不会放弃她。
步入高中,楚女贞的一举一动,主要是为了撒网捕鱼。但事与愿违,付起杰把班长这块肥肉赏给了邱玉兰。纵使任了副,她还是心有不甘。我做事这般积极,到底落了个空,果实被姓邱的吞了!凭什么?就凭你邱玉兰长得好看,就凭您付起杰喜欢美好的事物?笑话!我任班长时,她邱玉兰还不知道在哪玩泥巴呢。现在倒好,叫我辅佐她,无异于叫主角给配角搭戏。政治上失利,本想在学习上碾压她,不料也被抢了风头。这样一来,关系愈加恶化。两人背地里相互捅刀,如同打乒乓,一来一往,反反复复。左东奎排名紧随其后,她险些丧命。傻小子一个,快赶超我了,这不是把我钉在耻辱柱上么?有时候,她深感人间就是场闹剧,天才易铭沦为仲永,憨包左东奎晋升黑马。
楚女贞向来不搭理差生。若当了班长,勉强改掉这坏毛病,免得扣上“傲岸”的脏帽。可谁叫我偏偏是副的呢?这可赖不得我。有很多东西,越是想得到的,越是得不到,反之,越是不想得到,它会自动找上门,还包邮。
即便是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易铭,那也仅限从前。但他与班长为敌,就是她的朋友。勉强理他一阵。易邱“冷战”这段时日,她终于可以消停一会儿,在一旁磕瓜看戏。若能干扰邱的学习最好,为我打胜仗奠基。但易铭这个脓包败了,窝在家里准备复读,不知脑筋怎转的?她只好重返战场。邱玉兰有个强大的男友又能怎样?混混罢了。到底我是女性,他能把我怎样?女人间的纷争早已司空见惯,或许我们应该这么想,她们将来是七大姨八大姑,现在只不过在练习题罢了。
这天,楚女贞借请教的空子,问她真正想问的问题。
“主任,班长犯了错,为何不惩罚?”她认为主任会因这事,下了她的职位,但没有。
“内(那)个……怎么个罚法?”
“就是……”她一时语塞。
付起杰掐断道,“内(那)个……就是叫她下马是吧?内(那)个……老师深知你有能力,完全可以胜任。但有时当当凡人,不也挺好的么?再者,你是副班长,已经很了不起了。”
“话虽如此,但这只会叫我怀才不遇。有道是,要做就做的最好!”被他一语道破,她红了脸,好像灌了酒。
“内(那)个……这是极端的话,听听就好,莫要当真。内(那)个……假如给你当了,到了大学,社会,你还是想往高处爬。但这并非是好事。权利一旦染上了,想戒都难。那(内)个……哪天我教务处主任下台了,或许我会开始怨恨这个世界。所以说,趁早放下,才是最好的。”
细心的楚女贞,见付主任说这话时,闪过一丝泪光,便不再多问。
期末成绩未能夺冠,还算理想。七月多雨,楚家寒舍潮湿得很。楚女贞把积水清扫出去,便抓紧复习。生而贫穷,注定不公。她一定要拽紧高考这匹马,一旦被甩了,梦就碎了。不愿一辈子在社会底层扎根,就是她奋进的理由。到那时,父亲不用拿命做赌注,加班加点到深夜,母亲也不必讨价还价,磨坏脸皮。
复习之余,她问,“妈,要不我回老家高考吧。我们年段有个叫唐婉莹的,‘移民’到杭越,录取分可低了,想想都眼红!”
“想什么呢。老家差不了多少。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这,你也有个照顾。‘移民’这事,有钱人的场子,咱们不掺和。”母亲叶氏放下手中活,行至她身旁。
“妈,您别生气,我也是为家着想,不想您这么累!”
“好闺女,哪有这桩事。你成绩这般出众,妈开心还来不及。开学就高三了,少和班长斗气,毕竟相遇不易。何况咱是外地人,留下好印象是起码的。”
“妈,班长人挺好,只是我的天性在作怪!”
“好胜的心,趁早手才好。有很多事只不过是生活的装饰品,并非必需品,不必太在意。再耀眼的瞬间,也将成为回忆。回忆多美好,人就有多痛楚。”
“我会谨记您的教诲。”
“瞧你嘴干巴巴的,妈给你倒杯水。”向厨房直去,“过些天,在补补身子。”
圣诞节过后,气候犯了规,异常的冷。“冷”字,一时间成了出勤率最高的字眼。花草缩着身,人更是冻得可怜,逆风而行,也难以御寒。市中的山怕着凉,披上雪被,人蜂拥而至。传说这雪是百年一遇,不知是真是假,但我们无须关心,我们要关心的是,在这寒冷的夜里,叶氏坐在门外掉泪。心凉透了,谁又会在乎外界温暖?
她的婆婆摔伤了,婆嫌二儿脾气躁,非大儿照顾不可。丈夫一回去,儿媳怎敢悠闲。但工作搁着,生活就会瘫痪。念次,心如刀绞,泣不成声。婆待她不薄,她才这般痛苦。她的孩子出生了,婆婆没大关注,温暖都献给二儿家。她家的门槛她都没踏过,洗衣做饭就不用说了。婆婆嘴里还常常念叨着,没吃她家的饭,不要摆脸色给她看!楚女贞八岁那年,叶氏病了一场,没钱就医,身子自此垮了。一入冬,手脚冰凉,抑或像中了咒,动都动不了。她深知,活不长,但愿挺到孩子高考完,也就瞑目了。如今,婆婆这事一棒打在她身上,险些晕厥。但无论如何,还是要面对的。临行时,她叮嘱孩子注意保暖,切莫着凉。
不久,祖母去世了,功课再紧,归乡也是要的。她走的着急,伞落在家中。又恰逢雨下,只好暂且避雨。离发车近两个时辰,愿苍天赏脸,叫雨歇会儿吧。倏忽,一老人走了出来,面带微笑。
“小姑娘,躲雨呢。”
“嗯。”她点了点头,“很抱歉,占用您的地方!”
“没关系。听你这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我桐游的。奶奶过世,要回去一趟。这雨添堵,还好发车晚。雨也快停了吧!”
“看这情况,不好说。”老头望着天,像是在目测某种建筑的高度,“我这有伞,不介意的话,先拿去。我这老骨头也用不着,闲着也是闲着。”
“阿婆,这怎么好意思呢?要不,伞卖我!”急着向口袋掏钱。
“不用不用,你这孩子真是可爱。”老人大笑,“我有一次躲雨,别人也给了我一把伞。”
她听了,近乎哭了出来。在过去,她被灌输太多的“现实论”,自此,便成了现实。譬如,一人夺冠,她铁定认为,有内幕!当我们总是把现象一层层剖析后,我们将失去本真。因此,她才这般动容。她撑着伞,行了几步,老人突然在身后喊道:
“小姑娘,等等!年纪大了,记性差。我儿媳待会就回来了,时间充裕的话,叫她送你一程。行的话,进屋暖暖身。”
老人这般热情,她也不好回绝。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她的儿媳回来了,扎着马尾。从谈吐和目光来看,她感觉,婆媳关系不错。如果母亲和祖母也是这样,多好啊。到车站,道谢而去。送走祖母,她在返航中丧命——车祸。省吃俭用,一手栽培的孩子,未曾绽放就此凋零,叶氏无疑是病倒了。对于一个贫困家庭,孩子是他们的一切,一旦失去,家庭的脉搏终将停止。
突如其来的噩耗,使邱玉兰陷入极大的悲痛之中。虽曾反目,但终归同学一场,恩恩怨怨,大可放手。她向付主任提议,副班长的位置留着。她很难相信,如花的生命就这么枯了。越是相互斗嘴的人,越是舍不得别离,她才会一次又一次,下意识地向她的空位看了又看,才会经过楚家时,放下脚步,驻足良久。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贫困人家,没了孩子,该怎么活啊?很她家不开张了,不然拉上伙伴,替她解解冻。
事实上,楚女贞的结局,苏瑞平早有预料。但当面直言,她的时间不多了。这么忌讳的话,就算是精心打扮,说得再委婉,也不好开口。他只好说,珍惜当下。她一头雾水,什么时候轮到他教训了?有点成绩了,尾巴翘上天了,自个是谁都认不清了?当他耳旁风,不想理会。
这天,苏瑞平又坐在青苔缠身的台阶,不同的是,这次拉话的是楚女贞,而不是唐婉莹。
“你这臭小子,我快死了,也不声招呼。不然,定会劝我妈不必难过!”楚女贞的声音依旧高亢浑厚。
“预防针给你打了,可惜你不买账。阿姨现在怎样了?”风挽起他的卷发。
“还是老样子,终日哭鼻子。我看着难受,就来侨新走走。不过,我妈大概快来陪我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奶奶开销大,还是没能挽住她的性命,加之她的疼痛。所幸地下的奶奶不像从前那般犟,和善多了,我想,她会弥补的!”
“我出身寒门,因此好胜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但人只有经历死亡才知道,在美的过去也只是瞬间。”她手指长空,“晚霞很美吧?那又如何,终将被黑夜取代。地下的人说,肉体一旦沉睡,灵魂必然苏醒。地下不再做名利的奴隶。他们确实达到了!”
“倘若他们再活一次,境界还会这般高么?”
“并不会。人间活动的是肉体,并非灵魂。灵魂是抽象的,见不着。就算是见着了,也是遮掩过的!”
“副班长,感受颇多呀。”
“不是我,是死亡。”
“话说你老是凉鞋配长袜,不怕笑话么?”
“笑就笑吧,与我无关。我脸皮厚。这样也好,不至于想起我,都是憎恨。”
谈话之际,挥汗如雨的陈锦霖喊道,“非洲仔,嘀咕啥呢?快下来帮我压腿。”
“这胖子,成天打着减肥的旗帜,也不见得多瘦!”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哪能瘦。”苏瑞平说。
“去吧,我也该走了。人间仅限逗留一日!”
压完腿,陈锦霖说,“非洲仔,改天请你,谁叫你帮我压腿。”
“死胖子,你可真阔。”
“阔也没楚女贞‘阔’。听闻她初中挪用班费大吃大喝,胆真大!”他突然发笑,“抱歉,想到她凉鞋配长袜,实在忍不住。算了算了,不说了,怕她找上门。”
苏瑞平回头看楚女贞,她向他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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