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年的第八天,与以往没有两样,只是天气稍回暖了些。一大早,侨新中学的读书声像簸箕中的跳豆,响彻山河。这画面,多壮丽,是教师梦寐以求的“盛世”。这场盛宴,向来准时的付起杰却缺席了。钟的时间在揭示着,早自修的租期到了,该退朝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缺场。
好学生左东奎问,“班,长,老,师,是,不,是,睡,过,头,了,不,然,怎,么,还,没,来。要,不,打,个,电,话,问,问?”
“啊?”邱玉兰迟疑了一会,“好,我马上办。”她早想这样做,但下了这步棋,如同动了其他同学的奶酪。他们恨不得他不来,大可逍遥。
邱玉兰艰难拨了电,手像是装了铅,她很少这般举棋不定。同学铁着脸,不时向她砸了几道冷光,几句私语。电话打了不下十回,没有一点反应。她下定决心,正要前往教师公寓,这时,隔壁班主任柯喆弓着腰,走了进来。他常年在阴凉处工作,肤色却不走寻常路,黑得可与苏瑞平相匹敌,尽管理个寸头,也难衬亮堂。此人身板偏高,但老弓腰行走,自然萎缩不少。
“各位同学,早自习我理应到位的,但有要事在身,抽不开身,实在对不住。”他有礼貌地鞠了躬,“由于你们的付主任有点事,以后由我代课兼班主任。请多关照——”柯主任最后一个字习惯性拉长音,像法国贵妇拖着长裙。
“柯老师,付主任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对啊,要不好好端端的,怎么会凭空消失呢?这不闹笑话么?”
“总给我们一个交代吧?把我们蒙在鼓里,不管怎么说,也不太好。”
他们看似关心,实则只想知道柯喆唱的是哪出。
球一个个向他飞去,他索性不闪,直接回礼,“纸包不住火,付主任受贿被查了,结果如何,我不必多说。在外不要多讲。人话会杀人的。你们是他的学生,我信任才松口。请务必要把它烂在心底——”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他们想不到,散发文学气息的付主任,竟干出这种勾当。但事实就是事实。人一旦离去,追念便应运而生,他们想不起他所有的荐书,但忘不了最后一次,想不起他的说教,但忘不了口头禅,想不起授课的内容,但忘不了他的影子。
实际上,付起杰的“受贿事件”早有前奏。
“付主任,我们班的骆二乔欺负了你们班的易铭,非常抱歉。但你的宽容,又让我过意不去。处罚不该没有——”柯喆当时到市里开会,来不及处理这事。
“内(那)个……这事都过去好几天了。”旧事重提,只说,“柯老师,有何高见?”
“依我看,处分还是要的,更何况易铭休学在家了。我想,结论不用我说,你也是知道的——”他的双眼,像是在寻求答案。
“内(那)个……易铭状态不佳,在家调整也好。说不准,那孩子复读等于重生。”付起杰慢条斯理地说,“二乔本质不坏,还是免了吧。”
“本质?不坏?免了?”他冷笑道,“付主任好大的官威,好大的胸襟,真是一尊人物。我看,你是未老先糊涂了——”
“内(那)个……我比任何时候的我更加清醒。”
“主任,想想你过去,再看看现在,好不落差。过去的你,抓的紧,管的严,如今这般松散,天知道经历了什么——”
这话,他楞了。柯喆猛地站了起来,粉碎他的沉默。
“主任,坦白地说,你是不是收了黑钱,不然怎么处处护着二乔?关键是你和他的父亲还有交情。二乔成绩压根上不了侨新,无疑是有人开了后门——”
他一言不发。
“近年来,你忠于文学,不过是把文学当作你的遮羞布。就像音乐人,大伙都不愿相信,他歪打正着,不懂乐理的事实——”
“内(那)个……如果有一天,我的船翻了,但愿这把交椅,能交到你的手上。有一天,你就会知道,世界上有好多事情,都是迫不得已的。你的分析有理有据,但有一点我还是得声明,文学,我是认真的。”
自从付起杰的女儿出生后,他的脾气好了许多,这一点,他的同事不难发现。否则,早期厌学的苏瑞平,嚣张跋扈的骆二乔,他得好好给他们上一课。换作以前,纵使你有多大的能耐,也难翻他的手掌心。或许,女儿真是父亲上辈子的棉袄,不然,他怎有如此地覆天翻的变化,仿佛白天一下子晃到黑夜。他作为教务处主任,管不算小,自然要教育有方,管理到位,处处达到表率作用。理论是这么说的,但条例是死的,他总能打破。要是有人揭他的短说,班级都管不好,还当什么主任?就说,自个身在高层,事事不能顾全,情有可原。这脱辞完美不过,就像圣索菲亚大教堂,叫人无可挑剔。
他的小公主明年就上初中了,起跑线不能输的,她要到高级学府深造。说不准,女儿成才了,历史上他挂个名,不至于埋没。梦想是现成的,但现实需要编织。小女成绩斐然,但高级学府,还是要有钞票作为通行证,否则被冷落怎么办?可微薄的薪水,支撑不起。兼职?做家教?远不如教女儿来得划算。这稿子?算了……这点实力,不丢人为好,说到底,只是门外汉。无路就是自己开辟,那就以权谋私吧,别无选择。生人升学,钱拿的多,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跟他攀上关系的,居庙堂之高,总得有个照应,钱自然缩水。但经过亲朋好友的推广,开启滚雪球模式,他的钱比以往来的更快了。时间一长,放开手脚,钱摸的多,日子好生滋润。肚子就是这样鼓起的。
那天,骆二乔的父亲骆树杰找了他。头次见他身穿西装,这番正式,付起杰忍俊不禁。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不用想,也知他为何而来。
他未开篇点题,扫视一周说,“一张桌子,一张床……付主任,寝室不必这么寒酸吧?还是说,钱都用在刀刃上了,培养你那宝贝女儿?”
“内(那)个……坐下再说吧。”请他入座,“做父母的,都替孩子着想。就像你那宝贝儿子,不也天天受你关照么?”
“得了吧!”树杰眼里尽是蔑视,“那浑小子,不添堵,我就乐上天了。谁还有闲工夫关心他。”
他刻意说,“内(那)个……二乔近来乖得很,没捅娄子,大可放心。或许是我多虑了,你来只是纯属找我泡茶。这样,真是给足我面子。在此,还得道个谢。”
“主任说笑了。”递烟给付起杰,“安分是安分了,可有什么用呢?书还是不念。会考挂了,毕业证错过了,高中不白来了?所以这次来,就是想叫你通融一下,买个文凭。他工作也好找点。大学我就不指望了。”
“内(那)个……出多少?”二乔高中的门,他开的,他想,这次也不会少给。
“我们虽然老朋友一场,但决不会揩你的油,那是庸人的戏码。答应你,这次的价钱,会高出你的预算。”
“内(那)个……我就说你,刀子嘴豆腐心。刚刚嘴皮子可不是这么耍的。没想到,一出手这么阔。”
“养儿防老嘛。男丁终比女丁强。要我是你,才不会为一个女儿操碎了心。日后也是人家的女儿。听说你女儿要练钢琴了,那玩意确实烧钱。所以我这算不算雪中送炭?”
付主任绕过这个弯子说,“内(那)个……女儿也是要培养的,不然对不住教师二字。一般而言,教师子女的学历都不会太差。子女都教不好,何谈其他?慢慢地,子女成了我们的作品。有失道德。但却最具有说服力。”他顿了顿,“内(那)个……你看,咱那朋友,不也为了孩子,举家搬到别省去了。”
“就剩我家那浑小子最不争气了。”话锋一转,“真希望他在其他领域有所建树。往我脸上贴几块金也好。”
主任吐了一口烟,说,“内(那)个……听说你生意做的红火,有空教我两手。”
“生意?”树杰倏忽咳嗽,像是被烟呛到,“算不上。顶多混口饭吃。且都是不法之事。你呀,职业是神圣,但咱们的性质是相同的——臭水沟。老看名著,也不见你清高。”
他坑蒙拐骗,他哪里不知,本想调侃一下,不料自己却上了钩。主任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借机思索应付他的话,“内(那)个……你的话在理。不过,向来我是不赞同把文学和个人的精神品质划等号的。文学毕竟是文字,要想撼动人性,还有点距离。或许这话,只对我见效。秉性就是如此,难改呀。”
“我儿子的事,办妥就好。”他有些不耐烦,但尽量不表现出来,“至于文学,我不想多问,甚至可以跳过。看书我就犯困,你是知道的。也别犯职业病——说教……好了,我这还有事,就先走了。钱过几天准时到账,放心吧。有空也欢迎到我那坐坐。”
上级文件说,付起杰为人师表,却营私舞弊,有失师德。但看在情节轻,影响小,且其教学有方,屡创佳绩,故降职处理。但在付起杰眼里,撤他的官帽,倒不如回家种田。主任当上瘾了,一旦失去这选项,总觉得缺点什么,正如驰骋疆场的烈马,谁左右得了它的铁蹄。跳舞吧,像没有人欣赏一样,艾佛列德的话,他铭记于心,但要达此境界,要么熟读孤独,要么超然脱俗。可,他终究是个俗人。职去一身轻,哼……没就没了吧,以后再也不会有破事缠着我了,不好么?这样想着,突然莫名的心酸。眼泪似乎放不下往事,掉了下来。他止住泪水。但转念一想,日后可有时间多陪陪女儿了,脸色稍好。他再三斟酌,倒不如借这根弦,告别教学生涯。毕竟声誉败坏,接待他的,是同事的有色眼镜。
这天夜晚,校园静了许多,无须推敲,也知道是周六。行李早已备好,再过不久,就要说再会了。老实说,他不饿,还是到食堂吃了碗面,眼累了,还是看完校园的风景。这个点,看到自己班级的灯还亮着,头不禁点了又点,或许这是临行前最好的礼物。谁在奋战,他早有答案,但还是想上楼探个究竟,怕被人撞见了,想了又想,还是算了吧。他坐在树下,第一次发现,今晚的月色比以往的更动人,画面美得像是日本动漫的最后一帧。也许这一切的一切,都归功于离别。他吐了一口烟,自言自语,“内(那)个……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付主任!”这熟悉的声音,像子弹穿透他的胸膛。
假装听不见,继续念叨着,“内(那)个……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主任,”她有些哽咽,“我知道是您。麻烦您应一声……”
他出了洋相,形象蔫了,实在没脸见学生。出于礼貌,他还是应了,
“内(那)个……我……”一时半会,不知说什么。
她坐在他的身边说,“主任,不单单是我,还有全班同学都相信您,是不会做出那种事的。一定是有苦衷。求您不要这么自责。”
“那就好,那就好!”激动得口头禅都撇了。自己带的孩子,不算白教。
“无论如何,我们都希望您回来,继续陪我们走完这段路。”
他故意岔开话题,“内(那)个……班长,这么晚了,还来复习,不错。坚持下去,高考就会败在你的脚下。”
“谢谢您,主任。”她说,“您还没回答我呢。”
“内(那)个……与你们数白天的接触,大伙都很刻苦,老师自然想带。但有很多事情,我无法做主,只能告别讲台了。我辞了工作,今晚就走。”
邱玉兰多想哭啊,可不能添堵。“主任,您栽培我们这么久,我们无法挽留,或许这是注定。但没为您备场欢送会,是对不住您的。”
“内(那)个……有这工夫,倒不如着手准备高考。”他扬起嘴角,“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会,什么时候举办都不会过时。”
“主任,您不在这几天,同学对您有所改观。”她脸泛笑花,“他们说,谢谢主任带他们走进文学的领域,告别虚浮的文字……还有的说,也要像您一样,做个老师。”
“内(那)个……你也帮我捎点话回去:高考这个坎,无论如何都要越过。不要撒下遗憾。有很多人在许多年后,他们会忏悔当年的不该,又在忏悔中流失光阴,大半辈子,都活在了过去。以至于他们看到一些数字就会痛哭流涕,比如一九九八。所以我不希望你们到时候像他们一样,哭得像个小孩。你们要做朝圣者,为你们心中那片圣地前行。”他顿了顿说,“内(那)个……柯老师的工作要好好配合,他是个好老师,不要让他寒心。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启程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的最后一任班长。”
付起杰辞了职,在家调整了几天,就到全国各地散心了。除了饱览群书,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消遣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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