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尾巴只剩一小截了,四月。孟夏将近,温度上升,直线。空调四季“耕作”,昼夜不舍;气喘如牛,累的。树花开的开,青草长的长,脚步匆忙,自然照旧。
侨新中学毕业班享有空调,只有。苏瑞平感到身处蒸汽房,汗流得要用脸盆来盛,用升来算,似乎。班长邱玉兰身穿素白校服,汗水的奉献,让嫩红的内衣醒目万分。他钉了世纪般久,才缓过神来。挚友易铭亦在偷瞄,他未发现。高年级的女生多次向校反映情况,校方拖了许久,才更新了校服的款色。邱玉兰常言,学妹们的幸福,多亏她们。
文艺委员安木槿通知说,五四晚会,各班至少上报节目一个。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个担子必然落在苏瑞平的肩上。因此这则消息可有可无,像影子。他们该玩游戏的玩游戏,扣指甲的扣指甲,涂口红的涂口红。
小学,苏瑞平成绩在下游挣扎,他,老师很少关注。像是被关进小黑屋,射不进光一道。好果实,优生优先,基本轮不到他啃一口。他钟于表演。对黄金搭档陈佩斯朱时茂喜欢万分。他有演喜剧的天赋,但鞋子从未在台上热过。老师嘴里的一视同仁,莫要轻信,因为它向来只是张空头支票。这类老师还算正常。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在学生面前大肆揭露社会的阴暗面,这类老师,不见得多么高明。
初中一次小型活动,苏瑞平表现出众,被看中是表演的料。自此,在学校台上他多次起飞。除过笑声掌声,他更希望他的才华能俘虏少女的心。两三年下来,毛都没有。去年的节目撞车了,落选了,窝在家里抱头痛哭。
有些人也会虚情假意地问他,“瑞平,怎么会落选呢?肯定是负责人眼瞎了!……节目没你,晚会还不如散了!”
有时节目铩羽,不是苏瑞平的节目不够格,而是“生不逢时”。比方说,美术生要集训,不久就要走了。于是他们顺利过关。他便被挤了下来,莫名其妙。
小品参演人数一多,他就脑瓜疼。集体意识没有先搁一旁,内部泄气才是最可怕的。“非洲仔,算了吧?这节目一点看点也没,再排下去也没戏,还是散了吧。”他发了火,两人的关系也就迈向边缘。是啊!几年下来,苏瑞平主角专演,其他人都是摆饰品,换作谁,谁心里也不好受。拌点嘴,也是必然的。
为了减少摩擦,今年就讲相声吧。可又该讲谁的好呢?思来想去,就讲苗阜王声的!几天下来,课没听,觉没睡,都在为这事操劳。苏瑞平逗眼,易铭捧眼,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朋友间好说话。
晚会那天,相声还算顺利,笑声掌声,欢呼声,载了一船。有戏剧性的是,那个曾说“苏瑞平,晚会没你,哪有看头”的人请了病假,不知去哪逍遥。
那天中午,阳光还挺温柔的,百年难得一见。花煽动着前所未有的清香。校园的笑声比往日更令人悦目娱心。隔壁班门口,苏瑞平站着,像是在等待着谁。接二连三的,大伙也知道他和唐婉莹微妙的关系。
这女孩自幼诗书饱读,好不气质。短发齐耳,在她身旁,似乎温度降低了好几摄氏度。铜铃眼。笑声风铃。
时间撕了几页,学校来了群衣着得体的人,动员大伙加入他们的机构,设有编导,舞蹈,音乐等专业。有人呢喃,付起杰这个死胖子,好处不知收了多少,净帮人家说话。画室的老师入股某机构,天天吃香喝辣的,还不是捞学生的钱。
邱玉兰用笔轻戳苏瑞平的后背,说,“瑞平,你能说会道的,编导考虑考虑。”
这一说,倒腾起了念头。嘿嘿笑了几下。报个编导,文化分降了,本科还会远?比不上晨语哥,也比专科强。嗯……就这么定了。
“哟——今天这么积极,也是难得。”
“瞧您这话说的。妈,跟你商量个事。”他贴近杨丽珍,“我想……上个编导。”
“啥是编导?”
“说了您也不懂。总之,就是走条捷径,上个本科。您想,两个孩子日后都上了本科,都给您长脸呀!”
“能上本科?真的。”
“骗您没钱赚。班主任都这么说了。学校历年的艺体生都上了,除了那些端着饭碗,不吃饭的人。”
“学费多少?”
“三万起步。听同学讲,美术生全程下来也要五万多。编导也不会便宜多少,我想。”
周六学校组织学生参观机构,志愿。苏瑞平去。婉莹问他,要不要帮他化下妆?瞧你黑得像只泥鳅。
不了。他说。
下了车,进了间教室,听郝老师介绍专业编导。紧接着,轮流上台介绍自我,一个个。苏瑞平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便赠书一本,带作者签名。事实上,是郝朋友出版的书滞销,卖不出去,借机宣传罢了。回家路上,苏瑞平笑容荡漾,宛若凯旋英雄。母亲听了他的“报告”,有些自豪,但就是笑不起来。
苏晨语得知苏瑞平想报编导的事,气得鼻子冒烟,当即给他打了电话。
“苏瑞平!你疯了么?不好好学习,报什么编导?”
“怎么了我?以前你老是说,我没有梦想,就是条咸鱼。现在好了,我有了,可你呢?杀出来阻拦我,是什么意思?”
“是……是!但你现在要看清的事实是,家里的经济撑不起你远大的理想,知道吗?几万块,不是小数目啊。以前家里遭贼,被偷了一千块,妈妈人就瘫了,你忘了么?妈妈一人照顾咱们兄弟俩,已经够不容易了,难道你现在还忍心向她抛出难题?”
“可……是,你不……也把一千块打水漂了么?你怎么不说。”苏瑞平落泪了,说着说着。
“是……是哥哥我糊涂了。万一你专业滑铁卢了,就重蹈覆辙了。瑞平,你要记住,未来的机会海了去了,你压根不差这一次。”
黄昏,雨悄悄地落。苏瑞平漫无目的地走着,任风吹,任雨打。树上挂了只风筝,断了线的。他望了好一会,才离开。走着,走着,他继续,走着……鸟不啼了,人不笑了,周围安静得像座古庙。安静,好安静。他有点害怕,又有些忧伤,到底是耳朵钻不进一丝声音,还是世界排斥了他。他在操场快跑,不想在胡思乱想了。雨越落越大,雨越下越急,他不知,只知心冷如冰窖,外界竟有些温暖。气喘得像拉风箱一样,编导的事他还没逃离,被束缚着,紧紧地。他听到心里的声音,没梦想,就是条咸鱼;但有梦想实现不了,又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他停了下来,回头才发现唐婉莹就站在身后。身上的湿度告诉他,她陪他淋了好久。他忍着不让眼泪掉落,难受地吞了几口唾沫。他牵着她的手向教学楼走去,没有说句话。说什么?感动的?不必了,她会知道的。
他把时间,交到打篮球、代抄作业的手上,为了就是麻醉自己。人只有忙碌,才会忘却伤痛。像只驴拉着磨,机械的动作反复着,又有何妨?
“妈,我后背不知长了什么,痒死了。”苏瑞平衣服上撩,豆大般的红豆显露。红豆繁多,红得深沉,像刚出炉的铁。
“哎呀!怎么会这样?”
“打篮球,手脏,饶的。”
“唉……这么不注重卫生,你这孩子。收拾一下,去市医院赶紧。”
“妈,村诊所不行么?”
“李大夫在的话,还凑合。如今镇上买房了,全家都搬走了。唉……可惜了。”
“好吧。今天我没课,我自己去。”
“能行……”
“妈,你就不要瞎操心了,尽管忙你的去。”
杨丽珍欣慰地笑了,这孩子似乎长大了。
唐婉莹陪他前去。到了医院,进了皮肤科,治病的医生是个老头,跟曾志伟相像几分。她想到老师开玩笑地说,医生口袋那么大,是给人塞红包的,不禁一笑,笑声宛若风铃。
“小姑娘,什么事,这么开心呀?”医生同样挂着笑容。不过笑的不诚。
她摇了摇头。
医生掠了几眼他的后背,就在电脑上开药。苏瑞平想,姜还是老的辣!一眼就识出是荨麻疹,了不得,了不得!医生带着自讽的口吻说,“哎呀……药怎么都这么贵呀?”
病看了三两回,但病情还在原地踏步。苏瑞平有些不甘,几百块就这么没了?扔到水里还会“扑通”一声,现在连个毛都没。他顿时悟到,白流几百块,心就如刀绞,更何况编导几万块?近来作业代抄,手都长茧了,报酬才那么一丢丢。他感到,钱的难赚,母亲的不易。再者,专业分过了,文化分没过就……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决不能铤而走险。他的泪还是没能忍住,掉了下来。月光泻在墙壁上,像是结了一层的霜。
苏瑞平换了家医院,这次医生竟是郝老师,他吓了一大跳。郝见他,同样愕然。
“郝老师,你不是编导……怎么会……”
“这里不方便说……来,瑞平,看病要紧。”
“你得的是皮癣,不是荨麻疹。吃个四五天的药,你的病就差不多了。还有,你辣不吃,酒不贪,汗少流……洗完澡,立马抹药膏。”
“谢谢您,郝医生。”
洗了澡,服了药,苏瑞平没有睡意,反倒精神,真是奇怪。无意间点开了董卿女士主持的《朗读者》,一口气看了好几集。这节目的主题,内容深深地影响了他。他开始反思,人的这一生到底在追求什么?又该如何追求?表演?出身寒门,想成名只是天方夜谭,或许。像苏晨语念个好大学?也许他本该这么做。再者,唐婉莹成绩斐然,他苏瑞平更要自我铸造!他想,文综一般,主科再加一把劲,力挽狂澜不在话下。而后,他把重心转移到了学习上。因此,付起杰认为,内(那)个……地球自转方向打自东向西了?
案上《平凡的世界》是他用代抄的费用买的。原本想送给婉莹,可她说,这书她有,劝他留着自己看。想到这,他脸上孵出笑容。《平凡的世界》,读着……读着……直到凌晨一点才合上眼。换作以前,刀架在脖子上,一字也不看。现在好了,不用竹竿赶,倒自觉翻阅,多得感谢她,他,或它。寅时,被噩梦吓醒,冷汗直冒。梦到自己被流氓痞子杀了!叮嘱自己数次,不要乱想,不要乱想。换了睡姿十几个,才又呼呼地睡去了。
太阳照白了窗户。一觉醒来,发现皮癣好了,他高兴得把药扔了。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仿佛穿了美装的姑娘。病愈的太快了,难以置信。本想向郝医生报喜道谢,但生怕提及编导的事,想想还是算了。
这一天,苏瑞平头有点晕,世界都在摇晃。不要紧吧?婉莹问。没事。他说。不会是后遗症吧?皮肤不会的。他越想越感到自个蠢死了。头稍微平静了些,才走出教室。他见到老王家的金毛头上顶个像夕阳的圆,也像他曾得的皮癣。不过比皮癣大多了。
他吓得问易铭,“那只金毛,头上顶了个红色的大圆,像夕阳,你看到了么?”
“少忽悠我,非洲仔,啥都没有。”
不久,狗死了,车撞的。他家的狗大都死于事故,或许这正是他王家的命吧。后来,苏瑞平见到西家的老头,东家的狗,头上同样顶着夕阳红,不久也死了。夕阳的颜色由浅至深,颜色越深代表离死亡越近。他也见着死者的魂灵在人间游逛,一定时间到了便消失。起初,他的心老是踮起脚尖,后来也就淡然了。他并不打算告诉婉莹,怕吓着她。能力获得可能与郝医生开的药有关,他推测。
下课,他和婉莹到学生街吃碗面线糊,就直奔图书馆。生活过得很自然,仿佛忘却这项超能力。学校的品味还不低,她看了图书的脸皮。苏瑞平发现,常与文学作品交流,灵魂就与她挨得更近。不像从前,只会和她看星赏月,这是庸人的幽会,这是乏味的爱恋!思想站在同一条线上,语言少了碰撞。
“生活是痛苦的白天,死亡是凉爽的夜晚。”
海涅的,她喜欢,他知道。
“夜把花悄悄地开放,却让白日去领受谢词。”
泰戈尔的,她喜欢,他知道。
“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北岛的,她喜欢,他知道。
苏晨语也推了好多书单于他:《飘》《瓦尔登湖》……《战争与和平》。
傍晚,远处的天空被染成了枫林。乌鸦飞着,……倦了,在长满杂草的墙头上休息,叫了几声,有气无力的。体育生练长跑,光着膀子,汗像蜡像在流。苏瑞平与唐婉莹坐在青苔缠身的台阶。
“瑞平,非常抱歉,我要转学了。”
“为什么?”
“我爸说,新侨这历年录取分偏高,难上所好大学。到了杭越,买房落户,或许会轻松很多。”
“泰戈尔说,你若爱她,就让你的爱像阳光一样包围她,并且给她自由。所以我非常尊重你的选择。”
“泰戈尔,你也喜欢?”
“只要你喜欢的,我都愿意去了解,准确地说。”
“这话,叫我开心,又叫我失落。开心,是你的思想在上山;失落,是怕你一旦离开我,斗志开始走下坡。”
“放心,婉莹,我是不会放弃我自己的。”
“高三值得累点,瑞平。我表哥常对我说,现在你很忙很累,过段时间回头看看,你会发现过得很充实很幸福。特别是到了大学,我们会更加珍惜这段时间。”
“我都会记在心上,你的话。”
“瑞平,易铭不陪你到图书馆,你就不去,这是很要不得的。后来,你才会发现,很多事情都要你自己一个人去完成,没有人可以帮你,也没有人愿意帮你,你必须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的旅程,更要经常与孤独交流。对不起,我说的太多了。我怕以后没机会了。”
“没事,我懂。等高考完了,我们就到市区吃最好吃的食物,玩最好玩的游戏;在山顶,大声呐喊!”
“一言为定,瑞平!”
“一言为定!”
泪淌了下来,瑞平黝黑的手帮她擦拭,他鼻根一酸,忍住,安慰她说,“哭什么?傻瓜。不就分开一年么?又不是一辈子。有人说,离别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重逢。我想也是。”
六月初,唐婉莹转学了。学习,他不敢怠慢,明年六月,他要给她一份满意的答卷。在此之前,他的热情决不能像山脉的高度逐年递减。他要争取做山的雪冠。
一旦思想闲下来,他便思念她。
苏瑞平来到教学楼的楼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漫长的黑夜像还海水一样漫过校园、街道、人群。黑夜像团雾,横在苏瑞平的头上。星星没有,大概身藏云后。顿时,一颗星星闪着寒光出现了,仿佛听从了他内心的呼唤。一颗星星,在偌大的夜空中,只会叫人凄凉。远山的背后,在这个陌生的夜里,在这个独特的世界中,是不是有人像他一样,在思念着情人。思念着什么,彼此间或喜或忧的故事。或许,她也在想着他。
有婉莹诗歌《窗隔在你我之间》作证:
我在窗外看着你,
你在室内望着,
窗外的我,
我们彼此不说话,
只是静静地,
聆听周围的一切。
拆戏的窗帘,
躺了下来,
做了视线的屏障,
劈裂情感的绸缎,
我想,
你依旧在室内,
望着窗外的我,
你想,
我仍然,
看着室内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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