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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最后一次提剑走天涯了。
我想起八岁那年,山匪祸乱村庄,将村子洗劫一空后,又把我爹娘带走,之后杳无音信。有人说,在河西看见过我爹娘,有人说,在京城里见过。我当时只恨自己没有力量去保护家人,没多久我被一位师父牵上了山。往后的日子里,我跟着师父苦练本领,只想一天再遇到山贼,报仇雪恨。
我今年已经二十有余。我在师门的庇佑下,武艺渐长。今天和师兄过完招后,师父捻着胡须说道:“功不在外啊。”我不解,请师父明示。师父只是让我下山游历,看看外面的山川。说是游历,其实也只敢一个人从这个山头爬到另外一座山头的寺庙里借宿,不敢沾染半点红尘之物。
师父听闻我的“游历”后,十分生气,给我了一些盘缠后便把我“逐出师门”,还给我一张地图,说是上面的线路没走完不许回。我不敢违背师父教诲,便只顾往前走,不敢回头。
我打算先向西而行,走过河西然后一路北上再绕到东水,最后回到山南镇。这本是最理想的线路,可对于我没见过世面的人来说,如同一场噩梦。山南镇本不大,可我竟两天都还没有出镇——铺子里的白糕、吆喝声、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人间烟火味,竟让我停滞不前。我终于下定决心,在天破晓之时,离开了山南镇。
而后开始了无尽的流浪。
再次回到山南镇,已经是五年后。物是人非。我已不确定当时的店铺是否还在,我只记得来时路。我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寺庙里,师父正在教弟子基本功。我看着那些师弟咬牙切齿、痛苦不堪的表情,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师父见我回来了,唤了师兄给他们训练,师父亲自为我接风洗尘,遂问我一路的风光。这一次,我不再如同前几次吞吞吐吐。我定了定神说道:“弟子先向西而行,走过荒无人烟的大漠,遇一小城,其水源匮乏,不可久待,遂离去。而后又北上,见过千里雪飘之境,乃知天际旷野,宇宙渺小。向东而行,海阔天空,春暖花开。不敢久留,匆匆而去。”师父见我对答流利,闭着眼点点头,而后问我:“佩剑可有出鞘?”我答:“不曾遇贼人,未出。”师父仍旧气定神闲,他问我:“十几年的仇恨可忘了罢?”“弟子不敢。弟子望山川秀美,心中少有愤怒。”师父便让我去了院里,与小师弟一同训练。
一招一式,牢记于心。游历之时,也不敢忘记习武打坐,常常在林间寻得一处静地,以树枝为棍棒,常常把树叶打得七零八落,泥土翻飞。有时候偶尔遇上过路人,常会被以为是山贼。可仍不敢懈怠。有些苦难我不曾与师父提起。没有盘缠,只能以山川为榻,星辰为被,化缘之时被恶语相向,有时又会被赶出店门。师门便是家,我知足,从无怨言。
我本以为这是我最后一次仗剑天涯,可没想到这是开始。
师父对我这次游历颇为满意,我仍在师门里挑水、煮饭、习武,打坐。我看到师弟成群结队地告别师父,结伴下山。那神情里满是清风,没有一丝留恋。我好似看到了师父脸上的愁容。师父一向不易展露心事。
这时已是入秋之际。秋虫喧闹,山林有雾,落叶纷飞。我还在挑灯夜读,把被子又拢了拢。山上的天气越来越冷了。这时,师父敲响了我的门。我开门一看,师父手里提着一壶温酒和两盏酒杯。“师父,您这是?”“无妨。穿肠酒肉过,佛祖心中留。”
那一夜,师父和我絮絮叨叨良久。他说,山匪祸乱村子那年,他正在周游列国,不知自己家乡闹灾,后回乡之时,发现村庄已经烧毁。他在废墟之中找到了我。其实,我都忘记我和师父是怎么相遇的了,只记得他牵着我,掌心的温度似乎要把我灼伤。师父说,当时看我面相本不是习武之人,更何况身体羸弱。可我坐在残垣断壁之中,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他望着,让他生了怜悯之心,所以才收留了我。
我起身准备拜谢师父,他一把将我拦住。他说,我是他的得意门生,得我是他今生最大的幸事。他接着说,从我一招一式看出我心里的戾气与不安,于是让我游历人间,放下心中的怨恨。本以为我游历数年便不会再回到这破旧的寺庙,想着我被大千世界迷了眼,从此远走高飞。他眸光暗了下来,又说起那些个结伴下山的师弟——有的游山玩水后便失去了自我,沉迷于山水之间,做了隐士;有的沉迷女色,匆匆还俗,过上不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他话锋一转,自顾自说道:“我看你白天和你小师弟一起习武,我发现你的功力进步了不少——你今后如何打算?”我老老实实说了,我说我心眼小,只求当下,师父收养我已是我的福气。若说有什么心愿,只是想寻得爹娘下落,与家人团座。这次我也去了不少地方,也打探过不少人,可依旧不知其踪迹。我叹了口气:“或许是我抄经还不够诚恳,菩萨还没听到我的诚意。”师父摇头,不再言语。大概是需要我再用尽余生再去悟吧。
许是酒上眉头,透过烛光,我看见师父苍老了许多。
我本以为此后就扎根寺庙里,和师兄师弟习武诵经过着平凡的日子,直到圆寂。可哪想在第二年春暖花开之时,我又被师父“赶”下了山。这一次,他没有给我任何地形图,只是让我在世间游走,不限期限。我不太明白师父的想法,只能尊崇师父的意愿。
这一次,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人间。
这一年,朝廷动荡,山贼四起。国家内外忧患,所到之处,兵荒马乱,生灵涂炭。我不敢大意,只敢徘徊在山间小路。我深知朝廷的车马是到不了小路的,也不懂为什么朝廷的人会把矛头指向手无寸铁的百姓。我想着入迷,没想到中了山贼的埋伏。我漫不经心踢着一块石头,没想到触发了贼人的机关,我便倒挂在树上了。毕竟也是习武之人,没想到刚挣脱了机关,我便被一群人包围住了。
我准备将计就计,半推半就地进了山贼的寨子。虽被那些贼人蒙着眼,但我在脑海里勾画出了山形图,伺机而动。等我带到“山大王”面前时,我怔住了。高高在上的,正是我寻觅十几年的爹娘!我唤了“爹爹”“娘亲”,他们也愣住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们让人给我松了绑,我们一家人没想到能够在这团聚。他们把火把点亮,以山为舞台,载歌载舞,烹牛煮羊。他们告诉我,被山匪掳走后,并没有受到虐待,头领好肉好菜招待着他们,让他们放宽心在这里生活。原来,这帮山贼本是劫富济贫,并不想烧杀掠抢,而后的废墟竟是朝廷的人所为,而后嫁祸山贼,为的就是讨伐他们,夺回自己的金银珠宝。其实爹娘也找过我,没想到村庄夷为平地,以为我已经葬身火海,便没有再寻我了。没想到家人再团座时,我已加冠。
爹娘为人忠厚又有智谋,很快得到了重用。每次突袭朝廷命官,必会带着他们。可前山大王命薄,遭人暗算。弥留之际,让爹娘接手此重任,照顾着几百号人。又听闻我是习武之人,便让我带着弟兄们操练。
几日后,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有一队商人会从山口经过,让我乔装打扮为路人,前去探路,而后他们包抄过去,将人马洗劫一空。这样的方法屡试不爽,可我总有隐约担心。我跟爹娘商榷,这不是长久之计,若是朝廷知道,定不会安生。他们只觉我还是孩童,说着弟兄糊口要紧,依旧如此。我不好再劝,只是不再参与他们的把戏,我只顾习武、打坐、参禅、悟道。
他们越来越狂妄,不仅仅满足于商队。他们劫了辆粮草车,本想着就此打道回府,没想到忽然窜出了几十名朝廷官兵。我听到刀光剑影之声,急忙往山下赶,手里的剑已经饥渴难耐。我赶到时,正看见朝廷之人手起刀落,爹娘尸首异处。
那一刻,我的世界崩塌。我顾不得戒律清规,顾不得佛门规矩,我在人群里穿梭,剑上寒光被鲜血染红。我不知道是他们的血还是我的血,我只听得耳边风声、呻吟声。我回过头,众人已经倒下。我也用尽了力气,瘫坐下来。我害怕后面还有追兵,不敢懈怠,我点燃火把,把父母安葬了。
我逃回了山南镇。没想到消息传得如此之快,镇里还是老样子,只是听人们说起朝廷顺利“剿匪”,山贼大势已去。镇上的人们夸圣上英明,愿圣上万寿无疆。我听得只想流泪。我登上那条通往寺庙的石阶,我只有这一个家了。
寺庙大门紧闭,地上落叶堆积,一副衰败之相,我心生诧异。我砸了许久,仍没有人开门。于是,我又跑到另外一座山头的寺庙里,询问那僧人是否知情。那僧人说,师父圆寂之前,遣散了所有的人,让他们还俗归乡,只是要记得做好事,为众生。众人不肯离去,无奈之下,师父便找到你那沉迷女色的师弟,让他带着好些歌姬到寺庙去,而后众人纷纷归去。“善哉,善哉。”我谢过那僧人,便离开了。
我重新打开了寺庙大门,成了这座破旧不堪的寺庙里的新住持。按照佛门规矩,我在师父的遗体中取出了几颗舍利子。我把寺庙翻修,而依旧在这里习武、打坐、参禅、悟道。直到一天,我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婴儿声。我连打开门,没有见其爹娘,只见菜篮里吮着手指的婴孩。我便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提剑走天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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