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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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头，凝视着手中的时空飞跃的准许证——银白卡片的右下角刻着一串编号：E2087，他很清楚这串编号的含义。

“这一天，终于要到了。”他叹了叹气，说不出是释怀还是担忧。这么多年的等待和艰辛，无非就是为了得到导师的准许，让自己回到那个事件发生的前一天、回到那个地方——那个他的第一代生命体生存过的地方。

“平均3年一次的时空飞跃是一项利用星体坍塌产生的能量来实现时空跨越的技术……为了避免时空的紊乱和维持宇宙相对稳定的秩序，每次时空飞跃都只有目标星体的一天的停留时间，结束当天会有专门的运载舰将您运送回来……祝您旅途愉快！”他仔细地读着准许证背后的注意条款，尽管这些条款他早就能倒背如流。

“出发之前，还是去那里看一眼吧。”他心想着，身体朝着文明档案馆的方向开始移动——这个地方用虚拟现实的技术和海量的数据尽可能地保存着银河系中每个已经消逝的文明。但由于银河系过于庞大，每个消逝的文明也有许多的数据由于各种原因丢失和毁坏了，因此每次的时空飞跃都会通过管理层人员的推荐，招募和筛选大量的人手去收集各自归属的文明中缺失的数据。

“这颗蓝色的星球曾是太阳系的生命居住地之一，后来……”没等数字讲解人说完，他按下了暂停键。从那以后的事情，他不想再回忆，虽然记忆遗传技术让他能记住自己第一代生命体的任何经历，但那段悲痛而绝望的往事，他很少去提取和回忆。

他看着虚拟模型，21世纪初的球体表面还是一片蔚蓝和让人安心的绿色，可当他把时间轴缓慢拖到22世纪时，那诡异的绿和绝望的暗灰让他的感情系统不自主地强烈跳动了一下。

他闭上眼，试图忘记刚刚眼前的一幕。可此刻，那段不愿回首的记忆却如洪水猛兽向他袭来，无情地将其淹没——五只眼睛的鱼、通体发光的虾，接着是散发着恶臭却五彩斑斓的水和形如枯槁的人们……他还想起了在病房中被敌人导弹轰炸身亡的父母，因食物匮乏和资源紧张而离开人世的妻儿和当初的自己，以及无一不受辐射的折磨和战火的摧残的同胞们……

从那次事件以后，一切美好的事物好像都开始渐渐消逝：起初，人们相信自己能被很好地保护，能受到应有的照顾。可后来，局部冲突和资源争夺战争的新闻铺天盖地地向人们卷来，人类因为资源的污染和匮乏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突和战争，大量的国度和民族为了争夺良好的生存空间而无情地侵占他者的领土……为了生存，人类爆发了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战争，没有哪个国度没有被卷入这场世纪之乱，没有哪个干净的角落没有被占领和利用……从那以后，世界给人们留下的仿佛再也没有希望，只有无尽的悲痛和惶恐。

眼泪再一次流下，嘴唇不禁开始发抖，他低声地嘶吼着：“为什么，为什么人类过了这么久还是学不会遗忘！”

“因为遗忘了过去，就没有我们的现在和未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他惊奇地睁开眼，猛地回过头，看见他的导师站着他的面前。

他的导师是管理层中威望很高的人，而这里是导师明令禁止他来的地方。他本以为导师根本不会发现他来这里，因为他不仅是导师最信赖的徒弟，而且他觉得导师不会来到这种地方。可他错了。

“E2087，这次的任务不仅仅是为了补全文明档案馆中关于该星球那个事件的数据，更重要的是让你在那段美好的时光里学会与自己和解，好让你不再沉湎于过去而无法自拔，所以我才批准你参加这次的时空飞跃。”导师顿了顿，语气沉重了些，“这么多银河年过去了，你还是没能很好地处理你的感情，也没能对不堪的往事释怀，这样是不利于你回来后的生存的……”

“导师，对不起。可我想知道为什么您……”

导师伸出手，示意他尽快回去收拾行李。

他羞愧而悲痛，在记忆里搜寻着可能的答案，身子开始移动。

“出口在这边。”导师指向他身后的方向。“另外，结束那天你要去往太空，寻找一束快速闪烁的亮光，那才是我们的运载舰。”

“感谢。”虽然嘴上说着谢谢，但他的心里却疑惑极了——为什么平日里十分冷酷的导师会来这种极其容易引起情感波动的地方?他想不明白。但此刻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只想逃离这里，去准备这场等待已久的旅行。

收拾好行李后，他便飞速前往时空飞跃站。

他躺在时空飞跃仓里——这是一个等身的透明舱体，不同于其他参与这次飞跃的同行者，他没有选择闭上眼睛，因为他想亲身感受下飞跃途中奇幻的景象，而不是仅凭瀑布般的数据来想象这样的场景。

很快，飞跃开始了。

所有的舱体开始剧烈晃动，他开始后悔没有闭上眼睛，因为这种程度的晃动很容易引起视觉系统与中枢系统的强烈紊乱，造成短暂的宕机。痛苦开始迅速蔓延，但他用意志力挺住了——这是第一代生命体给他留下的宝贵财富。

所幸，如此强烈的晃动并没有持续很久。舱体发射后，一阵足以摧毁视觉系统的白光刹那间闪过他的眼前，还好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并迅速闭上了眼。再次睁开双眼，眼前的一幕把这个博学的生命深深地震撼住了：银河好像被放进了一个小小的黑色魔方里，然后像瀑布一样喷薄而出，五彩而绚烂，飞驰着滑过他的面前，仿佛把双手伸出去就能像捧住水一样接住一条长长的银河。他的嘴角开始上扬——这等美景可不是那些闭上眼的胆小的同行者们所能看到的，他们一定会后悔。

没过多久，他来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乡——位于银河系第三旋臂猎户臂内测边缘的蓝色星球——地球。

踏上柏油路，环顾四周的高楼和绿植，他明白这是公元21世纪的地球——距离核污水排海刚好还有一天不到——这时候第一代生命体的他高考结束已经有两个月了。

时空飞跃之后的他只能作为一名独立的普通公民在这里呆上一天，而且不能有任何社会关系。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回家看看。

但回家，也只能是以隐形的方式。

“看一眼就走。”他自言自语说，心里是不愿在这短暂的停留中还看到家里的矛盾和冲突的。

一小时的穿梭后，他回到了老家。缩小了体积，从窗子穿过去，他看到了消瘦的父亲在客厅眯着眼，电视还播放着他之前最喜欢的军事频道的节目，母亲则在一旁用本子计算着这个月的开销。

“难得啊，爸妈竟然没有吵架。换作别的时候，老妈一定会斥责他浪费电。”他感慨道，脸上明明是微笑，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他很想近距离去看看母亲——这个养育和疼爱他整整前一生的人。青丝白发和凹陷的眼眶在黄昏的余晖中显得尤其明显，沟壑纵横的脸庞诉说着她的沧桑过往，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还在颤抖着写着歪歪斜斜的几串数字。情感系统又一次震动，他不想再看下去了。或许是感受到了什么，母亲抬起头，像赶苍蝇一样在面前挥了挥手。他躲开了。此刻，他忍不住想化作人形去拥抱一下母亲，可第一代生命体的他还在书房里，这样做只能引起时空的紊乱，其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的。这一次，他克制住了自己。

与父母的久别“重逢”，自己却连个再也简单不过的拥抱和告别都不能赠予。他很想再陪陪他们，因为第一代的自己自从工作之后就很少回家了，哪怕二老受核污染被迫住院了，他也只能忙中抽空在新家和故乡两地往返奔波。

父母被轰炸身亡的消息如同一把银白色的刀从记忆中惊现，再一次扎进了他的“心”里。

夜幕降临，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飞到屋外，他化作了人形，走在吹着凉爽晚风的街道上，让风吹干他的泪水。

路过街边的一个摊位，他停了下来。

“老板，来份炒粉！”

“好嘞，马上出锅！”大叔热情地说。

“小伙子，看你不像是本地人啊，怎么还会说着一口流利的方言呢？”老板一边问，一边把炒粉端上了桌。

“我是在这出生的，后来去了很远的外面，难得回来一次。”他苦笑着说。

“人类以为他们的想象力是无限的，可事实上想象力的边界永远无法突破现实的局限，如同这个小贩根本无法想象我来自几百光年外，更无法想象曾经的我和他见过不上千次面。”他心想，然后动起了筷子，埋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

这是尘封在内心的故乡的味道。虽然在那里生命的记忆可以遗传，但这种真实的感官层面上的接触，是记忆永远无法呈现的感觉。

随后的几个小时里，他去“看望”了自己的亲人、挚友和恩师，以及在这个时候还与他素未谋面的妻子。虽然他们的模样和记忆中的并无两样，但当自己再一次真实地“站”在他们面前，却有一种莫名而强烈的距离感涌上他的感情系统，接着化作一块巨石压在那里，压得他快要窒息。但这次，他没有选择逃避——他清楚这种机会可能再也没有了。

砖石路旁的商业中心依然有无数的俊男靓女蜂拥而至，不远处的公园却只有稀疏的几个中老年人。穿梭于繁忙的街道，眼前的灯红酒绿皆是第一代生命体的他年轻时最常来的地方。一切是那么熟悉，因为他不止一次地从记忆中提取和回忆过这里。可这一切又是那么陌生，因为当战火烧到这里后，一切的繁华都化为灰烬，飘在城市上空，飘落在城市里每个人的记忆中。

他不愿在这里待下去了，这里会勾起他不好的回忆。

他独自一人，如云般飘向了海边。虽然大海是如今的他最不想面对的地方，但也是最能让他放松的地方，不论是在那之前的过去还是现在。

繁星高高地悬挂在头顶的夜空中，布满了整个夜空，宽阔无垠的宇宙则是无数恒星的深色背景，反衬出它们的光芒。夜晚的星空下，是广阔的大海。尽管夜晚的大海没有白天那么蔚蓝，他还是能回忆起那令人着迷和向往的蓝色。凉爽的海风夹杂着海的味道热情地拥吻着他的脸庞，冰凉的浪花像稚嫩的孩童们围在他的脚丫边上，用小手给他挠痒。这样的惬意太久没有体验了，好像还是第一次接触那样新奇和愉悦。此刻，仿佛一切的烦恼都可以在这里被海风吹走、被海浪捎走。

“明天，那该死的核污水就要把你污染了。然后，你的怀里的一切生灵都会遭受灭顶之灾。”他对着大海低声言语。“接着是雨水、土地和森林，随后……”他苦苦的笑了一声。“随后就是人类和整个地球啊！”他仰着头对宇宙呐喊着。他选了一处四处无人的沙滩，这里除了海风和海浪，没有什么能给他回应。

深邃浩瀚的宇宙中，有无数的恒星和行星。恒星上虽然没有生命，可它们能发光，至少还能被宇宙深处的生命所看到。而地球，这颗承载着数以千计生命的蓝色星球，她在垂垂暮年之际，除了她表面的生灵，还有谁能看到？还有谁对她怀以怜悯之心？

他就这样想着，哪怕痛苦和绝望不断地摧残自己的感情系统，他也任由悲痛在自己的躯体里流淌、蔓延和侵蚀，如同倒入海里的核污水。他很想克制住自己的感情，这样回去之后才能更好地生存。但这次，他想来一次最后的放纵。这放纵，不仅是给他自己的，还是给他脚下的星球的。

一个晚上悄悄地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在临走之前，他飞往了日本，去完成导师给他的任务。

那天中午，他潜入海中，目不转睛地用元素观察器观察并记录着从福岛核电站不断流下的氚水，当作人类历史上最罪恶、最卑劣的罪证上交到文明档案馆里，作为补充的资料。接着，在午后毒辣的太阳中，他凭借着超光速的移动速度和隐形等能力，完成了一系列核污水排海的资料收集。

关于这次事件的数据收集，他几乎完美地完成了。可对于这个事件和之后发生的一切，他不能忘记，更不能释怀。导师的期待，恐怕是要辜负了。看着手中的数据收集瓶，他陷入了沉思。“无妨，正因为这段经历的伤痛，在之后的风浪和困难中我才显得那么冷静、那么成熟，才有了后来导师的赏识。也正因为这个被毁灭的文明，我才如此执着于让自己如今生存的新文明变得更好。新地球，在等待着我的创造……”他这样想着，从漫长的沉思中抽离出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时候差不多了……

飞离了大海，他径直地飞向了深空之中。

“我的地球，我最爱的故乡。您那么美丽，怎么失去了蓝色的模样？

我的地球，我曾经的故乡。我那么无知，亲手挣脱了你的臂膀……”

无尽黑暗的深空中，他吟唱着这首后来人创作的地球之歌。

临走前，他回头望向了地球——这颗他曾经生存的星球，这颗他不愿失去和离开的星球，这颗美丽的蓝色星球。眼泪滑过他的脸颊，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转过头，在深空中寻找那一束闪烁的光。那一束光，没有他记忆中的蓝，但有他希望的、还未实现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