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中，S小姐一共为四个男人做过不大不小的改变。
她为A先生剪去长发；为B先生纹身；C先生说化妆后的女孩有一种精致的美，于是她开始学习化妆；为了靠近D先生，她学会了抽烟。
她原本以为只要努力把自己塑造成对方喜欢的样子，就可以抓住那些毫无安全感的爱情，可最后，A、B、C、D先生还是先后离开了她。
于是，现在的S小姐，抽烟、纹身、留短发、妆容精致。她从未想过将这些耻辱的印记或者说曾经受过伤的证明完全抹去。每一次为爱做出的改变，都像宝藏似的珍藏。她陷入了一种为爱牺牲的自我陶醉中，每每想起曾经的恋情，都要被自己感动一番，就像欣赏一件件艺术品。
她还对爱情充满期待，只是好像丢失了一些什么。就像一块璞玉，每一个拥有它的工匠都想尽己所能去雕刻它。只是这些工匠们都太没耐性，常常雕琢到一半便弃之不顾，转而寻找新的璞玉，抛弃流转间，这块玉已经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模样。
25岁生日这天，S小姐下班后来到了西北大街拐角处的一家日式酒馆。酒馆不大，位于城市闹中取静的一处角落，菜式简单，24小时营业，每到夜晚便会散发暖黄色灯光，就像为晚归之人预留的一盏家灯。
S小姐刚来这座城市时，就寻觅到这样一家店，此后无论搬家多少次，都会定期到酒馆坐坐。久而久之，与店里的老板自然熟络起来——老板是一位年近60岁的日本老人，已在中国定居30余年。S小姐最喜欢在工作日的晚上去酒馆听他讲遥远的家乡日本的故事，每每听到半夜都忘了回家。
“来了啊。”S小姐刚进门，正在端出热腾腾拉面的老板就笑眯眯地跟她打了声招呼。
她点点头，径直走向吧台靠近老板的那个位置，倒上一杯清酒，就自顾自地喝了起来。昏暗灯光下，三两客人零散地点缀在酒馆的不同角落，安静地吃着各自的拉面，间或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此刻，酒馆里除了“呼哧呼哧”啜食拉面的声音，再无他响。
“今天怎么看上去情绪不高？”老板收拾完餐具，一边擦着手一边打趣着问道，蓬松的白胡子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
“我和D分手了。”长久的沉默过后，S小姐面无表情地来了这么一句，说完又啜了口清酒。
老人听完只是笑笑，聪明的他早就知道了答案。S小姐每次失恋都会以刚才那副神态一声不吭地走进酒馆喝闷酒，他又怎么会不知状况。
老人没说什么，转身去厨房倒腾了一会儿，再出来时端出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长寿面。
“心里难受的时候，至少让胃温暖一点。生日快乐。”老人温柔地注视着S小姐，慈祥得像一位父亲。
看着碗里那颗白花花的煮鸡蛋，S小姐酝酿已久的眼泪终于就要掉下来。
就连老人都记得自己的生日，D那个混蛋居然在今天提分手！
就在S小姐陶醉在自怨自怜的世界里难以自拔时，“咔擦”——一声快门声将她拉回了现实。她抬头看见自己对面举着相机的老人，突然就没了哭鼻子的兴致。
“每次失恋你都偷拍我！”S小姐轻轻撅起了嘴，像一个撒娇的小女孩。
“总觉得，这几年你的变化很大啊。”老人说着，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叠照片，照片里的主人公除了S小姐还是S小姐，一时间，她有些目瞪口呆。
长发的、短发的、化了妆的、素面朝天的、一个人低头吃饭的、和热恋中的那位相聊正欢的...
不敢相信，老人竟在不知不觉中拍下了这么多照片。每一张照片都仿佛另一个时光中的自己在向S小姐轻声问候：“你好吗?” 、“你还记得我吗？”
S小姐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要夺眶而出了。
“还记得你第一次来店里时，完全一副小学生模样。穿着白T恤、蓝仔裙，扎着个马尾在脑袋上一晃一晃的，点碗面声音都小得听不见。喏，就是这样...”老人指着手里的一张照片对S小姐说。
照片上的女孩长着一张圆圆脸，未施脂粉却粉嫩白净，低垂的眼里一片纯净。S小姐知道，那是叫做青春的化妆品，让照片里的女孩美得不像话。她居然差点认不出自己来。
“几个月后，你恋爱了，剪去了马尾，留了一头俏丽的短发，少了小女孩的天真，看上去更有女人味。而和你一起来店里的那个男孩，你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他。”
那个男孩，就是A先生，S小姐大学里的学长，她曾经苦苦暗恋的对象。因后来爱上了其他女孩而离开她。看着照片里的自己，S小姐从不知自己也曾有过那样温柔幸福的眼神，好像全世界的蜜都流进了她眼里。
“再后来，你失恋了。一个人喝了很多酒，却没掉一滴眼泪。就是在这个位置，当时搭讪你的那位客人，后来成了你的新男友。”
S小姐看着照片上脑袋后面扎着个小辫儿的B先生，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段感情的开始最为荒谬，却也最叫她难忘。B先生是一名独立摄影师，专为一些时尚杂志拍人物写真。就是他在S小姐沉浸在失恋的情绪里不能自拔时来了一句 “小姐，我可以给你拍张照吗？”。而理由居然是“你难过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家楼下那只脾气暴躁的哈士奇。”
“噗...”S小姐笑了。
他们在一起两年时间，每一天都像热恋，如漆似胶。为了给B先生惊喜，S小姐还去纹身店把B先生的名字缩写纹在了锁骨下。可没想到的是，B先生最终还是以要去巴黎追求摄影理想为由抛弃了她。
“后来，你又谈了几场恋爱，变化一年比一年大。有一天晚上，你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也不找我说话，只是望着窗外发呆，一坐就是3小时。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恋爱会让人看上去那么寂寞。”
在那张光线昏暗的照片里，她看到了老人所说的寂寞。那时的她爱上了有妇之夫，为了彰显自己青春的优势，每天都会画上精致的妆容去与C先生见面，在道德与情感间反复纠缠。
C先生不愿放弃稳定的家庭生活，又贪恋S小姐年轻的肉体，进退两难间S小姐主动选择了退出。
“这次，你学会了抽烟。”老人开始收拾照片，望着S小姐淡淡地说，眼神里却有责备。
S小姐没有对上老人的目光，幽幽地答道：
“我原本以为，只要和他拥有相同的爱好，在一起时就不会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他也会喜欢我更多一点。可是，我好像错了...”这里的他，指的是D先生，一名乐队主唱。
“唉......”第一次，一向笑眯眯的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停顿了一会儿，又开口说道：
“我讲了那么多日本故事，好像还没给你讲过我自己的故事吧。”
S小姐想了想，好像还真是。酒馆老板从未讲过自己的事，这么些年来，甚至也没见过他的妻子。那些日本趣闻和民间习俗太过精彩，以致于让她忽略了这点。
“30多年前，我和日本的妻子离婚，对婚姻心灰意冷，便独自一人来中国散心。”还没准备好，老人就已经开始了。
“我和前妻是大学同学，那时她是我们院系的一枝花，人长得漂亮家里又有钱，更懂得如何令男孩子神魂颠倒。学校里追她的人很多，我是其中一个。那时年轻，可能带有一丝比赛和炫耀的成分吧，为了追她，每个男孩子都拼尽了全力...我也为了显示自己品味高雅、兴趣独特，买了许多昂贵却并不适合我的衣服，也从父母那里骗来了钱学习大提琴，抹发油、读莎士比亚，总之做过很多让自己憋屈难受的事。终于，我最后成功追到了她，也爱得死去活来过那么几年，大学毕业后就组建了家庭。可婚后，我们过得并不幸福。人生观、价值观大相径庭的我们，常常为了一点小事争吵，她常常说我变了，还拿我和她之前的那些追求者们比较...不到一年，我们就离婚了。”
“真看不出来...”S小姐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我那时对婚姻很失望，对自己更失望，就想离开熟悉的环境四处走走，于是来了中国。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当街殴打女人的男人，被一群看热闹的人包围，却没有一个人上去阻止，我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就叫来了警察。警察把男人带走了，又拉着我和那女人去做了些笔录，得知了男人是女人的丈夫，殴打她是家常便饭。当时女人浑身是伤，我看着心里难受，做完笔录就带她去了医院。就是从那里开始，我们相爱了...”
听到这里，S小姐睁大了眼睛，“那他的丈夫呢？”
“后来，她和丈夫提离婚，又被狠狠揍了一顿。不仅如此，她丈夫还一气之下要把房子烧掉，还好我及时赶到，救出了她。那次之后，他的丈夫被判了几年刑，关进了牢里。我和女人——也就是乔，组成了新的家庭。”
“那...老板娘乔阿姨呢？我怎么一次也没见过...”S小姐小声嘟囔。
从这里开始，老人开始陷入长久的沉默，像是在压抑着什么。S小姐等了很久，久到以为老人不会再继续说下去了，他低缓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后来，我们一起开了这家酒馆，过上了辛苦却满足的生活。她还为我生了一个女孩，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直到...直到他的丈夫出狱，得知我们在一起的消息后，在一个我外出办事的午后，发了疯似的冲进店里，硬是将乔给活生生打死了...还有我们的孩子...”
......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坐在对面的老人用布满皱纹的右手轻轻护住了双眼，眉头缩紧。S小姐开始后悔听这个故事了，现在她的心很疼。
比黑夜更长的沉默笼罩着整间酒馆，空气里有时间在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已恢复了常态，他拿起手边的一个玻璃杯，一边轻轻擦拭，一边缓缓地说：
“我和乔都在彼此最糟糕的时候相遇并相爱，却比任何一场处心积虑的爱情要幸福。所以，不要再担心你的不完美会让你失去对方，也不要再改变那些不属于你的改变了。真正的爱情来临时，即使你脏得像个乞丐，它也会大力拥抱你。”
听完老人这段话，S小姐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一滴，一滴，落进碗里。
看着坐在对面自顾自掉眼泪的S小姐，老人心里突然变得异常柔软。苦难并没有让他憎恨这个世界，反而多了一份对世事的体谅与珍爱。在转身进入厨房前，他伸手摸了摸S小姐柔软的短发：
“快吃面吧，都凉了。”
老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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