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是个外表严肃的人,我从小怕他。姑妈说,其实爸宠我。那时他在外地上班,一个月探家一次,有回他拿手表逗我,我不感兴趣,接过手表往地上扔。“你爸心疼得颤,手扬起来又放下,没舍得打你。”
发现我常在地边园头看花拈草,爸指着一朵小黄花:“这是蒲公英。”“黄儿苗!”我大声辩解。爸笑,蹲下来,指给我看蒲公英的小毛球:“小名叫黄儿苗,学名叫蒲公英呢。这是它的种子,风一吹到处飘,落在哪儿就在哪儿长一棵新的。”
他摘个蒲公英的小毛球,放在嘴边,轻轻一吹。小毛球轻柔的像团雾,转眼,雾散了。我看得呆住,学着他,也摘毛球,鼓起腮帮,一团接一团地吹。两个人赛起来了,爸特意仰头闭眼运了大力,只听到他嘴里发出像漏气的气球的声音,定睛看时,那毛球还耐心地呆着,一动没动。我哈哈大笑,他也笑。
慢慢地,我知道了春天里跟小伙伴抽“毛丫”打牙祭,其实吃的是“白茅”的嫩花序。夏天的早上,为了摘小红果子,让露水湿了鞋,那果子的学名有些吓人,叫“蛇莓”。秋天,“山梁果”红了,我们一颗颗串成佛珠挂在脖子上吃,爸说书上把这果子叫“山楂”,可以做糖葫芦。
爸从外地调回时,带了一盆玻璃翠和一盆文竹到新单位。我那时初中了,怕见生人,去他单位如上刑。听他说“玻璃翠”,心里有些痒痒。第一次去,看见它,惊异着还有这样肥厚碧绿的植物,新奇地伸手摸,真真是“玻璃脆”,刚挨着它,断掉一根枝,想翻开看个究竟,又碰掉几片叶。一时吓坏了,愣在那里,爸心疼:“长得好好的,可惜了。不过,断枝还可以活。”
文竹更是让我惊奇,原想着它跟老屋后面竹林里的竹子有些像的,暗暗担心它拔节拔到天花板怎么办,结果竟是柔柔弱弱爬藤样的植物,弯弯绕绕的比我还高,爸说有两三米,原是盆景的,任它疯长着。
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了这世界上有许多植物是身边没有的,那时总盼着长大,好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后来,不论去哪里也都会看看当地特有的植物。读到书里“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就留心着迁移的植物有没有变化。
爸寻到一盆百合,它从广州来湖北,先到一位叔叔家。爸在叔叔家喝酒,闻异香,遂谋来一株,慢慢培育分株,成三盆。后来,叔叔家的百合元老受冻,返过来找爸要走一盆,两人为着百合又饮一餐酒。“百合的香味很……”,爸思量半天,终觉“富贵”一词才配得上那入乡随俗的仙子。
由百合的香我要想起老屋的桂花香了。是株四季桂,在后院,一年四季不间断地开着淡色的花。爸下班回来吃饭,说在单位闻到了家里的桂花香。我就笑,难道恰好一阵精准的风,携着花香翻过屋顶,飘过田野,跨过清凉河,再过一片田野,穿过单位的院墙,送到他鼻子跟前?
现在想来,他大约是用了移觉的方法,将香气印进脑子里,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后来,老屋连院子一起卖掉,桂树不好意思挖走,用压枝的方式繁殖,也没成功。
我单位里的桂花开了,其中两棵跟其它树不同,花是橘红色的。突然想起小时候,爸讲的血桂花的故事。某个湾子里有一棵桂树开红色花,邻人半夜起来偷挖,被发现引起冲突,直至血案成伤。我才悟出那桂花定是橘色的,被这故事染上血腥,才讹传成了红色。打电话给爸,他也说老家种桂花的不多,开橘色花的几乎没有。
总说要爸在桂花飘香的季节来武汉看看橘红色桂花,不过他一直都是春天里来,因为他的外孙小熊是春天里出生的。年年他们来,我们一起带小熊去植物园。春天里,我又说去植物园,爸摇头。我以为是小熊学业忙不能同行,他觉得无趣,又坚持,他才说,他其实一直花粉过敏,去一次,鼻子难受几天。
我赶紧看看阳台上的盆盆罐罐,大多是观叶的多肉,没什么开花植物,不然会害得爸打喷嚏。他还是不让养。说去年来看那些拳头大的盆,指甲大的肉肉,以为我是玩过家家,不久就会偃旗息鼓。哪知这次我说新家里专门辟了台子放多肉,等搬进去后再买些好好虐待它们,让它们上色变漂亮。
他问为啥要虐?我说它们原生地为多风多砂的贫瘠之地,昼夜温差大,到这里,只有人为制造接近原生地的环境,它们才会美到极致。他吼:“胡闹!”吓得我把淘宝购物车里的多肉都请出去了。
熊先生出差,于山路边买回一大丛兰草,爸叹气:“这兰草好好地长在山上,知道能卖钱,以后怕是要被挖完了。”
太阳好,兰草开花了,有股淡淡的幽香。给它拍照,紫砂盆精致是精致,左看右看,总觉少了些肆意的野趣。思谋着去哪里寻个石头盆来配,于是怪爸没有把老屋里喂猪的石槽留下来传我。爸听了道:“既来之则安之!”
我心想,您对,您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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