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北宋神宗元丰年,岭南地区发生百年难遇的洪灾,疾风骤雨半月有余,江河决堤,万顷良田俱毁,房屋顷刻间瓦解。
城中的洪水无法在短时间内排泄出去,朝廷派来治理洪水的河渠使面对着满城洪水却没有丝毫作为,反而整日沉迷于酒色,便索性将泄洪的任务交给老天爷慢慢消化。
七岁的花春朝和十岁的哥哥花春江面无表情地看着洪水将他们的父母无情吞没,年幼的他们什么都不能做,在经历冰冷雨水的浸泡和无休止的饥饿,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做无谓的挣扎。
岭南地区的灾民面对庸官的无所作为,为了可以在洪灾侵蚀后活下去,纷纷北上进行更加漫长的逃亡。花春江面对着父母的离开,再看看身边七岁的妹妹,大脑一片茫然。在望着父母下沉的位置数个时辰后,终于随着众人踏上流亡的征途。
随着灾民的增多,已经引起输入地常住居民的不满,为了平息民愤,岭南知州不得不派军队前来镇压。在数十匹骏马的加持下,士兵们竟然像面对战场上的外敌那样,冲锋陷阵,无所畏惧。紧接着后面上百名步兵蜂拥而至,那些灾民与蝼蚁别无二致,被马蹄踩断腿的,被乱棍打伤胳膊的,被大刀划破喉咙的,被抓捕的,灾民被扣上乱民的帽子,上演着各种不幸。
混乱的场面将花春朝和花春江无情地分开,在逃亡的过程中,两人在异地走散。
走散后的花春朝在经历更加漫长的寒冷和饥饿后,在苦苦寻找哥哥数十天后,身子再也承受不住父母沉入洪水,哥哥人群走散的事实,最终晕倒在只有泥土和光秃秃树木的路上。
所幸,被巡视山林回来的虞部郎中陈沉所救,将其带回府中,收为义女,改姓为陈。陈沉的亲生女儿跟随父亲去山林间巡视时发生意外,葬身于林间火海之中,老来无子,再加之陈春朝聪明伶俐,蕙质兰心,因此格外受陈沉夫妇疼爱。
可是,枯燥的院墙生活使陈春朝格外无趣,总是寻找机会请求陈沉给她出门的机会,可是陈沉在那场大火中丧失女儿后,变得谨小慎微,不敢让春朝出门。
可是,春朝怎么可能放过陈沉心情欢畅的机会呢。可是,等管家汇报完后,陈沉却露出忧郁的表情,她不清楚什么事情可以让陈沉露出这副表情。等到管家汇报完毕后,她才不急不缓地走进去。
“父亲大人,春朝给您清安。”春朝向陈沉行礼。
“你来了。”陈沉见到春朝到来,心中依然知道是什么事情,这些年来,春朝不断地寻找机会,他已经了然于心。
“刚才在门外看到父亲大人面色凝重,不知是发生什么事了?”春朝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提出出门的请求,而是贴心地想要为陈沉分忧
“原本这种烦心事为父是不想跟你抱怨的,但是跟你说也无妨。神宗刚刚即位,便准备将皇宫好好扩建一番,这不前几天就收到上面的命令,要求五天内提供五千料木材。以现在的库存还需要提供四千料,这就需要安排大量的人力物力,还在压榨下面人的干活时间。但是,下面的监工总是想尽办法偷懒,如果延续了官家规定的期限,他们但是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我就要丢掉饭碗。所以,我在为怎么整治发愁。”说着说着,陈沉的心更加沉重,以前没有这样大量的计划,下面人的懒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父亲大人不必忧愁,春朝倒是有个好主意不知是否可行。”春朝对陈沉讲述的事情并不感到复杂,平心静气地说。
“你一个深院闺秀怎么能懂得一方面的事情。”虽然他知道春朝善解人意,但是不相信她有什么可以解决这件事的主意。
春朝面对陈沉的质疑并没有泄气,而是将陈沉搀扶到椅子上坐下,才慢悠悠地说:“您只要派位有责任心的人去监督,他肯定就不敢懈怠了。”
陈沉思虑片刻后,像是灵光乍现一般,双手用力拍击大腿:“确实是个好主意,不愧是我女春朝,但是派谁去也是个问题。”
“女儿不才,愿意担任此次监工。”春朝说完这句话,陈沉正要以打断的方式拒绝,但是春朝没打算给他机会,接着说:“既要知根知底,胆大心细,又要上心的人,也就只有您的女儿,我是最适合的人选。况且这么多年来,您对我一直疼爱有加,衣食住行都是最好的待遇,所以就让我为父亲大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罢了罢了,既然女儿有此心意,为父怎好再拒绝。正好城东后山上的树木需要采伐,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去给监工做副手,你意下如何?”从春朝的眼神里他看到她的决心,也不再想着拒绝她。
虽然并没有让她担任监工,而是让她担任副手,但是她已经很知足了。她知道陈沉是因为担心她,所以才会这样决定。
二.
去往后山的路程,经过车马行驶四十里路才到。
这山的周围寥无人烟,只有遍布着树木。这些树还长着绿油油的叶子,现在正是树木生长的季节。有一群人拿着工具在对树木进行切割,有的拿锯齿,有的拿斧头,树一棵一棵地轰然倒下。
春朝看着这场面,树木挺直着身子,像一个个死刑犯,在庄严地等待死亡的到来,它们又像是勇士伫立在那里,即便被各种残酷手段摧残,也宁死不屈。它们的四肢,像是被五马分尸似的躺在地上。
这时,监工带着几个下人来见她,虽然虞部郎中吩咐她来做副手,但是他知道这个人的身份应该不低,不然这种小工程怎么会让大人亲自派她过来。再说这么一个娇嫩的女娃能做什么活,分明是来监视他的。
刚见面后,监工便对她一脸殷勤,指着自己躺过的躺椅,旁边的茶桌,对她说:“姑娘舟车劳顿,来这边坐坐,喝喝茶水,或者随便走走都可以。其他的事情不劳姑娘费心,您只管瞧着就好。”
春朝听他这样说,显然有些不乐意:“那让你坐坐,喝喝茶水,走走行吗。”
“姑娘莫要开玩笑,这是下官的本责,姑娘还是到处转转吧,别被这些粗人伤到身体,到时候见了陈大人,下官不好交代。”他说这话时表情显得义不容辞。
后来跟他商量很久,那人死活不给她分配任务,春朝好话歹话都说遍也没有说通,只好作罢。既然不给分配工作,那她就自己走走,看看能否找到一些事情。
看着远处的树木,闻着树木散发出来的清新,连呼吸都格外顺畅,这里的空气多么的纯净,她喜欢这种感觉。可是这些树木还在生长着就要被砍伐,实在是有些不理解。
她就这样想着,脚步没有停下来,不知不觉就走出很远,当她发现后已经不知身在何处。
天色渐晚,如果加快脚步,天黑之前肯定能赶回去。她沿着回路加快脚步,马不停蹄地走,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不知道会不会有野狼。
陈沉派人来接春朝回府的仆人驾着马车赶来,监工却不知道春朝去了哪里。询问所有人都说没见到她。监工非常害怕,出了一身冷汗,如果那女子发生什么意外,自己该如何向陈大人交代,便赶紧派出十几个人四周寻找,只希望能尽快找到她。
马车上的管家恶狠狠地冲着监工吼:“人要是找不到,小心你的脑袋,这可是陈家大小姐。”
听到这话,监工更加害怕,伐木任务和寻找大小姐都不可以耽搁,这人不能找不到啊,来的时候管家再三吩咐要保护好她,绝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一定要平安地带回来。
自己在府上只是小小监工,全靠这次升职的机会,这可好人找不到了,要是被大人知道估计九族也不够诛的。要知道会出这事就不该接这个任务,小姑奶奶你不老实的在王府待着干嘛要出来,还来除了这些做工的就没有其他人的地方,来就来吧还到处乱跑,你要是出事了怎么办啊。他在心里嘟囔了无数遍。
天越来越黑,春朝心里越来越着急,就这样随着“哎呀”一声,只见她不小心扭伤了脚,坐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心里在骂着自己,为什么闲的没事来这个鬼地方,还走这么远,现在好了吧,活该了吧,没人来帮自己了吧。在地上坐了一会,脚终于不再那么痛,可以站起来,她巡视四周,找到一条自己认为正确的路,就向着那一瘸一拐地走。
那边的人一队队出去,一队队回来,带来的消息无非只有一个,未能寻到明启小姐。天已经完全黑暗,却还是没有找到她,管家和监工都无比着急,又无可奈何,只好继续找下去。
春朝拖着腿艰难地前行,因为这里除了树就是草,偶尔还可以见到盛开的花,所以她有些担心是否会迷路。只怪走得太远,现在又受了伤,剩下的路途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是那么的遥远。
她有点坚持不下去了,每当这时候她就大喊一声明启坚持下去。然后充满力量地继续前进,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来不会退缩。
这时疲惫不堪又毅力不倒的她,看到前方有一群人拿着火把过来,大喊一声:“我在这里。”
坚持到极限的她晕倒在地。她并没有看清来的是什么人,就算看清也不会认识。现在的她只剩下最后的力气,只足够说出那句话。
似乎是醒了,可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感觉意识是模糊的,四肢无力,任何肉体上的行为都做不出来。隐约听到几人在谈话,她努力地听却是听不清在说什么,最后只好作罢。在这种感觉中她又睡着了。
三.
直到第二天,她刚睁开眼睛,便被一道耀眼的光芒照射,她正准备因为不适而闭上眼睛。这时,她感觉猝不及防中有一双手为她遮住了阳光,那手指分外的粗壮。
她的意识恢复过来,手指可以动了,当她拿开他的双手,映入眼眶的是张男人清秀的脸。
“姑娘,你醒了,昨天你在树林里晕倒,我将你带我家来。医官已经来过了,姑娘的脚受了伤,已经上了药。”他的声音温柔细腻,让人听起来很舒服。
“请问姑娘芳名?”他见春朝没有说话,便继续问。
“小女子姓陈,名春朝。不知公子姓名?”明启的语气虽然无力,但说得很自然。
“我复姓上官,姑娘叫我清安就好了。”他露出微笑的弧度。
“对了公子,我昨天不是崴脚了吗,怎么还昏迷呢?”春朝有些疑问,崴个脚还至于昏迷吗,自己的身子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弱了。
“或许是姑娘不记得,昨夜天凉路重,许是着了凉,便高烧不起。”他依旧保持原本的笑容。
“原来如此,怪不得什么都记不得呢,感谢公子救命之恩。”春朝没有怀疑他,这个人看起来是真诚的。
“不用客气,昨天我外出林间打猎,看到姑娘受伤就顺便带了回来。”他简单说明过程,便准备离开:“等会儿我让人来给姑娘送饭。”
“不必了公子,我可以下床去吃的。”春朝说着便要起身,接着她便发出低沉的声音,脚怎么这么痛,但是她还是人强忍着没有过分表现出来。
“姑娘别动。”他一脸着急的样子,双手赶紧伸过去扶住她:“姑娘脚部的伤还没好,还是少走动为好。”
虞部郎中府上现在已经忙成了一锅粥,所有人都在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每个人的脸上挂满了着急,整个府上从那次火灾之后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忙碌。陈沉心情急躁,此刻也不坐在室内,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眼看着接近晌午,派出去的人还没有春朝的消息,一个姑娘家还能跑到哪去,这么多人找还找不到,连一点足迹都没有。
底下的人接连汇报,接连受到训斥。本来对这件事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的人也加快了寻找的进程。从来没见过一向冷静的陈沉会如此着急。
四.
而另一边春朝在丫鬟的陪同下来到大厅。这一路她一瘸一拐,使她感觉整条路远在天边。大厅里有三个人正在坐着吃饭。一位是那位阴柔的公子,还有中年男人和女人,想必这就是他的父母了吧,她伸手理顺衣襟。
春朝刚刚踏进门,上官清安就冲着她招呼:“姑娘再不来饭菜可要凉了。”
她面带笑容缓缓走过去,先是向中年男人和女人行礼,又看向清安。
她的意思清安知道,冲她点点头,站起来介绍:“这位是我的父亲,这位是母亲。”
春朝向着两人行礼,既不表现卑微也达到尊敬的效果:“小女子见过伯父伯母。”
“姑娘客气了。”那位妇人也是淡淡的笑,不显得过分冷淡又不过分亲昵。
“不知姑娘觉得本府怎样。”男人边吃着东西边说。
春朝有些茫然,没想到男人第一句竟然是这个问题,难道不应该询问身体的状况吗。但是既然问了这个问题,自己又不好不回答,里面隐藏着淡淡的威压。看来自己要仔细应对。
“玉宇琼楼,雕栏玉砌。”春朝回答。
“哦?”他并没有过多的反应,显然这个回答他并不是很满意。
“我觉得可以用两句话来表示。”春朝对于他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于是,接着说。
“哪两句话?还望姑娘不吝赐教。”这次是清安说的,他的父亲依然在有条不紊地吃饭。
“磅礴之势自天成,绿树杨花柳作阴。”春朝胸有成竹地说出这两句话。
“此话怎讲,不知姑娘能否为老夫解惑。”这时,男人才缓慢地抬起头注视着明启。
“小女子在来的路上甚是无聊,便将府中的景色欣赏一番,目光所至之处层楼伫立,威严大气,碧瓦朱甍,这便是磅礴之势自天成。走了一路虽然阳光毒烈,但是小女子身上一片清凉,身边杨柳成荫,这便是绿树杨花柳作阴。”这时,只见她一手拿起茶杯,一手拿起杯盖,将漂浮的茶叶拨开,然后轻抿小口。只见清安和他的母亲用震惊的表情看着她的动作,而他的父亲低头看着面前的饭菜,眼神一动不动,看似走神其实是很认真地听着。时间把握得很好,正好吊着所有人的胃口。
所有人心急如焚,等她做完这一套动作,才又缓缓道来:“府上不像商人的府宅,因为它们的府宅,富丽堂皇,完全没有您府上的风景秀丽,巍峨壮观且不俗气,可以看出您是有品位的人。”
“应城内还未听闻谁家女儿有如此学识,不知姑娘家居何处?”清安的父亲对她的疑虑逐渐打消,自己之所以这样谨慎,是害怕上面有人来查他。
“小女子才疏学浅,愧不敢当。”春朝谦虚地回答,然后说:“应城西侧陈家。”
“难道你是虞部郎中的女儿!”他的声音显然有些兴奋,但是依旧保持着之前的稳定。
“没错,请问大人如何称呼?”春朝看到他的态度开始转变,心中松了一口气。
“父亲乃是都水使者。”清安赶紧回答。
“给大人行礼了,小女子有冒犯之处还望大人海量。”春朝慌忙站起来,对着清安的父亲行礼。
“无碍。犬子果然没有看走眼,姑娘聪明伶俐,蕙质兰心,实在令老夫佩服,也让老夫满意。”他伸手接过下人递过来的手帕,将嘴巴上的油渍擦拭干净。
“等你伤养好了,我就携犬子去家中提亲。”清安的父亲说完豪爽地走出门,夫人紧随其后。
春朝满脸的疑问,自己并没有说嫁给他的儿子,他何出此言?
聪明的春朝怎能想不到旁边的清安呢,于是质问他:“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此事说来话长,姑娘我先走一步。”说完他就准备溜走。
在他刚迈出脚的时候,春朝就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气势汹汹地看着他。清安看着她凶恶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寒颤,看来不解释是不可能走了。
他干脆就不挣扎,直接走到座椅旁坐下,开始解释起来:“姑娘或许不知道,在下家风严厉,做事需要谨慎,并且父亲很在意家风,带你回来的这一路上,别人都看到了。”
春朝表现得有些不耐烦,说这么多没用的话来搪塞她,示意他继续解释,摆出一副不解释清楚不让走的架势。
“我将在野外遇到你的事情告知父亲, 他有些不放心,所以刚才问你那些话其实是在考验你。提亲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这种事肯定是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我父亲派人去你家提亲再说。”他说完看着她。
“伯父的举动我可以理解,但是你可难逃。”春朝接着就在他面前挥着拳头,然后一对熊猫眼就诞生了。
清安从房间里出来,满脸的沮丧,随从在后面不禁笑出声,便迎来凶恶的眼神,他们立马就闭上嘴。自己好心好意救她回来,她到好连声谢谢都不说,反而还将自己打了一顿,真是没良心。后来他回到自己的住所不再出来,跟下人说等自己的熊猫眼消下去才出来。
五.
清安的父亲果然说到做到,还没等春朝的脚伤完全好下来,便携清安将春朝送回府。
陈沉见到春朝后的第一句话就是:“为父快要担心死你了。”
此时,在府中大厅里,陈沉正在跟清安的父亲交谈。刚开始两人交谈甚欢,直到清安的父亲提起清安与春朝的婚事,陈沉才露出凝重的表情。
“怎么,难道虞部郎中看不上我这个都水使者?”清安的父亲见到陈沉露出这样的表情,内心有些不喜,声音有些愤怒。
“都水使者说得哪里的话,小女能够得到令公子青睐,是小女的福分。可是,小女天资愚笨,恐怕配不上令公子。”陈沉急忙摆手,回答道。
清安听到陈沉将这门婚事拒绝,内心有些着急,连忙说:“春朝姑娘不仅琼姿花貌,而且知书达礼,在下为之倾心,求大人成全。”
陈沉依旧是那句话:“小女天资愚笨,恐怕配不上公子。”
“好你个陈沉,竟然这样羞辱我们父子,清安,我们走!”清安的父亲再也无法忍受,将心中全部的气都拍在桌子上,起身就要离开,茶水顿时便溢出茶杯,流淌在桌子上。
陈沉赶紧站起来,对他好言相劝:“上官大人莫要生气,莫要生气。”
“哼!陈沉,我们走着瞧。”清安的父亲头也没回地离开了,清安无奈地也跟在后面。
只留下陈沉在原地叹气。
等人走后,陈母才拉着春朝从后面走出来,两人说的话,她们都在后面听得一清二楚。
“父亲,不知你为何不愿意这门婚事呢?”春朝有些疑问,从来没见过陈沉如此决绝。
“你们先坐下,此事说来话长。”陈沉正在思考该如何说出这句话,他的手指不停地在桌子上敲打,他和陈母互相对视,见到陈母点头才肯讲出来:“朝儿,你别怪父亲拒绝你的婚事,父亲也没有询问你的意见,这都是为了你好。”
陈母知道他要将十几年前的事情说出来,有些不忍心地看了看春朝,而春朝此时专心致志地听着。
“你还记得那场洪灾吗?当初我在路上捡到你,当时你已经饿晕肚子,带回来后发了好几天高烧,大夫说你自己太虚没救了,可是你母亲死活不愿意放弃,如果不是她废寝忘食地照顾,或许也就没有现在的你了。”陈沉说话时,再次看向陈母。此刻,陈母正用眼神鼓励他。
“父亲和母亲的救命和养育之恩,春朝牢记于心,日后定当竭尽所能,涌泉相报。”春朝听到陈沉提起当年的事情,心中感激涕零,身体“扑通”跪在地上,便要给父亲,母亲叩头。
陈母赶紧拦住她的动作,将她扶起,语重心长地说:“你父亲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当初救你也并不是为了日后得到你的报答。自从你姐姐意外身亡,我们两个都心如死灰了,直到遇见你,我们才看到活着的希望。从你来到后,性情温顺,乖巧伶俐,才学不输于男子,我们深感欣慰,不求你报答,只希望你可以活好自己。”
春朝内心的感动已经无法言表,只是含情脉脉地看着陈沉和陈母。
她以为就这样结束了,可是没有,陈沉还要继续讲下去。只见他的面色凝重得有些暗黄,他决定加快进度:“那场洪灾原本不需要持续那么长时间,都是因为有人私饱中囊,贪污治洪的灾款,导致救助工具不齐全,才使得灾情愈演愈烈。当时派来负责防洪的河渠使就是上官纳宏,也就是现在的都水使者。虽然你的父母溺水死亡并不是他的无作为导致的直接原因,但是也正是因为他所担任的职责导致造成这场洪灾加重,导致百姓伤亡巨大的间接原因。我之所以不让你嫁到他府上,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有就是他的为人,像这种私饱中囊,视人命如草芥的贪官,终究将受到国法的制裁,到时候肯定会影响到你。这么说你明白吗?”
春朝听完陈沉说的话,表情有些木讷,身子坚硬的无法动作,原来上官纳宏就是当初朝廷派下来治理洪灾的大臣。如果不是他的话,导致治理工程延误,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会死,百姓也不会流离失所成为灾民,哥哥也不会与自己走丢。虽然这是一场天灾,但是人为的罪魁祸首便是上官纳宏!如果嫁过去,不仅对不起自己的亲生父母,还要背上狼狈为奸的罪名,陈沉这样做对她是好心,她原本因为上官清安的救命之恩对他有些许好感,现在看看完全没有必要。
“父亲可以告知我这些事实,使我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春朝内心非常感谢父亲和母亲。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既然他犯下如此大错,为何没有受到相应的惩罚,反而还升了官呢?”春朝的身子逐渐缓和,冷静下来,想到这个问题。
“还不是因为他上面有人,再加上上面人一系列的操作,打通岭南官员的关系,替他把事情隐瞒下来,而后有人替他出谋划策,便将责任转移到当时的都水使者曹轩。当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才开始将贪污的治洪款拿出一部分进行泄水补救,老天爷也在背后和他同流合污,后来雨水竟然逐渐小了,而这份功劳却放在他的身上。上一任成为替罪羊被罢免,他得以升职。整个事实就是这样,具体怎么操控的,为父便不得而知了。
上官纳宏回府后,心中越想越愤怒,一气之下竟然将自己最喜爱的青花瓷瓶子打碎。清安站在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喘,知道他的母亲出来和他的父亲说了几句话后,上官纳宏的心情才平缓下来。
当他的母亲说完后,上官纳宏只说了一句话:“事情一定要做漂亮。”
上官清安从大厅走出来,并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来到当时春朝住过的房间,直到天黑之后才从里面出来,模样憔悴了许多。
六.
上官清安的母亲给父亲的计策终于在几天后应验了。
仅仅一个晚上的时间,后山附近已经被洪水淹没,此时的后山就像一片汪洋。虞部郎中面对着被洪水浸泡的仓库,面对着上千料漂浮的木头,身体颤颤巍巍,悲愤的心情让他跪倒在地,仰天长啸,最后晕倒过去。
今天原本是向上面缴纳木材的时间,专门增加人员在这里看守,目的就是为了防火,防雨,却不料突生变故,后山的堤坝竟然决堤了,那被禁锢的洪水就像猛兽奔腾而来,直接撕烂陈沉的希望。
陈沉因此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可是,这并不是最坏的结果,最坏的是神宗对于延误皇宫扩建的工期,对于他刚刚登上帝位的第一个重大决定的失误,让他无比愤怒。
没过多久,前来羁押陈沉的士兵登门,陈母和春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沉被押送回京。在这期间,两人各处托关系,找事故发生的原因。具体原因已经得知,是后山堤坝决堤导致洪水泄出,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就不得而知了。堤坝治理是由河渠使负责的工程,既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肯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虞部郎中平日里待人亲善,和水利挂上关系,并且有仇的人只有都水使者一人,如果不是意外,那么就是他的报复。
春朝击鼓鸣冤,可是,县官老爷并不接受处理,以自己职位不够为由,不予处理。春朝四处奔跑都吃了闭门羹,平日里和陈沉关系好的那些大臣为了避免惹祸上身,以身体不佳,出门在外为由,拒绝拜访。
陈母因为挂念陈沉,整日不吃不喝,最后竟然没有力气下床了。
“母亲,您吃点东西吧,不吃东西怎么等到父亲回来。”春朝端过一碗热腾腾的粥,这碗粥已经不知道重温了多少便,她对着勺子轻轻吹,然后递到陈母面前。
陈母并没有张开嘴,而是用虚弱的语言说:“春朝,你走吧。”
春朝并没有回答,只是将拿着勺子的手伸回来,半天不肯吭声。她知道母亲说这句话是不想因为家中的变故连累到她,可是救命和养育之恩自己不能不报,在此危难之际,绝对不能苟且偷生。
可是,陈母再次说:“你走吧。”
春朝心情难以平复,泪水溢满眼眶,她以寻找父亲为由跑出去了,眼泪终于不受控制,汹涌而出。她坐在门口,看着街上的冷清,心中不免有些心酸。这时,她看到清安的身影向她走来。
“你来做什么。”春朝面对他的只有冷漠的语气。
“春朝,你怎么对我仇意那么大呢?我听说陈大人惹怒了官家被押送回京,担心你才过来看看,你没事吧。”清安站在春朝面前,脸上的担忧很清淡。
“你的担忧,小女子实在不敢担,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你就回去吧。”春朝已经在极力掩饰自己的愤怒,如果他再不走,她可能会让他当初那样让他成为熊猫眼。
“其实陈大人可以没事的,你也知道我家上面有人,只要你肯嫁给我,我爹可以保证陈大人安然无恙的回来。”清安装出来的担忧荡然无存,只留下无法掩饰的笑容,以为自己的诡计得逞。
听他这样说,刚开始春朝还有些犹豫,思虑片刻终于明白,既然他说这样的话,那么就证明他心虚,证明导致堤坝决堤的原因正是上官纳宏安排的事故。
春朝并没有搭理他,反而回到府中,将大门紧闭。清安没有想到春朝没有落入自己的计划中,有些不可思议地愣在原地。
七.
世间的不幸总是接着不幸,陈沉在被押送回京的路上,心中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竟然趁着士兵不注意,跳河自杀。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祸不及家人,只要官家发泄的源头没了,这件事也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可是,他却没有想过他死了,活着的人怎么办呢。当这个消息传到神宗耳朵里,神宗先是一阵愤怒,后来又觉得有些惋惜。消息传到都水使者耳朵里,整整笑了三天三夜。消息传到陈母和春朝耳朵里,母女俩失声痛哭,陈母长时间地不吃不喝加之伤心过度,在宁静的夜晚与世长辞。
她是担心陈沉在下面一个人太孤单,所以她要去陪着他。
春朝伤心欲绝,欲要自缢随父母而去,在呼吸越发困难时,她挣扎着放弃了。父亲的冤屈还没有申诉,她不能死,她要将加害之人绳之以法。她散尽家财,遣散家丁,独自踏上申冤的路途。
当她再次找到知县时,知县还是像之前那样不予审理此案,因为惧怕都水使者的势力,以及收取了好处,说虞部郎中职位比知县高,他没有权利审理,便让春朝去知州报案。当她千里迢迢来到知州府时,知州却说这件事发生在县区,理应让知县审理,不能跨级报案,也不予审理。
在挣扎数月的时间,春朝将可以接触的官员都找了,得到的只有一个结果,不予审理。各方推各方的责任,各方不仅仅收到都水使者的贿赂,受到都水使者上面人的威胁,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明白虞部郎中的死亡是官家造成的,无论这件事他到底是否被冤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块烫手的山芋,官家都不予追究的事情,谁在锲而不舍地追究,肯定是觉得自己活腻了。
八.
春朝也明白了这个道理,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没有人会审理此案。她只好原路返回,就在她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时,听到茶馆的客人说的话,她再次提起希望,通判大人正在本地进行官员的考核。无论机会多么渺茫,她都要进行尝试。
她打听到通判的车队路过的位置,等到通判的车队出现,她便跪在道路中间进行拦截。无论士兵如何驱赶她,即使用鞭子抽打,她也不肯挪开。直到通判从轿子里出来,让她起来说话。
春朝并没有起来,而是直接诉说冤情,请求审理。通判让她随他回府上仔细讲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听完后,他也明白了最有嫌疑的是谁,明白了知州,知县,不愿意审理的原因,确实是烫手山芋。
他需要认真思考到底要不要审理此案,变让春朝将名字留下,正当春朝踏出门的时候,通判颤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春朝?可是为什么是陈而不是花呢。”
“小女子原本姓花,名春朝。”春朝愣在原地,缓缓地转过头来,打量着通判的面容。
“我是哥哥,花春江啊!”通判的激动之情难以言表,双眼通红地望着春朝。
春朝做梦也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走失多年的哥哥,同样也是双眼通红,迅速地飞奔过去,两人久久相拥。血浓于水的亲情,无论天涯海角,终有一天会相遇。
两人在春江的临时住所,促膝长谈,诉说着十几年的思念与挂怀。无论是陈沉对妹妹的救命之恩以及十几年的养育之情,还是对于本身的职责,他必须去审理此案,将贪官污吏绳之以法,不能让他们继续逍遥法外,危害百姓了。
正当他将准备接手这个案件时,有条律法将他限制,身为朝廷官员不能审理自己亲属的案件,避免偏袒。如果审理前不认春朝这个妹妹,审理后再认也是不行的。所以,如果非要审理,那么这辈子兄妹两人再没有相认的可能。
他将决定权交到春朝手上,无论她做出怎样的选择,他都认同。最后,春朝决定还是要将案子审理下去。春江得知这个结果后,内心毫无波澜,亲情的相认不应该掩盖真相。
案件的审理顺利进行,没有再受到任何官员的阻拦,审理下去,终于查到导致后山堤坝洪水泄漏的原因是河渠使失职导致。整个案件的调查结果只是归咎于失职而已,没有人刻意为之,更和都水使者没有丝毫关系。
春朝和春江并排坐在屋顶上,脚下是蓝色琉璃瓦,眼前的迷雾重重,案件的真相被掩盖,这关系着官家的脸面,关系着从上到下众多官员的利益,好像他们面前有苦次巨大的石头挡住了去路,无法前进。但是,他们要继续想办法调查此案,他们相信真相永远不会被掩埋,正义永远不会缺席!
“哥哥,你说我们当时面对着父母被洪水吞没,为什么无动于衷?”
“不是的,是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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