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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我在一起是因为我是北京人吗?”

“你跟我在一起是因为我是北京人吗?”

作者: 舒舒在写作 | 来源:发表于2018-06-08 23:38 被阅读83次

    大屏幕上显示航班延误,机场广播也在礼貌地重复:尊敬的旅客朋友们,我们抱歉地通知您,您所乘坐的由厦门飞往北京的航班MU5170由于天气原因不能按时起飞……

    厦门暴雨。候机大厅里人越积越多,空气又闷又热,人人显得焦躁不安。兵荒马乱好像外面在打仗。座椅的尽头是一个手机充电桩,三三两两的人围在一起,手里扯着的充电线也像是战地通讯的电话线了。窗户被水汽浸得湿漉漉的,几架飞机孤零零停靠在停机坪上,再远处是黛青色的天空和海。

    同事提议改签航班,今晚先回酒店睡上一觉。抒抒不想,这里她一天也不愿多待了。

    “要不你自己改签?我得赶回去,有笔预算要明天下班前交。”抒抒说。

    “是想见男朋友了吧?也难怪,这回出来有两周了。”同事打趣她。

    抒抒不作声。同事从包里掏出气垫BB,一边对着镜子补妆一边说,“到11:00再不提醒登机我可真回酒店了。”

    抒抒是想见到家明的,但又不敢见,她右边脖子上还有昨晚留下的吻痕。

    中央空调发出嗡嗡隆隆地运转声,风向耳边吹过来。那是李涯的吻。一开始抒抒还有些挣扎,等到李涯整个身子挨过来,抒抒触到他宽大的肩膀和后背,就再没能力动弹了。他的吻又热又轻,额头,鼻子,脸颊,嘴唇,脖子,乳房,肚脐,小腹,还要往下,抒抒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把他拽回来。

    “怎么了?”李涯抬起头来温柔地问她,湿润的橡皮擦没有停下,留在她的皮肤上像蜻蜓翅膀沾的水。

    抒抒意识到这是她头一回见到没戴眼镜的李涯,眼镜深深地陷进眼窝里,跟她脑海中念着的那个人一点也不一样,好奇怪,脑海中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竟然不记得了。

    是啊,他们两个是那么的陌生,脸都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记清楚过。如果不打招呼,同乘一部电梯,有一方戴了帽子,就一定认不出彼此来。

    没头没脑的感情。

    抒抒有个多愁善感的妈妈,抒抒小的时候,妈妈常常半夜赤着胸脯到院子里蹲着。即使是炎炎夏日,夜也是凉的,知了不叫了,露水落在鼻尖上。小抒抒把衣服递给妈妈,妈妈执拗着不肯穿。大概有二十年过去了,抒抒想了好多种理由解释做母亲的这种行为,从来没有找她本人验证过。万一妈妈已经忘了,她又何必提起这旧伤疤?现在的妈妈开心的时候比不开心的时候多,3月8号妇女节,妈妈打来电话,抱怨道:“妇女节也不给我打个电话关心下,不懂事!”抒抒说:“今天我也过节啊,你不也没给我打?”虽然妈妈还在继续数落自己,但抒抒很开心,仿佛她终于是个跟妈妈一样平等的大人了,不像小的时候,她蹲在妈妈面前,为哭泣的妈妈心疼,但妈妈是看不起她的,小孩子,懂什么呢。

    从小抒抒就知道,妈妈对老公比对女儿好。午睡起来,小抒抒背上书包准备去上学,妈妈正在阳台上给爸爸掏耳朵,爸爸坐低矮的板凳,侧头趴在妈妈白白的大腿上。抒抒也要掏耳朵,妈妈不同意,只催她快快去学校。

    后来抒抒在北京工作,妈妈和叔叔(妈妈后来的老公)一起来看抒抒,妈妈背上背个旅行包,手上拎着一大袋水果,那个叔叔却空着手。见抒抒面有愠色,妈妈解释说叔叔腰不好,不能拿重物。三个人到餐馆吃饭,妈妈跟叔叔并排坐下,抒抒只得坐到对面。在抒抒看来,肩并肩坐着的人肯定更亲密啊。抒抒整顿饭都板着脸,结束后主动去前台结账,听见身后那个叔叔为着什么事情训斥妈妈。晚上独处时抒抒说妈妈遇人不淑,妈妈哭闹这辈子已经受了太多的苦,不要抒抒干涉她的幸福。

    抒抒总觉得,多愁善感的人大多不势利。抒抒活到28岁,妈妈很少关心女儿的感情问题。爱催婚的妈妈们年轻时感情一定很顺利吧,恨不得下一代快点步入她们早已步入的婚姻殿堂。只有一次,抒抒与妈妈谈起一个男孩子,抒抒说,“他家里即使在老家也买不起房子。”

    妈妈问,“你喜欢他吗?”

    抒抒点点头。

    妈妈说,“喜欢就好了。房子吗,说不定以后你叔叔的画卖了大钱,直接在北京给你们买别墅。”

    抒抒在心里笑了,她没有试图跟妈妈解释通州的房子已经涨到6万一平,更懒得让妈妈清醒地意识到叔叔的画现在一幅只能卖八百块,他的生活还需要妈妈来补贴。

    男孩发来出去玩的照片,本来是一行人的合影,但他拿PS软件把其他人裁剪掉了,做了一张两人的合影给抒抒。高高瘦瘦的男孩笑得很灿烂,抒抒立在男孩身旁很像《流星花园》里的杉菜,玉兰落在肩膀上,“簌簌”的。

     “还是给我原片吧,现在这个因为裁过太不清晰啦。”抒抒这样回复男孩,想了一下加了个龇牙笑的表情。

    男孩马上明白了。家里条件不好的男孩总是比一般人更敏感,他还没跟抒抒说过他喜欢她,现在已不必说了。随后直接把大合影发到了微信群里。

    我们比上代人要残忍太多。

    这之后抒抒跟家明交了男女朋友。她继承了妈妈对男人好的“家风”,在生活上对家明很照顾。她帮家明买早饭,给家明的车换玻璃水,家明头疼了,她拿吹风机吹家明的后脑勺——这招是心蓝教给她的,从上大学到来北京工作,心蓝和抒抒一直是室友。“吹风机是万能的,”心蓝晃了晃手上的吹风机,这个飞利浦牌的粉色吹风机是抒抒和心蓝一起在跳蚤市场上拣的二手货,“受凉了肚子痛,用它吹肚脐,头疼了吹后脑勺,当然了,要调到热风档。”

    有一回抒抒跟家明吵架,两人一晚上没说话。抒抒从楼下倒垃圾回来,听到吹风机呜呜响,卫生间的门没关,她看见家明的头发是干的,人正歪着头拿吹风机往后脑勺上捣,立马心疼起来。

    抒抒走在河岸上,身后是那座著名的“老桥”。这座三拱桥相传是但丁遇见初恋爱人的地方。说是桥,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架在河上的一个上海里弄了,桥上鳞次栉比建着房子,每间房子有斜下来的雨檐和漆成绿色的木窗。桥上面的摊铺卖着各类纪念品,游人走在上面,跟逛城隍庙一样。

    迎面走过来中学生模样的几个外国男孩,男孩们通通长着跟匹诺曹一样的鼻子。“扣恩尼七哇!”匹诺曹们见抒抒没反应,改口“你好!你好!”抒抒只得向他们挥挥手。来佛罗伦萨前同事们就跟抒抒说,在意大利,如果男人不冲漂亮女孩子搭讪,那可是不礼貌的。还真是这样,谢谢你们的礼貌啊。

    去年的3月底,抒抒要随公司参加在瑞士巴塞尔举行的表展,提前了一周来佛罗伦萨游玩,借住在大学同学丽塔家。抒抒到的第二天,丽塔要以华人青年艺术家的身份被邀去跟新任市长见面,于是托朋友李涯陪抒抒逛逛附近的小镇。

    抒抒到了约定见面的地点,见到穿黑色皮夹克的中国小伙子立在一辆摩托车前。皮夹克小伙儿喊她,是抒抒吧?抒抒走上前,一个硬邦邦的红色头盔递了过来。

    “走吧?”李涯冲抒抒扬了下头。

    “这就走?”

    “对啊,去San Gimgnano不近呢。”

    抒抒穿着裙子,只能侧坐在后座上。她没找到可以当扶手的地方,犯了难,总不至于刚见面就搂人家腰吧。

    “磨蹭什么呢?北京来的姑娘都这么保守吗?”李涯说话时没有转过头来。抒抒只得松松垮垮地从后面扶着他。

    摩托车在宽度刚好容得下两辆轿车的路上飞驰,路两旁是托斯卡纳的腹地。下车时,李涯拿手背碰了下抒抒的膝盖,问:“冷不冷?”抒抒被问得心惊肉跳。

    两人坐在一道石头垒砌的废弃围墙上,面前的斜坡上长满葱郁的树木,是阿彼察邦电影里才有的那种葱郁,但又没有热带雨林的湿热,阵阵寒气从身下石头里泛上来。佛罗伦萨小城像是长在一只大盆里,此刻尽收眼底。

    “这地方不赖吧。”李涯说。

    “嗯,够安静。你常来?”

    “和前女友常来,那时候兜里揣一瓶威士忌,我和她轮流大口喝。”

    “喝了威士忌回程还照样骑摩托?”

    “骑啊。”

    “后来呢?”

    “什么后来?摩托车吗,完全没事,就是刚刚驼你这辆。”

    “是问你跟那女孩后来怎样了啦。”

    “嗨,就人生常有的那样,散了呗。”

    他站起身来,在围墙上走来走去,抒抒大叫着让他下来,“我们才第一天认识,你别摔死在我面前啊”。抒抒记得他穿一双高帮帆布鞋,鞋面上印着类似犀牛角的图案。

    后来的几天都没见到李涯,素昧平生的,抒抒也不好问丽塔。抒抒在丽塔的陪伴下去了乌菲兹美术馆,自己则参观了圣母百花大教堂。抒抒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丽塔请了一群好朋友来家里吃烤鸡。其中有李涯。

    李涯进门后坐在了抒抒斜对面,在跟周围的人打完招呼,他看了抒抒一眼。这一眼不是挑逗,也不热情,却是专心的。如果这个眼神放在两个没有碰过面的人身上,那一定是茫茫人海里其他人都不是同类,只有这两个人是,跟长相、性别、职业都没有关系,就应该他看向她。但他们见过面,这个眼神又有些不一样,不是相识老友间的,也不是暗度陈仓的,总之李涯看了抒抒一眼,抒抒也短暂地用目光回应他。

    后来李涯离开座位挨个向人敬酒,非常中式的习俗。到抒抒这里了,他先是给抒抒倒了点红酒,拿自己的高脚杯碰了碰抒抒的,说:“永远美丽”。抒抒正准备把酒杯递到唇边喝掉,他接过抒抒的杯子,把杯中的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慢慢地喝光了它。

    “我想跟你喝酒,但又不想你醉。”李涯走开时拿手搭了下抒抒的肩膀,像葬礼上对亲属的那种安慰礼。

    丽塔请李涯第二天早上送抒抒去火车站,李涯爽快答应。这次坐的是李涯的奔驰,抒抒带着蓓蕾帽,老老实实坐在副驾,天刚亮没多久,路两边的门各式各样,但都紧闭着,抒抒感觉自己像个民国时伺机作案的女特工。不知是不是昨晚喝了酒的缘故,李涯有很重的黑眼圈。她在想李涯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么好。

    “不是每个人我都愿意早上6点钟爬起来送的。”李涯好像能看穿人的心思。

    “对所有的漂亮女孩都会很热情吧。”

    “你不是特别漂亮啊,”李涯顿了顿,“但我觉得挺好。”

    抒抒不作声。

    李涯问:“你去参加的这个表展,是不是也有珠宝?”

    “对,你怎么知道?”

    “我跟朋友做了一个珠宝品牌,专门仿意大利的款式,在中国卖。计划几个月后回国在厦门开店。”

    “你是厦门人?”

    “不是,在厦门念的大学。”

    “厦大?”

    “没你们这么会念书啦,厦门城市职业学院。”

    “厦门是很美的城市。”

    “你去过?”

    “没有。大家都这么说嘛,可是没有特别的原因谁要去那啊,同价位的机票够去日本了。”

    “嗯,但在跨海大桥下面夜钓很舒服。”

    “真能钓的到?”

    “能啊。”

    “你的品牌叫什么名字?”

    “a-d-o-r-e”

    “倾慕。”

    “I adore you.是这么说吧?我英文其实不好,这名字是合伙人起的。”

    要上火车了,李涯跟抒抒一起上车,把行李举上行李架。“你记得要在米兰下车,从米兰转车去苏黎世。中间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找站台可能要抓紧点。”李涯提醒抒抒。他四下打量一番,随后朝隔排坐着的一对中年夫妇走过去,他跟中年夫妇笑着说了几句话,期间指了指抒抒。回来的时候抒抒问他说了什么,他说:“我跟他们说我女朋友要在米兰站下车,但她很笨听不懂意大利语,请他们到米兰的时候提醒她,并且让那位先生帮着取一下行李。”

    抒抒第一回觉得自己像小姑娘一样被照顾了,小红帽坐火车去见外婆,篮子里装着甜甜圈……她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发现刚刚那对意大利夫妇在冲她说着什么。她不解,那对夫妇朝窗外努努嘴,原来,李涯正站在月台上,用手指关节轻轻敲着列车玻璃,发现抒抒看向他了,才笑着挥手。她也挥手,挥手的时候觉得认识这个人好像有十年那么久。她转过头来,向那对夫妇致意,夫妇俩漾着满脸的笑容,像是在说:你们小情侣真甜蜜。

    果真是甜甜圈。

    波光绚烂的海面,抒抒和同事坐在轮渡的二层,轮渡开往鼓浪屿。客户想在鼓浪屿上打造一个比乌镇戏剧节更有特色的戏剧节,抒抒她们此行是来提案。

    下体一阵暖流涌出,“该死,穿了白裙子。”她急忙让同事帮她看看是不是弄脏了裙子,对方答:“好大一片。”生理期穿白裙子,出差忘带隐形眼镜护理液,过大厦的旋转门被卡住,这都是抒抒能干出来的事儿。抒抒把穿在外面的七分袖西装脱下系腰上,好盖住血迹。来自海上的风吹在腿上、胳膊上,凉飕飕的。记忆在很远的地方,身上的触感混混沌沌,有个人拿手背蹭了蹭她的膝盖,问冷不冷。李涯,她好久没有想起这么个人。

    在李涯可能正居住的这个城市,她开始疯狂地想念他。为什么是一年多后的现在才开始想,抒抒自己也不清楚。这世上好多事情都没法理解的,比如当年父母离婚,妈妈跟抒抒说,“等你长大就明白了。”真的长大了,更没办法明白。办离婚手续前几天,抒抒明明记得爸爸把妈妈倒着扛回家,像扛起一袋大米,头朝地的妈妈在爸爸身上乐得咯吱笑。还有还有,抒抒跟爸爸一起到医院陪妈妈做手术,医院很小,窗帘被浆洗成很旧的白色。抒抒不知道妈妈得的什么病,问了也没人答她。手术后妈妈躺在病床上,爸爸在一旁削苹果,突然他转过头来对抒抒说:“本来该给你生个弟弟的。”可妈妈当时已经快四十岁了呀。抒抒觉得父母之间有听起来像爱情的东西,这种感情她自己都没怎么遇到过。

    每一次出租车驶过跨海大桥,看着步道上夜钓的人,每次走在有坡度的水泥路上,路边是枝繁叶茂的芭蕉树,她都在念着他:李涯,你好吗,你在厦门吗,你是在吃肉棕,还是沙茶面?是在骑摩托,还是喝威士忌?还是你已经结婚了,和妻子住在依傍山腰、面朝大海的房子里?李涯?

    抒抒有李涯的微信,但他朋友圈是空的,抒抒打开李涯的页面好多次,她不敢发消息,怕发出去没有回应。即时消息时代哪里好?不如早先时候人们热爱打电话,这个人是不接,是挂断,还是已经停机了都有个交代。

    厦门大学对面有一条“猫街”,其中很多文艺的店铺。首饰、衣服、帽子、香薰、摆件,即便知道它们可能跟全国所有旅游景点的货品来自同家工厂,逛的人仍兴致不减。人们迷恋的是这样一种感觉,洒满阳光的小街,拥有落地橱窗的店铺,穿着碎花裙子或吊带背心的女孩子们进进出出,在门前的台阶上上下下。人们永远悠闲,永远富有感情。有的人捧着一本书在咖啡馆的座椅里睡着了,有的人一面拿出镜子检查口红是否涂得均匀,一面等着她心爱的人。

    上午的提案还算顺利,客户对抒抒要把话剧舞台搬到海边的想法很感兴趣,所以现在抒抒走在有坡度的小道上,心情不错。进了一家古着店,抒抒很快被一件裙子吸引住了,她觉得必须马上穿着这件——布料是柔滑的丝绸,胸前是一圈圈的褶皱、裙长到膝盖下五公分,颜色该怎么描述呢,像清冷的月亮光晕——必须马上穿着这件月牙色的裙子去见李涯。

    “我在厦门,你在吗?”她用两个拇指敲出讯息。

    一分钟,四分钟,六分钟,六分钟刚过,对方来了消息。

    “在。”

    “能不能见面?”

    “今天不能,明天能。”

    抒抒读到他的冷漠,觉得有点失望。她怎么这么肯定李涯在厦门,人家要是留在了佛罗伦萨呢,怎么就这么唐突?她为什么不先说自己出差正好在厦门,这样没来由的,人家以为自己是巴巴地来看他。当卖衣服的漂亮姑娘把装了裙子的袋子递给了抒抒,她又马上忘了刚刚对自己埋怨。她走出门,在旁边的小店里买了两个带铃铛的手链,一个毛线织的零钱包。无论如何,明天就要见到他了啊。

     “你……爱我吗?”抒抒问。

    李涯正在用鼻子蹭她的小腹,被抒抒这么问,显然有些意外,但很快,他找到抒抒的两只手,像蝙蝠一样撑开手臂和手掌,让两双手十指相扣。

    抒抒看着他,用眼神求他回答,他重新开始亲吻抒抒。抒抒反抗,用腿脚踢开他。

    “我记得你有男朋友的对吧。”李涯松开手。

    “所以你想把我当炮友?”抒抒又羞又恼,四处拽被子。

    “我没想。我已经快把你忘了。”李涯拿起T恤,把它套在头上。他是能把简单款式的圆领白T恤穿得很好的那种人。那又怎么样呢,这个人不爱你。

    他自己穿好衣服,过来帮抒抒穿衬衫。长款衬衫有9颗扣子,他一颗一颗扣好它们。抒抒一直别过头不看李涯。李涯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磕了一根出来,正要点上,想起抒抒这间应该是无烟房,于是作罢。他坐到一旁的沙发上,抒抒还是没有转过头来。他静静地坐在那有一小会儿,然后起身,关上门离开了。

    抒抒躺在一堆枕头里,酒店的床上总是有这么多枕头,她想要哭,却发现自己流不出眼泪。明明随便看场电影都会哭花脸的,这会儿怎么了?很快抒抒也就睡着了。

    “如果今晚台风不来,我就去看你。”梦里传来的声音。抒抒来厦门的前一天,天气预报说台风“海马”刚刚过境。

    终于可以登机了,抒抒和同事一起走在队伍的中间,周围的人都无精打采,不时有人打哈欠,哈欠一个传染给另一个,像是难民在排队领救济。飞机还没起飞,邻座的同事就斜倚着抒抒的肩膀睡着了。抒抒想起昨晚的种种,总觉得不真实,李涯真的在厦门?真的来了她的房间?她真的问了那种蠢话?但身上的吻痕又铁证如山。

    飞机在下降了,她像以前一样从半空中凝视这座生活了6年的城市。建筑和街道是正南正北的,跟古时候的京城一样,只不过这座京城现在灯火通明,即便已入凌晨,城市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见,明亮亮像是荒野中挺立的一座巨型空中楼阁。抒抒再次意识到自己是不配生活在北京的那类人,她不像这个城市里大部分漂亮的女孩子那样向往三里屯的纸醉金迷,更不像中关村高楼里行色匆匆的创业者一般笃信自己能成为下一个马云,后者在抒抒眼里似乎更恐怖,前一种她起码知道她们想要什么,JO MALONE的香水,CÉLINE的包包,Versace的衣服,健身,brunch,旅行,酒精。《欲望都市》电影版的开场,女主角凯莉总结说姑娘们从四面八方涌向纽约,只为寻找两个“L”,LABLES(名牌)和LOVE(爱),这个说法对2017年的北京依然适用。

    在抒抒飞回北京的时候,有人正向这个城市告别。心蓝夜里没睡踏实,枕头和被子白天已经打包寄走了,只留了一条薄毯,现在头和背都硌得生疼。

    大学毕业时抒抒和心蓝两人都来了北京,却不是一起来的。抒抒早半个月来,在安定门内租了一个隔断间。后来心蓝也找了份北京的工作,租的房子在人民大学西门的小南庄。抒抒在一家著名的外企实习,这天她穿着黑色裙子、踩着高跟鞋回到住处,发现屋子里满是水,摆在床头的一摞书浸湿了好几本。她打电话给中介,当时带她看房子那个热情憨厚的业务员一直不接电话。抒抒只好拿拖把一遍一遍地拖地板,把水从房间引到卫生间。后来住在隔壁主卧的男房客回来了,抒抒赶紧钻回房间,锁上门。

    对,抒抒看谁都像强奸犯。

    这一套两居室被改成4个房间,只有原本的主卧一直没有租出去,因为最贵。其他两个房间住着的都是男性,直到抒抒从这里搬走,她都没能知道这两个人分别是干什么的,从他们一次的对话里,抒抒推测一个人是快递员。搬进来的第一个星期,卫生间的热水器坏了,抒抒用锅烧水洗澡,而另外两位都是直接凉水解决的。

    可能小时候受电视影响太甚,抒抒觉得每个年轻的女孩子都有被强奸的危险,她在淘宝上买了防狼喷雾,每回加班走夜路都攥着它,手指搭在安全扣上,时刻准备向袭击者喷射。也怪不得抒抒神经紧张,那时候有则新闻,地铁5号、10号线上,有多名年轻女子遭陌生男持刀片划伤脸部,“伤者都没反应过来,随后才发现脸流血。”抒抒也坐地铁,于是她看每一个把手掏向裤兜的男人都感到很害怕。

    第二天中介小哥的电话打通了,晚上人来了,交代说是楼上的防水层坏了,业主已经联系人维修。

    “要是再漏水怎么办?”抒抒担心。

    “不怎么办。”中介小哥脸上憨厚的笑容再没浮现过。

    没过几天,果然再次水漫金山。电话打过去,仍回复楼上业主已经在找人修了,等就是。

    抒抒不敢单独跟中介交涉,也不想叫上两位室友一起——一来不想多打交道,二来,凉水澡他们都可以洗,屋子里进点水恐怕也是不太放在心上。她叫来心蓝。中介对两个女孩也亮了拳头,拳头没有真的打过来,但在抒抒和心蓝的头顶挥了半个圈。

    “要么就老老实实在这住,别这么多事儿,要不就滚。”中介嘴里飘着槟榔味,湖南人想必。

    后来抒抒才知道,在北京租房子是必须要找“我爱我家”“链家”这种大的中介公司的,小的中介公司大多跟黑社会一样。当着外人面她俩还能做到嘴硬,中介一走,两个女孩马上抱在一起哭起来。当天晚上,抒抒就跟着心蓝去了小南庄。

    到了地方才知道,心蓝租的这个地方,是个半地下室,心蓝住的这间是在卧室和卫生间的走廊里开辟的一个隔断,隔壁大卧室里的上下铺上一共睡着6个女孩,而另个卧室则是心蓝非常羡慕的,一个女孩子住,还有个大窗户,“我们的奋斗目标就是以后能搬进隔壁,”心蓝说。

    这个狭长不租4平米的隔断间,抒抒和心蓝住了有小半年,因为床太小,两个人早上起来常常腰酸背痛——四肢没法完全伸展开,不是腿被压着,就是胳膊叠在一起。卫生间是要排队的,为了跟卫生间的早高峰错开,抒抒和心蓝早上6点钟就起床。

    现在听起来好像挺难相信的,但那时候两个人并没有觉得多苦,周末为了躲避邻居装修的声音,她俩去咖啡馆待着,抒抒看到《小毕的故事》里写两家人在后山德光寺赏月的段落,“那晚的月亮真是清清圆圆照在凉亭阶前如水”,因为一句下来没法念得顺畅,好像语病,抒抒忍不住多读了几遍。

    自然,这里是化了前人的诗句的,一则杜牧之“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二则蒋捷“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再有,抒抒敲桌子问坐在对面的心蓝,“你给外甥女取名时盗的哪句词来着?”心蓝微笑着答:“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那是在没有异性爱恋出现时难得的闺蜜日日相处的日子。苦恼也有的,晾在楼下绳子上的内衣有几回被人偷了去。头次丢了,以为是大风刮跑了,北京嘛,风大,直到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才明白是人为的偷窃,此后内衣只敢在屋子里风干。

    后来两个女孩子往地方大些的地方搬,往条件好些的地方搬,也始终是合租。心蓝勤快,早上时间不赶的时候,她会给抒抒留个做好的三明治,三明治里夹着西红柿片,荷包蛋,运气好的时候还有培根。

    抒抒跟家明在一起后,每天晚上家明总是先把抒抒送回家,再自己回家,家明回到家时常常过了零点。“要不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家明提议。抒抒觉得似乎也可以这么做了。只是舍不得心蓝。抒抒搬家那天,心蓝给摆在抒抒床上的一堆玩偶照了个全家福,心蓝指着照片给抒抒看,“这一定是个被爱着的女孩。”可不,照片里有维尼小熊,恐龙,河马,长颈鹿,大象,整整一个动物园都是家明从商场里陆陆续续运来的。

    抒抒搬走两个月后,心蓝认识了做计算机编程的男友阿乐。阿乐头发剪得很短,跟地铁上喜欢倚在晃晃悠悠的车厢交界处打手机游戏的其他IT圈男生一样,总穿“北脸”的冲锋衣和背THINKPAD的电脑包。他身高有1米88,把站在身旁的心蓝衬托得十分小鸟依人。现在,心蓝要跟阿乐订婚并且去上海定居了。

    “上海空气更好。”

    “人也少些,没这么拥挤,好像也没有这么压抑,就拿坐地铁来说吧,北京地铁上全是苦大仇深的脸,上海地铁上的人就正常很多。”

    “房价也便宜多了。”

    “上海也不干燥,春冬两季不会再脱皮了,脱丝袜的时候唰唰唰往下掉皮屑……”

    这堆话全是抒抒说的,人家已经决定走了,这些好处哪还用抒抒在这合计呢?

    “我以后感情上再有困惑,也没法跟你商量了。”抒抒面对着心蓝的箱子,把上头的拉锁从左边拉到右边,又反方向拉回来。

    “要被你拉坏啦。”心蓝拍拍她的手,“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啊,其实,你心里很明白的,每一条每一框都想的清清楚楚,找我说也就是选排除项。”

    是啊,抒抒跟妈妈说过的那个男孩也跟心蓝说过。她和心蓝坐在马路崖子上谈天,那是夏初,两人都穿连衣裙、外面罩件针织衫,长头发垂下来,落在膝盖上。不时有栀子花的香气飘来,北京也怪,平日里觉得脏得不行,汽车飞驰而过,脸上落一层尘土,但城市角落里的草木长得又是那么盛,再朴素不过的小区里也有几棵桐树和桂花树。卖水果的铺子准备关张,哗啦哗啦地往下拉卷闸门。

    “跟着他要穷一辈子的。”抒抒说。

    “那你要找什么样的?”心蓝问。

    “我的家庭情况你也知道,我没人依靠。所以,应该是比我大个十来岁,有经济基础,阅历丰富,能帮我搞定一切的。”

    “没人能帮谁搞定一切,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人真的爱你吗?”

    “反正我不想再穷下去了,我都能想到我和他还房贷的样子,没法买好看的新衣服,跟朋友出门吃个饭都抠抠搜搜的,生了小孩以后,情况会更糟。”

    “抒抒你马上就不穷了,你挣得比一般人都多,你会升职,会好起来的。而且你这么漂亮……”

    “生一场病能花光我所有的积蓄。”

    “那你想想你的晚年好不好,我觉得,多年以后这个男人仍然会愿意给你做饭,晚上陪你遛弯儿……”

    在心蓝的描述下,抒抒真的在脑海里画了这样一张画,月光把树枝的影子打下来,两个人顺着林荫大道散步回家。头顶上,斑驳的树叶缓缓后退。

    阿乐来了,他们要出发去南站了。抒抒本来还想跟心蓝说起厦门,说起李涯,但没来得及。假使说了,心蓝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一定是责怪抒抒吧。家明是那种下了班或者一旦在外面办完了事马上回家的人,每回楼道里传来急急忙忙的跺脚声,抒抒就知道是家明回来了。那是小朋友放学回来闻到饭香着急撞门而入的迫切。更何况,因为有了家明,抒抒才不用继续租房子,不用担心会被房东从住处赶出来,有了家明,未来抒抒甚至不用担心小孩的户口和上学问题。家明哪里拂逆了她,让她做出这样的荒唐事儿?“你不要再做伤害家明的事情了。”她仿佛听见心蓝厉声说。抒抒向着远方喏喏地点头。

    “你最近好像有点不一样,从厦门回来以后。”家明察觉到抒抒的异样,但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抒抒当然知道是因为李涯。

    “因为心蓝走了,虽然不一起住也有段时间了,但起码两人在同个城市。现在她走了,被她男朋友带走了,我再也找不到这样亲的一个人了。”抒抒这么说着,也真的想念起心蓝来。她非常确定,她跟心蓝之间类似北漂战友的感情,这是家明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也代替不了。

    抒抒拿衬衫的宽松领子抵着下巴,正在看一本《爱情小说史》,提到昆德拉,书里是这么写的,“随着昆德拉,爱情小说摆脱了将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对立起来的古老对抗,爱情就像它本来的样子,爱情就像人们梦想的样子,爱情在心灵中繁荣,爱情使身体燃烧。”

    “抒抒……”家明轻声唤她。

    “嗯?”

    “你跟我在一起是因为我是北京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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