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康居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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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声中,李天水跟着枣红马,行至七根火把下。
桥那头的崖坡,比对面交河城峭直得多。火把仿佛悬在他头顶。李天水将跛马引至一块稍平的泥地上,王玄策的声音传了下来。
“这匹马还能骑么?”
“伤了一条腿,未及筋骨,若有医治,七日内变可复原。这几日,只可驮些箱囊。”
“唉,上来吧。”王玄策叹了口气,看着李天水小心地将白马一步步缓缓带上坡,又道,“是你将它拉出来的?”
“它自己挣出来的。”李天水松开了马嚼子,那马伸出舌头,舔舐着李天水的手背。
“马背上,我的箱子呢?”玉机的嗓音有些惶急。火光下,王玄策的面色忽然沉了下去。
“在我背上。”李天水淡淡道,“那马撑不住了,我的箱子既给了王公,我便帮它背了。”
王玄策半转过身,对着玉机,嗓音压得很低,语气却变得很重:“你好生看护自己的箱子,切莫交与他人。”
玉机低了头。
李天水咧了咧嘴,解下玉机的皮箱,稳稳放在身侧枣红马的背脊上,那马在陡坡上步点更稳,
片刻后,缓缓跪伏于王玄策与玉机身侧。
玉机伸手欲取,“它在邀你骑上去,”李天水淡淡道,“你双手抱着箱子,轻轻抓住鬃毛便可。你若山坡上背上半夜,只怕明日会累倒。”
玉机却一把抓过箱子,背上肩转身便走。李天水苦笑了一声。
“她并非弱质女流,”王玄策看着她的背影,似乎是松了口气,语调比寻常亲切了不少,“而且路已经不远。”
“哦?王公看见路了么?”
“有一条山路,似乎是人踩出来的。”
路是条泥路,但并不难走。走过二三十步,陡崖已变得越来越缓。再过四五十步,众人已能在火光下,看见一片浓荫向四面展开,如一条宽广的山间绿廊。
李天水护着跛马,缓缓行于队列最后,穿入茂密的枝叶下,火光上方似有五色晶莹,映入眼角,李天水一抬头,却见大串串的葡萄,挂于枝头叶底,却间有靛青、绯红、深紫、乳白、翠绿诸色,密密麻麻向远处延伸开去,仿佛绿廊之下,又缀满了珠玉。
如此规模的葡萄园,必是那沙雅老人的产业。众人在马上,皆放松了些。
又行约半里,绿色长廊似更宽大了些,藤叶亦是越来越繁密,右侧山脚下的流水声,入耳渐渐清晰,李天水在队后,已能看见山坡深处似闪出两点光亮。
不一会儿,绿廊已至尽头,葡萄藤叶转为了一片幽深茂盛的白杨林。脚下传来阵阵蛙鸣。李天水环视四周,发现“商队”已置身一处山坳边。
光亮处便在山坳中,林边至山坳有一条狭窄小道,众人以火把探路,挨个上道。四下静了下来,只听闻步履马蹄声匆匆而过。
半炷香工夫,众人已没入黑黢黢的山坳,忽然前方又亮起两点火光,顷刻间,便见两条人影,自对面疾速行来。手里似乎还提着棍棒。
众人停了下来,云郎迅速取出弓弩,戴上了皮手套,又自背后的黑布笼子里,悄悄取下一根铁杆子。
王玄策却伸手压在他臂上,鹰一般的目光向前掠过去,他已看清那两个来者,身形似是女子。
转眼间,那两人于距“商队”只十数步远的道口停下了,当先一人高声喝出一句胡语,果然是少女清脆的嗓音。
“我们是沙雅老人的朋友。”愣了片刻,王玄策以汉话回道。
对方似乎也怔住了,片刻后,那清脆女声回道,“沙雅……琼大大……他不在……他不在……”汉话虽说得别扭,嗓音却是动听。
“我们不寻他,我们寻他朋友,他朋友在山上吧?他有句口信托我带给他朋友。”王玄策高声道。
“什么口信?”
“人是一座桥梁而非目的!”王玄策喊得更大声,嗓音在山坳中不断回响。
“白色骏马拉着他的彩舆!”亮着灯火的山坳深处忽然传来爽朗的呼喊,“带他们进来吧,美丽的姑娘,他们是朋友,我听说过他们!”
※ ※ ※
山坳深处藏了两座平房,其中一座四面布满了的孔洞,有些方形,有些则呈花形。光亮便自这密密麻麻的孔洞中透出,映出了两个领路姑娘黑而秀美的面庞。她们俱是颀长婀娜,只一个圆盘脸,一双杏目笑起来像半个月亮,另一个下巴很尖,两眼似柳叶一般又长又媚。
两个胡族少女停下了脚步,圆脸盘的姑娘活泼些,指着那蜂窝状的土墙,笑道:“远方的朋友们,此处便是琼大大的葡萄宫。”
随其所指,李天水见那平房在山坡上甚显高大,火光自孔洞中穿出,黑暗中仿佛真如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这便是你们琼大大的荫房么?”王玄策却不苟言笑,沉声道。
那少女还未作答,“葡萄宫”的门“吱”的一声打开了,更亮的火光透了出来,火光中走出一个矮矮胖胖的胡人,叉手作礼道:“此处便是荫房,这位想必是王公玄策。”他的汉话听不出任何口音。
“你认得我?”王玄策目光凝向他,皱了眉。
“初次相逢,但王公方至交河,她们的琼大大便已知会过我,多加看顾。”胡人指了指那两个胡族少女,笑道。
李天水心知“琼大大”乃胡语“阿爷”之意,自是指沙雅老人,那两个少女,自然便是沙雅老人的两个外孙女。
王玄策目光一动,拱手作礼道:“原来沙雅公早已做了安排,阁下是候至此刻么?”
“哈哈,今夜却是不期而遇。今年葡萄多,前几日恰有些别的生意要忙,这几日便只得连夜赶摘,不想遇上贵人来访。”矮胖胡人爽朗道。
“哈哈,可是些烤肉卖酒的生意?”行于队前的杜巨源忽然也大笑了两声道。
那胡人目光一闪,随即又笑道:“这位贵人好记性!”胡人转脸看向杜巨源,眼中的狡黠,正与那巴扎酒肆中的烤肉人,一般无二。
“你们见过?”王玄策眉梢一挑,目光转向杜巨源。
“哈哈,今日酒肆边,匆匆一面,敢问这位主人,如何称呼?”杜巨源哈哈笑道。
“我恰好有个汉名。康居延。阁下?”
“居延海,好名字。小可杜巨源。”
“杜贵人,幸会。”
“幸会,幸会。”杜巨源笑道,目光却瞄向了康居延的手掌。
“这位康大哥,你方才怎知我们快到这里了?”王玄策身边的玉机,忽然开口道。
“哦?姑娘为何如此说?”
“这两个姐姐,不是早早过来接引我们了么?”玉机笑道。
康居延看着玉机的面纱,淡淡笑道:“这位姑娘心细如发,每逢山下蛙鸣声骤停,我们便知必有远客来访。”
“或是有敌来犯。”玉机轻巧地接道。
“哈哈哈,”康居延大笑数声,伸手延向门边,“山间风大,朋友们进房里谈吧,又亮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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