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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师,住我楼下的一个老太太。她从小学教员的岗位上已退休多年。
她在一楼。一楼的阳台在车库之上,与地面有一个合适的高度。这个高度恰好不影响她与地面的对话。不过,近来她的耳朵有点不好使,这可以从她越来越响亮的说话声里感受到。
经常是这样,我还躺在床上,半梦似醒,小区已经平静下来,大部分业主已经出门上班,只听到她在阳台上,在跟楼下的保洁员大声搭话,两个人一高一低,有一句没一句,此情景有舞台效果,感觉很寂寥。
她是小区最早的入住者,广泛地参与小区的公众事务,对个别业主的沉疴陋习,批评起来丝毫不留情面。所以也常见她被人指着鼻子骂得狗血喷头,比如,你算个什么狗东西!她只会来一句:你这个人不讲道理!你这个人怎么可以不讲道理呢?
小区的人都认识她。
她一个人生活在这里,子女偶有探望,有时间她会在小区的花园小径里徜徉,或到湖边凉亭里小坐。在那里,她会遇上一些同样退休赋闲的老头老太太,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边顺便甩着自己的胳膊,打着掩护。几个带孩子的年轻保姆,陆续夹杂其中。她们的出现,使话题更为隐秘而趣味横生。林老师每次都会有新的收获,她对这个小区的情况了如指掌。
有一段时间,林老师有了新的爱好和追求。她每天斜背着一个黑色的琴套,去老年大学上课。从这个自制的琴套上,我看不出这是怎样的一把乐器。她背着这把乐器,腰板挺得很直,引颈阔步,目不斜视。当然,碰上老熟人,她会很欢乐地跟人招呼,汇报自己的近况。
我要弹琴了,林老师说。
从老年大学上完课回来,她就开始在阳台上练琴了。在她的琴声里,你听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单独蹦出来的音符,其中的旋律是要旁听者去联想和填补的。她的一个手指下去了,另一个估计还翘着,悬而未决,不知道何处落脚。或者说,一个音符出来,另外一个音符还在思考和寻找。
琴声难以想象的生涩与突兀。作为林老师的邻居,这段时间于我们是多么的不堪。她每天傍晚都要弹上一阵。我和太太一边吃饭,一边竞猜,她弹的是什么。反正我听来听去的效果,不是妻离子散,就是背井离乡。
在她去老年大学上课的途中,我碰巧还能捎她一段。不知为何,她必是坚拒,事后还劝说我,说开车不好,开车多少危险啦,要环保,要有健康的生活方式,散步、爬山,跳跳舞,诸如此类。
尽管她一次也没有搭过我的车,但我的美意,博得了她的信任与好感,我太太对她也热情有加,两个人好像很有聊的样子,但也仅止于礼节性的寒暄几句。毕竟,我太太并不希望外人的过于接近,干预到我们的私人领域。
出于某种可以想见的习惯,我一般不会留意看物业的什么通告。吸引我们关注的信息实在太多,生活总会有纰漏。如果碰到林老师心情不错,她会亲自上门,把物业的通告精神重申一遍,提请我们注意。有时候,她的上门告知,是必要和有效的。比如那次,我们遗漏了一个重要信息:一年到头,小区的车位又要重新抓阄,如不去物业那里申领填表,连抓阄的资格都没有。对林老师的上门提醒,我们如梦初醒,连声道谢。
林老师还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我们的邀请,邀请她进来喝杯茶,拉拉家常。我们没有这个想法,她只好倚在门边,把我们的房间有限地巡视一遍,然后指着墙上挂着的照片打听,以此拖延时间。这令我们不快,但内心也怀有十二分的理解。
夜幕四合,她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弹着她的不知所云的琴,直至黑夜完全淹没了她。虽然听不清她在拉什么,但我确切地知道,她只会弹一个曲子。
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突然从她稍稍衔接起来的两个音符间,捕捉到了一个旋律信号。是的,我们一直都没有猜对,她弹的是: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那天早晨,小区传来失窃的消息。以我对她的了解,这样的重磅消息,让林老师不能满足于仅仅站在阳台上听个大概,她会主动出击,进入事件的旋涡中心。在她粗略掌握了情况之后,再告诉每一个向她打听的人。事情在她的描述里生动起来,她夹叙夹议,带有评论与分析,比如早在什么时候,她就从一个出没小区的陌生男人身上轧出了苗头。
我通常还躺在床上,隐约听到一些事情的眉目。听着听着,我又一头睡了过去,补了一个回笼觉,出门时已是上午十点多。正是小区最安静的时候,事件的高潮已经过去,据说刑警也来过,没有一个所以然;那些老头老太太也到了回家准备午餐的时间。只有林老师一个人惶恐不安地站在单元楼前,朝别处张望。她还没有从这个事件中走出来,所以她看到我,她的有点松弛多皱的嘴巴就开始哆嗦起来,她的手颤巍巍地指着我,好像我就是那个小偷。林老师说,侬晓得伐?昨天夜里小区进小偷了!
小偷总共偷了三家,二单元203丢失了放在上衣口袋的两千块钱,五单元109被拿走了一台平板电脑,九单元317被顺走了一套西服,以及西服内袋里的玛祖卡面包票。
林老师说,现在小偷胆子怎么这么大?他临走居然还摸了一把人家姑娘的胸脯。她说到这里,浑身颤抖了一下,好像小偷摸的是她的胸脯。林老师说,人家才16岁,黄花闺女啊,这话传出去,有多难听?
听到这里,我有点想发笑。林老师说,侬不要嘻皮笑脸,掉以轻心。侬晓得伐?昨天夜里,小偷也去过侬屋里!我心头一拎,林老师把话锋一转,只不过侬把北阳台的后窗门关上了,小偷没有得逞。但是——她又说道,小偷留下了他的脚印!林老师说到这里,她的神情里有种没来由的小得意,好像是“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
林老师这样一说,似乎非得要去勘察一下那双脚印不可了。她兴致盎然地引我前去,侬来嘛,侬过来嘛!我只得跟她来到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楼道窗户前,从那里可以看到我家的北阳台,在与阳台一步之遥的楼裙上,确实有一些模糊的痕迹。
我不明白她为何非要告诉我这些。我不喜欢这样。我是一个对世界怀有美好的人。无论它是不是脚印,我的生活里总归落下了一点阴影。
那年秋天,我们赴国外旅行,大箱子从楼上提下去有点吃力,我们静悄悄的干活,打枪的不要,生怕惊动人家。我们还在阳台上晾出几件弄湿的旧衣服,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外出计划,以免不必要的麻烦。可是,就在我往楼下搬那只大箱子的时候,林老师家的门无声地开了,她及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哎呀,你们这是要出远门呀!
我们竟有阴谋败露的感觉。事既如此,我太太只好假意委托她帮忙看护。林老师说,好的好的,你们放心去吧——你们这是要去哪里?这里青山绿水的,我们小区里逛逛也挺好,干嘛非得往外跑啊?林老师说,外面现在好乱啊!
对这样的说辞,放在林老师这样的长辈身上,一点都没让我觉得意外。听说我要出国旅行,我母亲也是这样说的,她们的口径惊人的一致。
后来太太告诉我,就在我往小车后备厢打理行李的时候,林老师跟她说,十年前,她和丈夫一块去台湾旅行——这是夫妇俩仅有的一次出境旅行,结果遭遇一场惨烈的车祸。她是捧着丈夫的骨灰盒一瘸一拐回到舟山的。
当时,我们正在国际航班上,万里晴空,面对空姐优雅的笑容,她实在不应该告诉我这些,这让我对这趟旅行怀有深刻的疑虑,内心迟迟不能平静。想不到这 个小老太太的生命旅程里,还有这么沉重的一击。
在我们这幢住宅楼的背后,有一块狭小的绿地。林老师搬来的时候,把老宅的一棵丹桂移植在那里。她时不时地要去看望一下。林老师告诉我们,那棵树苗还是死老头子从老家嵊州带回来的。她补充道,那里是越剧的故乡。
从我的二楼书房的窗口看下去,正对着那块绿地。那里植有银杏、香樟、玉兰等南方植物,偶见林老师一个人在小树林里转悠。如果不是她手里拿着塑料小桶和一柄手铲,我会以为,她在等待一个如期赴约的人。她总有事情要做,如果哪天有兴爬了山,采了兰花,她也会把它们种在那棵丹桂树下。因为是小区的一个死角,少有人迹,所以也常有一些散落的糖纸、烟蒂,或者香蕉皮什么的。那天林老师在那里见到了一只避孕套,不禁尖叫起来。不过,事后她愤怒地抖着手指向我描述的内容是“男人的那个东西”,我还以为发生了一桩情杀案。
据说那天林老师在那里弄花,有人从楼上泼下来一盆水,刚好把她浇了个通透。林老师并没有急着回房间去换衣服,而是湿不拉塔地跑上楼去追究,结果一个趔趄没有把持住,摔下几格台阶来。倒是除了膝盖和胳膊上的几处乌青,也别无大碍。但是林老师因此心情大挫,躲在屋里不肯见人了。物业前去慰问,门也没有开。
几天之后,在我们准备晚饭的时候,耳畔又回响起她的琴声,太太回眸一笑,真是心有戚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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