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昏
西京喜欢在黄昏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墙头看落日,三年了,除了下雨和迎敌,他每天都会来。
营中的那些老兵都说他是在想家中的小娇娘,每天这个时候抱着一把苗刀,谁都不让碰,坐在那,像个落拓的穷酸文人。这些在漠北守疆的兵觉得对面的野蛮子都比穷酸腐儒来的爽快。但看他杀蛮子的那股劲也就默认了黄昏时这样的一个存在。
西京的父亲是个仵作,一次案件中,县城首富商人误杀了命官的儿子,西京的父亲检查后确认是误杀。这结果可不是命官想看到的,他觉得只有赔上商人的所有财产才能抚平自己的丧子之痛,于是逼着西京的父亲断定他杀。
商人也买通了不少官员为自己担保,双方在西京的父亲这纠扯了好几回,最后闹了个把月,命官的儿子不得安葬,天天运来冰块保持着尸身不腐。
一方要命,一方即要命又要财,一开始的利诱发展到最后的威逼。
在一个知了歇斯底里不停嘶鸣的夜晚,商人送来一幅失传很久的族鬼博弈图和一把大夏龙雀。恰巧被命官安排在商人身边的卧底发现并告知,于是后来的事便顺风顺水,比起商人误杀公子的事可是少了不少时间。结果商人被杀,而西京的父亲也应为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被关进大牢,值得一提的是当晚商人送来两件物品,西京的父亲也知道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不是自己一个县城的小仵作所能左右的,但又想为商人争取些什么,岂料商人竟然送了两件至宝,这可是把他往火坑里推,仵作死活不接受,商人情急卖力的讨好与劝说。这时被年少的西京看到了那把绝美无比的大夏龙雀,于是偷偷地拿去玩,最后命官没找到那把大夏龙雀,一怒之下杀了商人身边的卧底。
西京的父亲早年是个举人,因多年科举未中,便也断了念头,娶妻生子,在县城谋了个仵作的职位。索性自己一生未了的心愿就寄托在了独子西京的身上。西京倒也不负父亲所望,十二岁成了秀才,十四岁中举。
西京的父亲虽没高进庙堂,但却袭了文人骨子里的那股清高劲。当事人已死,他就算坐穿大牢也断然翻不了案,于是在第二年的春天吊死在狱中的窗户旁。
窗外春意盎然,一片勃勃生机,窗外漫无边际的绿草望见牢里的死人,生的越发张牙舞爪,像是一场盛宴,在告别或是在欢迎。
只是到了地下,这位仵作不知能否提得动刀子去追那商人为自己和家人讨回点什么。
是追商人么?还是该提刀等着命官?
这件案子以春日狱中疫情多发,仵作暴毙而亡而终。西京宦途已断,被分配到了漠北,这说好听点叫做弃文从武。
三年了,按照军功,西京杀的蛮子都能堆出个武骑尉,可现在他还是个十夫长。对于官职西京并没有多大欲望,他厌恶为官者,甚至说厌恶这个世界。这是他每日坐在城墙头望着落日的原因,他觉得落日的后面应该有另一个世界,那里人人都一样,没有那些丑陋的面孔,虽然他正在杀人,刀正在滴着血,虽然这边的人杀不完,但他还是希望能望一望那边。
这天西京和往日一样坐在城墙头,左手杵着大夏龙雀,这把刀并不是害死父亲的原罪,但还是坚持带在身上,用这刀杀人更有快感,也能让他能忘掉点什么,至于具体是什么他说不清楚。半个时辰后,身体有些发麻,西京动了动身子,低头的一下,他看到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孩,浑身脏兮兮的,也正靠着墙角看着落日。
西京捡起了一个小石子,丢到小孩旁,墙角的小孩抬起头,看到一个消瘦的少年正看着自己,眼神呆滞,没有一丝生气。
“你是谁?”城墙头传来问话。
“孤儿。”声音清冷听不出任何感情。
“你住哪?”西京又问了问。
“陌城往北五里地。”
“那里不被蛮子发现吗?”
小孩抬起头,“我就是蛮子。”
西京尴尬的笑了笑,小孩确定他笑得很难看。
“我不信,如果是蛮子,你也是个文明的蛮子。”
小孩有些不解,“你们杀不文明的蛮子吗?”
“不是我要杀,是这刀子要杀。”
小孩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阿爹阿娘和自己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被杀,自己一家人可从来没做过坏事。小孩没能力去仇恨,只能这么活着,即便活,也是艰难的。
小孩又抬起了头,“我好饿,你有东西吃吗?”
“你等着!”说完,西京便下了城楼,不一会儿,用一捆绳子吊着几个大饼和一袋水下来。
“你以前怎么过的?”西京有些好奇的问道。
小孩大口的吃着,有些含糊不清的说:“每次你们打完仗,清理完战场的时候,我就去捡些剩下的破铁,不要的贴身衣物拿到城里换点食物。不过今年的战事不多,换不了多少。”
西京有些惊讶,“城里离这很远啊,你得走半天路程吧!”
小孩没觉得什么,喝完袋子里的水,打了个嗝,“没办法,要不然就得饿死。”
西京脸上一顿纠结,像是做了什么莫大的决定,咬了咬牙,说道:“要不你以后每天这个时候来吧,我给你吃的。”
小孩皱着眉,问道:“为什么?”
西京脸色有些发红,不知如何回答,“不为什么。”
小孩的眉毛舒展开来,“那我接受,以后如果蛮子有何情况我要是知道就告诉你。”
小孩并不觉得买卖这些情报有何不对的地方,她只知道要活下去。
“好啊,不过要是太危险你就不用去了。”
一个低下头,一个抬起头,相视一笑。
“我叫西京,你叫什么?”
“我...我好像没有名字,阿娘教我囡囡。”小孩露出洁白的牙齿,看着西京笑道。
西京有些惊讶,原来是个女孩,望了望平野,摸着光滑的下巴,说道:“前人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要不你就叫鹿野吧!”
“好哇!”小女孩又笑了,低声喃喃道:“西京鹿野,鹿野西京。”
“鹿野不识字,不知西京可以将你我的名字写给我看吗?”鹿野抬头有些希冀的看着城墙头说道。
西京懒得跑回去,抽出大夏龙雀,割下一片衣角,溅起细碎的棉毛。又割破了手指,慢慢的写了鹿野西京四个字,包好用绳子放了下去。
鹿野接过布料摊开,笑眯眯的看着,嘴里又念叨了几遍,收进了怀里,说道:“我记住了,不会忘的。”
两人道别后,相约再见。
鹿野以前总是想着战事要是多一点该多好,自己就可以多捡些,多换点吃的,或者有些富余的话再换个簪子带带,可如今她倒是希望战事少些,再少些,这样她就可以经常看到西京,跟他一起看落日,聊天,或者什么都不做,只要墙头有那个人就好。
如此春去秋来,已悄然又过了三年。
西京已经成了弱冠青年,眼中再也没有之前的呆滞,更多的是一种静谧,鹿野也到了豆蔻之际。西京感到高兴的是他终于有了一匹自己的马,虽然杀的人更多了,但还是个十夫长。
又到了黄昏,这是个夏天的黄昏,鹿野早早的来到了城墙角,赤色的太阳还未显出黄昏时应有的橘红色,远远望去有些刺眼,鹿野转过头,看到西京从城里出来,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金黄的阳光洒在西京的身上,马身上的配件叮当响,格外好听,西京温柔地看着她,径直骑马过来,没有说话,一把将她拉上了马。
西京将鹿野搂入怀中,一掌拍在马的臀上,马摇头低声吐了口气,飞快的奔驰,西京在鹿野耳边说道:“还有四年,四年后我就不用在军中呆着了,到时候我把攒下来的钱买个小院,鹿野陪我一起看落日。”西京将手里的钱袋给了鹿野。
“能加个条件吗?”
“什么条件?”
“生一堆孩子。”
风追着枣色的马与两人的谈话声,一起飞向橘红色的落日。
三天之后,农历六月初三,漠北新政,换了个王,新王大赦天下,又在此一个月之后集兵大举南下,一路摧枯拉朽,先遣部队,五万大军已到达陌城二十里之外,这些日子鹿野每日黄昏都来城墙下,但一次都没见到熟悉的身影。
大战降临,城内外都人心惶惶,包括鹿野在内,这是她第一次急切的希望战争停歇。
最终一个月后,陌城守住了漠北大军先遣部队的进攻,这日她看到清理战场的人,她在脸上抹了抹灰,走到城门前,在城门口看到吊着的西京,全身血肉模糊,血都成了黑色,看不清楚脸,但鹿野知道这是他。
她就看了一眼挂着的人。
她走到旁边的士兵边,“这个人怎么死的?”
缺牙的士兵操着一口陌城口音,说道:“谁知道呢,听说是勾结蛮子,有人看到他经常和城外的一个蛮子来往密切,打死都不认,最后就打死了。哎我听说他老爹也是因为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被抓咧。”
她说了一句:“真该死!”
缺牙的士兵双手比划着说:“可不是嘛,平常手里一直拿着一把刀,谁都不给看,昨天将军说这是传说中的大夏...大夏啥的,反正是一把很名贵的刀,是以前他爹收人家贿赂拿的嘛,全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就最恨这种人,嘛事不干,专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真该死!”
第二天鹿野跑到城里买了一套衣服,大红大红的衣服,还有一套首饰。
晚上翻过城墙,偷出了那把大夏龙雀和枣红色的马,开开城门,迎着月光头也不回的骑着马狂奔而去,叮当作响。
惨白的月光下,地上除了马的影子什么都没有。
二、血夜
甘棠拿着手中的羊皮卷,按照城北门口万事通说的方向走着,心里骂了半天了,奶奶个腿,找个杀手这么麻烦,万事通这个破鸟人竟然要了自己两个金珠,这不操蛋嘛,自己接这个任务,赏金十个金珠加一把刀,这雇主也不说这是啥刀,他娘的这要是随便哪个打铁的打把破刀给自己,那不亏大发了吗?
越想越气,自己从‘暗幕’那里接下这一单,又他娘被人暗算服了‘茴香豆’,这破玩意竟然让自己三年无法运内力,眼看着两年过去了。
这日子过的,任务没完成,提前把赏金花了,你说气不气,本来就没钱,现在倒好,自己赔进去了,任务没完成 ,钱他娘也没挣着,关键完不成到时候‘暗幕’的人一来,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呀。
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飞了街旁的小石子,转过弯,看到一个小院。
正值八月,微风有一阵无一阵的吹着,一股桂花香扑面而来,顿时一肚子气也消散了不少,甘棠敲了敲门,没人应,又敲了一下。
“有什么事就在那里说吧!”声音很清冷,倒不像这季节,甘棠听出了是个女人的声音。
正准备喊一声姑娘,但见对方无甚好意,还是顿了顿身子,说道:“不知阁下可还‘揭羊’?”
揭羊是杀手们的术语,一般的单子都是羊皮写的。
“你走吧!”又是同样的语气。
原本有些消散的怒火,又燃了起来,奶奶的,要不是老子现在无法动武,非砍死你不可,一个小娘们有什么本事。
甘棠压了压涌上来的愤怒,“姑娘,羊可是一把刀。”
“哦?刀,什么刀?”声音有些耐人寻味。
甘棠暗道:嘿嘿,我就不信你不来。
提了提嗓子,“一把绝世宝刀。”
“进来吧。”
甘棠推开门,院内空气中弥漫的桂花香味更浓,屋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红衣女子,大红大红的衣服,看起来有些年月了,洗濯的有些发白,头上带着斗篷,乌黑乌黑的斗篷。甘棠看不清她的样子,但这并不重要,只要她能杀人就行。
甘棠将羊皮卷扔给她,“卫安国,帝国太尉,五十岁,十六年前独子被杀,至今膝下无子,不过有一女儿。”
“哦?你没杀成?”女子看着甘棠手腕有个红色色血印,有些挑衅道。
甘棠拉下袖子遮了遮手腕,有些生气,但又有求于人,压下心头火,咧嘴嘿嘿笑着,“姑娘说的是,在下……在下确实没杀成……手腕烫伤的。”
“那再杀难度不就更高了吗?而且这可是太尉,惊弓之鸟,你觉得我再去,你当初那点报酬,够吗?”
甘棠的脸已经成了猪肝色,嗫嚅道:“不知姑娘还需要什么?”
红衣女子走回屋,扔下一句话,“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明日启程。”
甘棠想生气,却又生不出来,他望着老旧的小院,满院的桂花香。他看到这里生机一片,他也看到这里死气沉沉,满院氤氲的桂花好似胸中漫出的哀情,压的人喘不过气,这种压抑的气息,除了让他感到悲伤外生不出其他情感,像是自己的老婆死了一般。
甘棠捂住嘴,一股恶心的冲动涌上喉头,趴在院外一阵干呕,这是第一次他被人用情绪感染到这种程度,没多逗留,匆忙的走了。
第二天早上,甘棠吃完早饭,想了想,又买了一份,站在院外,上去敲门,又止住了手,在院外来回踱步,最终还是把那份早饭也吃了,打了个嗝,用力的敲了两下门,没人应,又敲了两下还是没人,转过身看到一个大红衣服的女子如同鬼魅一样站在身后。
甘棠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虽然看不到脸,但在早晨的初阳下,女子洗旧的衣服上一个个毛茸清晰可见。
甘棠原本尴尬涨红的脸一舒,朝着红衣女子笑了笑,接着又打了个嗝……
“走吧!”红衣女子的声音不似这温暖的阳光。
这一路上甘棠像吃了屎一样难受,这女的除了有关卫安国的事,其他一句都不说,自己像带着个会走路的尸体,满腔的情绪无处宣泄啊。
他这般的一个话唠,怎么能承受这种寂寥,于是最后他把所有的话都插在有关行刺的计划中,只要红衣女子不搭腔,他就转到卫安国身上。
“姑娘,我之前虽没行刺成功,但调查过卫安国,此人爱舞姬,每月初八必在泊枫亭观舞,身边有四影卫,春夏秋冬,我想姑娘最好的方式还是扮成舞姬,以此接近他。”甘棠抿嘴看着黑色斗篷下隐约的面庞说道。
见红衣女子并不说话,甘棠挑了挑眉,嘴巴咧到后耳根,搓着双手笑道:“嘿嘿,哎呀,这个……这个不知姑娘善不善舞啊,要是姑娘是个舞姿妙曼的美女,那杀他可就容易一点啦,哈哈哈。”
突然一阵杀意,一把剑已经架在甘棠脖子上,冰凉的剑刃贴在颈动脉,令他浑身阵阵机灵,红衣女子冷冷道:“不会可以么?”
甘棠感到身体有些发麻,生平从未被人如此恫吓过,奈何内力全无,吸了一口气,没心没肺的笑着,手指在桌下捏的格格直响,“哎呀,姑娘说哪里的话,姑娘不会的话,可以学,钱我出,嘿嘿。”
红衣女子没有应。
甘棠严肃说道:“仅此一条路,别无他法,卫安国阴狠狡诈,身边护卫重重,不怕姑娘笑话,我之前因为身体原因,内力尽失,想必姑娘也能看出来,所以我找过很多杀手,不乏许多高手,可连卫安国的身子都没近到就死了,所以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可以。”
“在下甘棠,总觉得姑娘姑娘的叫甚是不妥,冒昧问一下姑娘如何称呼。”
“鹿野。”
“鹿野?”甘棠摸着下巴上的胡茬,一阵思索,嘴边随意冒出了一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么?”
“别瞎猜,你见过杀手只有一个名字?”
这是甘棠第一次见鹿野如此急促的回应。
半年的时间,鹿野把刀架在甘棠脖子上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三月初八,正值仲春,帝都各大教坊这一天格外热闹,进进出出的人特别多。虽然有时的一场雨还是能够带来点寒意,但在这天,泊枫亭外各色女子却一个个身着纤薄春衫,红红绿绿,如百花齐放,争妍斗艳,像一只只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时还能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好不悦耳。
泊枫亭的对面是溧阳湖,此湖不大,但在湖中央设了一个露天琉璃台,供舞姬专用,距泊枫亭十来丈,湖水珀绿,时有水鸟往来。湖两旁是柳树,这个时段,柳树正拼命抽着嫩芽,惹来成群的莺歌燕舞。
鹿野让甘棠在帝都城外等候。虽然到这有了好几年,但这是鹿野第一次明晃晃的站在如画的春天里。她想,如若这是个太平的天下,她也许会像那些叽叽喳喳的小鸟一样,如若那个人没死,她也许会像那些卧在青年男子怀里的小妇人一样。她没想去恨谁,也不知道去恨谁,也许这是命,世间多悲苦,只有那些不幸的事,才让这些幸福的事看起来更加快乐与鲜艳。
想到这,眼前的明晃恍惚,也变得清晰安定下来,心中不也有一处似这般一样的地方么,虽然没山没水,只有无尽赤红色的天,与漫天的黄沙,但那里好像比这些人脸上荡漾出来的氤氲更为温暖。
远处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各自教坊的名姬簇拥在一起,这是个变凤凰的好日子,谁都不想错过。
鹿野四个月前加入霖音坊,为了练舞,吃的苦头可不比当年练武的少,幸亏有些练武的功底。哎呀,甘棠一想到这女的当初动不动就把刀架在脖子上,现在走路腰都有点带扭的,真他娘的爽啊。
甘棠挪了挪屁股,坐在溧阳湖对面,眯着个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盈盈一握的柳腰,怎么坐都不舒服。
湖中妙曼的舞姿渐起,微风袅袅,莲步如水上蜻蜓,待止欲行。
轮到鹿野上去了,甘棠坐直了身子,伸着颈脖。
今天鹿野倒是穿着与其他人差不多的薄春衫,香腮染赤。
鹿野抬步上台,云袖轻舞,莲步轻摇,似龙游九曲,月射寒江,仿佛春梅乍放,又如行至水穷之处,却见柳暗花明,影迂长廊,其神似惊羽,刹那芳华,又若九天悬河,奔流不息。
泊枫亭上,一中年人满头白发,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忽而敲打着手掌,忽而磨磋着下巴,摇头晃脑。
中年人瞪着双眼看着跳得正兴的鹿野,待鹿野一支舞毕,招呼了一个青年亲卫过来,低语了几句,又搭着眼皮看着。
鹿野走下琉璃台,突然走过来一队身着青鳞软甲的卫队,将她带走。
甘棠一口吐掉口中的狗尾巴草,往太尉府走去。
白天晴朗的帝都到了晚上开始阴沉泛寒,下起小雨,乌黑的太尉府像一个匍匐的凶猛巨兽,在淅沥的春雨中让路过之人更添寒意,直打哆嗦。
甘棠在太尉府对面街上头的小酒楼叫了一壶酒,本来心就提在嗓子眼,再加上这倒春寒的雨,甘棠的身子都有些发冷打颤,特意叫了个一楼门口的位置,看着太尉府乌黑的大门,两旁的狮子面目狰狞,雨水沿着差互的獠牙直往下流,有如汩汩涎水,甘棠闷了一口酒,身子稍有暖意。
一壶下肚,甘棠有些焦虑,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子,越敲越快,越快心里越急。
突然乌黑的大门砰的一声,乍然迸裂,鹿野提着一把剑飞快的掠出来,甘棠立即跑出来,鹿野眼睛一瞟,拉着甘棠飞快的往帝都城门方向跑去。
“杀错了,人没杀成,怎么走?”鹿野呼吸有些急促。
“往左拐!”甘棠看她衣服有些凌乱。
两人最终跑出了帝都城,雨越下越大,渐有倾盆之势。鹿野停了下来,冷冷的看着甘棠。
甘棠觉得这目光比雨冷,有些不解,问道:“怎么回事?”
“哦?甘捕头难道不比我更清楚吗?”鹿野盯着甘棠的眼睛,想看清楚里面一丝一毫的变化。
“鹿姑娘说哪里的话,我只是一个杀手。”甘棠无奈道。
鹿野没去看他,“真要我说出来么?”
甘棠没有言语。
外面的雨哗啦啦的砸着屋顶的青瓦,噼里啪啦。
“第一次见你,你手腕上有雪花印,你说是烫伤。后来霖音坊,你没怎么花钱就能让我进去了,而且刚才在太尉府我同春夏秋冬四位影卫,也就是太尉手下的四个捕头,其中三个也有同样的雪花印,另外一个也比其他三个差劲太多,想必是临时安排的人吧。最后一条,你说你从未行刺过卫安国,为什么对太尉府到帝都城门这路线经如此熟悉,能在漆黑的夜里闭着眼带我出来,而且你的内力也应该好了吧?”
甘棠深吸口气,无奈的笑了,“鹿姑娘,没错,我是个捕头,冬青。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们此次抓捕的是个拿刀的鞑靼人,与一把绝世好刀。”
鹿野揭下面纱,一双碧绿碧绿的眸子,清澈夺人。
甘棠很吃惊,他绝对不会想到眼前的人就是发悬赏令那个人。这他娘真是个荒唐的事,哪有人发悬赏后又再度揭羊,甘棠又是一脸猪肝色,不知道怎么解释,“我真不知道你是……我只是奉他的命令,捉拿悬赏他人头的人,因为那把刀,那把大夏龙雀,所以他知道悬赏之人是许多年前那个偷刀的蛮子,我要是知道你就是,我就不会让你来了,走吧走吧,我带你走。”
外面的雨小了起来,淅沥沥的。
“带我去陌城。”
……
这是甘棠第一次来陌城,这里不比帝都烟柳繁华,满目黄沙,走一里地只能看到几颗白杨直挺挺的立着。
“陌城这,白杨树下全是死人。”鹿野到了这话似乎多了些,身旁的白杨树直指苍穹,如尖刀利刃。
“你听过卫安国儿子的事吗?”鹿野若有若无的问道。
“我讲给你听!”
鹿野像个吐字的器械,毫无情感,甘棠却听得很认真。
“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是帝国太尉,杀死一个又会有另一个,我在那个烂地方待了十几年,懒。”甘棠靠在城墙边沿。
“我见你不是个十足的坏人,你没杀他的借口?”
甘棠气得跳脚,“什么叫十足?我坏吗?”
鹿野没有应答,拿出一把用布裹着的刀,摊开布,抽出刀,说道:“这是报酬的一部分。”
刀身刻印古朴,却又精致绝美,刀鞘上一只龙雀威严而立欲跃出鞘面。
土黄的天空中,太阳开始下滑,旁边滚滚的云层被烧的通红,太阳也越来越大,越圆。鹿野穿上了那件洗旧的大红衣服,走上城墙。如血的红色衣袍,长长的头发在风中凌乱飞舞,碧绿的眼眸看着落日,无限柔情,鹿野舞步轻摇,风沙中,望之红鹭立沚,近观之烟柳风絮,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红袍。红彤彤的阳光洒在鹿野身上,城头那抹红影愈加殷红。
一支舞毕,鹿野拿起大夏龙雀,在颈间一抹,炽热的血沿着刀口浸染着红衣,她随着那红日一起慢慢落下。
甘棠,捡起刀,割下人头,按照鹿野的吩咐,将身子埋在城楼下,对着落日的方向。
六月初,司命诰十五月中,紫薇明于野,贪狼隐退,此为帝星终任天子之实,时有赤月,帝都万人空巷,皆登高望月,祈天降吾周帝国,此是谓血夜。
同夜,帝国太尉,卫安国死于府中,身上插着一把刀,一把绝世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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