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一树花开

等你一树花开

1

“公子，能不能找个地方歇歇脚再走？我累的，实在，实在走不动了。”书童小路双手叉着腰大口喘着气。稍顷，他卸下背上的藤箧，在路边找块石头坐下，不停地用衣袖擦拭着鬓角的汗水。

书生陌玉看了一眼书童蹙了蹙眉头，而后环顾一圈四周。只见草木林深，狭路崎岖，前方不远处巍峨高山看上去荫荫郁郁。在这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上，除了他们二人和几声回荡在山谷的鸟鸣，便再也看不见任何活物。

“我看此处不宜久留，天黑之前，咱们必须得翻过前面这座山，才能找到客栈投奔，不然，今晚得露宿在这荒郊野岭了。”陌玉语气笃定地下了结论也是命令。

“是……”小路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磨磨唧唧地背上藤箧，跟着陌玉后面，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大约行了两柱香的时间，二人才来到山脚下。这一段磕磕绊绊，陌玉已身心俱疲，一副文弱书生的身板似散了架般无力。回头再一望，书童小路瘫坐在地上，不肯再往前行走半步。

陌玉强支撑着身体，绕着山脚行走半圈，荆棘时不时挂住他的衣衫。脚步趟过草丛间发出“沙沙沙”的声音。路两边的灌木丛被风一吹，顺着风一摇动，似乎有什么妖魔鬼怪藏身于此，令人汗毛孔直耸。

行了大约二三十步，前面的道路突然开阔起来。有佳木良田，小桥流水，蔷薇盛放。时不时还传来几声鸡鸣犬吠声。

往远处放眼望去，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古树，更确切的说是一棵身形庞大的合欢树。这树看上去有十个人伸展开双臂相连那么粗。

树叶密密匝匝，像把巨大的伞笼罩着大地。粉红色的花似幻影轻纱，与碧绿的叶子辉映在漫天的晚霞之下。风一吹，花朵悠悠荡荡散落于空中，打着旋飘落在地面上。瞬间一地落英缤纷，那景象令人感觉如烟似梦，太不真实。

距离合欢树不远处，有几座民宅，炊烟袅袅，悠悠然升上天空。

陌玉一时间惊呆了，俊悄的脸庞上，一对瞳孔灼灼耀人。他临风而立，素色的长袍勾画出美好的身形，风撩动着他头发上的发带，衣袂飘飘，远远看去似画中之人。

待他稍做镇定，立马唤上书童快步前来，不等小路跟上，他已向古树飞奔而去。行至树下，阵阵清香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浑身轻松自在。伸手触之，只觉得眼前不单单是一棵树，似乎是有灵力的神树。

“太神奇了！简直太神奇了！”陌玉盯着树啧啧称奇。

2

忽听空中传来一阵声音：“谁在这里聒噪，扰我清梦？”这声音娇中带着几分妖，柔中夹着几分媚，乍一听似那黄莺出谷，鸢啼凤鸣，清脆嘹亮却又婉转柔和；再一听去，却又如那潺潺流水，风拂杨柳，低回轻柔而又妩媚多情。

陌玉喜欢这个声音，四下看却并未发现其人。他谦恭有礼地问道：“不知姑娘在此，小生多有打扰，请海涵。听闻姑娘声音，定是如花美眷，不知小生是否有幸一堵姑娘芳容？”

“咯咯咯……”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陌玉看见一白衣女子，从树上保持横卧的姿势飘落下来。

“姑娘，小心！”陌玉担心佳人受伤，忙伸出双手将白衣女子接住。白衣女子身轻如燕，他接在手中仿佛接了一朵花在手不费一点力气。

白衣女子顺势向他胸口贴近。陌玉定睛一看，只见她瓜子小脸，肤若凝脂，一双美目顾盼生情，粉红色的唇瓣勾勒出诱人的弧度。青丝上的合花欢簪钗令她美得不可方物。

陌玉痴痴地看着，天地之间，似乎只有她存在。如若不是听到“咚咚咚”的心跳声，他可能会一直托着不撒手。

白衣女子莞尔一笑问道：“看够了吗？”说着，她轻轻一跳，如飞花般挣脱开来。

陌玉自知方才乱了方寸，委实失礼，脸色浮起一片红晕，拱手歉意：“小生这相有礼了，姑娘生得如此美丽，定是天上的哪位仙女下凡吧？”

白衣女子抿嘴一笑：“呵呵呵，姑娘？公子，你不觉得我们似曾相识吗？”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陌玉又细细打量一番女子，随口吟诵出这句诗句来。

“呵呵呵，果然是书呆子。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做甚？”

“在下陌玉，陌上人如玉的陌玉，乃不舟山的一名秀才，今前去京城考取功名，无意间途径此处，不想打扰到姑娘，实在抱歉。”

白衣女子听闻陌玉介绍之后，盯着他看了好大一会，目光里有一种复杂难解的喜悦。

“不知小生可否请教一下姑娘芳名。”陌玉看到那眼神，心头闪过一抹说不出的况味，便开口问道。

“九玥，玥是王家（加）月的玥。”

“九玥，九玥，这名字真好听。”陌玉回味着名字。

3

小路赶来，看到眼前的景色后张着嘴说道语无伦次地说：“公，公子，这，这……”

“小路，这，这什么，快来见过九玥姑娘。”

小路揉了揉眼睛不置可信，看了好大会才说句：“拜见九玥姑娘。”

九玥笑了笑算是回应。随后，陌玉把小路的身份做了介绍，大家算有了初步的认识。

“小路，天快黑了，我已无力翻越这座山，不如咱们在此处寻一户人家歇息一晚，明早再上路吧？”陌玉忽然不想这么快离开，加上天色不早，困倦不堪，便提出此建议。

小路点头同意。

“九玥姑娘，不知能否麻烦您给在下和书童寻一住处，只需一晚便可，小生不胜感激。”陌玉转头向九玥求助。

“我家正有一处闲置房间，可供你二人将就一晚，陌玉公子若不嫌弃，随我来便是。”

“多谢九玥姑娘！在下求之不得。”陌玉心中暗喜，拱手作揖以示感激。

九玥引着他们二人，不一会便来到一座青石砖瓦垒砌的古宅前。推门而入，院落宽大，景色别致，有绿树红花相绕，雕梁画栋，曲径通幽处别有一番天地。

进了前厅，丫鬟仆人列队相迎。陌玉打量着房间摆设，梨花木桌台案椅，墙壁上挂几幅字画，看得出画工精细堪称上品。

九玥一番安排之后，陌玉和小路被安排住入院内一间闲置书房。小路在房间内坐下后沉思片刻说：“公子，我觉得这九玥姑娘不像凡人。”

“嗯，我也这么认为。”

“可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这荒郊野外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貌美的姑娘，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我猜九玥姑娘应该是仙女下凡，或者世外高人，在此隐居不理世间凡尘俗世。”陌玉脑海浮现出九玥的脸庞，不觉嘴脸挂笑，春意阑珊。

“我看公子是见色忘义，被一来路不明的女子迷得神魂颠倒。”小路嘟着嘴，一副怏怏的模样。

“我这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不懂莫乱讲。”

“咿——”小路冲陌玉做了个鬼脸。

陌玉在房间内翻阅着书卷，被一本《百花经》的上古奇书吸引住，一页页追读下去，不知不觉夜幕低垂，夜晚已经来临。

4

丫鬟挑着灯笼来喊陌玉和小路去前厅用餐。晚宴全是素菜，不过百花蜜糕和百花酿酒闻起来香气四溢，看着也别出心裁。

小路早饿得饥肠辘辘，没等九玥发话，便拿起碗筷风卷狂云般吞咽起来。

陌玉虽对饭食垂涎欲滴，但表面上始终保持着书生的矜持和体面，他要等主人先动筷，才好开始。

九玥坐在餐桌上方位置，在闪烁的烛光之下，一股女子的柔美摇曳着。她笑意盈盈示意陌玉不必拘谨，随意用食便可。

陌玉先尝了口百花糕，入口香甜，软糯可口，而后举起百花酿酒敬九玥留宿之恩，为示诚意，先干为敬。随后吃了一些饭菜，在喝下第三杯酒后，便觉头晕眼花，不久伏案而睡。

小路在陌玉醉酒之前已先他醉倒。九玥看着不省人事的二人娇笑道：“百花酿虽甜香适口，可自古以来就是三杯倒。”说完，吩咐丫鬟仆人把小路送回书房，而陌玉则被送至她的闺房。

待丫鬟仆人褪去，九玥望着床上熟睡的陌玉，泪珠盈眶，喃喃细语道：“陌玉，我等了你一千年，终于等到你来了。”

她摘下头上的合欢花图案的珠钗，慢慢褪去身上白色的裙纱，悄无声息地走向床帏，吻上陌玉的唇。或许是她身上的花香味道，陌玉朦胧中微睁开眼睛，以为是梦镜。便遂了自己的心与九玥痴缠在一起。

第二日，天蒙蒙亮，陌玉醒来，发现自己和九玥一丝不挂地睡在同一张床上，先是惊，后是喜。他虽记不太清昨晚发生了什么，可看着意中的佳人在侧，柔情百转，顿时爱若潮水。

素日来，他是个循规蹈矩的读书人，既然已与九玥姑娘有了夫妻之实，便决意娶她为妻。

天大亮后，陌玉在院中与到处寻他的小路相遇。小路一脸焦急：“公子，我们该上路了，你昨晚去了何处？一大早让我好找。”

“小路，先不急赶路，我决定迎娶九玥后再考取功名不迟。”

“什么？公子，你是不是在说胡话？这九玥姑娘美是美，可她来路不明，说不定是什么妖精鬼怪幻化而成，你才见她一日便做此决定，是否太草率行事？”

“小路，不必多言，我心已定！”说完转身朝前厅走去。

小路气得干跺脚，却无计可施。但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想办法弄清楚九玥到底是人是妖的真面目。

5

陌玉求婚非常顺利，九玥对于他身无分文，没有任何聘礼丝毫不介意，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三日后与之完婚。

三日后，宅子内外张灯结彩，附近几户村民前来道喜。九玥和陌玉着红色新郎新娘装，衣服上绣有合欢花的图案。他们对着东荒大泽拜了天地，脸上的笑容一如那宅院外怒放的一树合欢花美丽。

府内的丫鬟仆人今日尽兴喝酒，月上柳梢头之时，个个喝得醉醺醺的，东倒西歪。

小路今日却有意保持头脑清醒，面对诱人的百花酿酒只浅尝辄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洞房门口，仿佛在等着什么。

陌玉想到今晚要正式“洞房花烛夜”，偷偷在酒中掺杂了水，他要留着点精力一亲芳泽。

洞房内红烛高照，九玥看上去是如此娇媚动人，令陌玉的心狂跳不止。二人饮过合欢酒后，便准备开启游龙戏凤的画面。

可不知怎得，九玥突感腹部疼痛难忍，痛苦地叫喊着，在床上滚动着身体。

陌玉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知所措。正在他呆立之时，小路破门而入，说时迟那时快，他拿着一把桃木剑冲九玥刺了过去。

在“啊！”的一声惨叫后，九玥的身型渐渐变得僵硬，脸上的肌肉收缩，手臂上的筋脉向外暴突，几乎要冲破皮肤。

陌玉哆嗦着如筛糠般瘫软在地，小路拉住他说：“公子，你看，我猜测的果然没有错，九玥她真的是妖。老爷说，妖精鬼怪，最怕雄黄酒和桃木剑，上路前特意给我这两样东西以备不时之需。今日傍晚，我偷偷将你们的合欢酒换成了雄黄酒，如果是凡人喝了这酒是没有任何反应，但若是妖魔鬼怪就会现出原形。这妖被我这桃木剑一刺必死无疑。我们快快离开这里吧，省得夜长梦多。”

陌玉被吓得七魂丢了三魂，他已顾不得再多看地上疼痛哀号的九玥，木然地被小路拉着往外走。刚迈步，听见九玥苦苦哀求：“陌玉，求求你，别走——在我死之前，请听我把话说完，我保证，保证绝不伤害你和小路半分。”

陌玉见九玥那诚挚的眼神，心有痛惜，犹豫了一下后，决定留下看她到底要说些什么。

九玥攒了一口气，强撑着身体吃力地说：“一千年前，我是一株不起眼的合欢树。一日遭遇狂风暴雨袭击，瘦弱的身躯被拔地而起，而后接连几日太阳暴晒，几乎奄奄一息。在我以为生命即将终结时，一位公子途经，将我拾捡起，并带回家种在院子里。他用最好的肥料和甘甜的泉水滋养了我，最终令我获得重生。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努力地抽枝生长，突然一夜之间我长成参天大树。世人都以为我是妖树，要把我砍去，只有那位公子拼尽全力护我周全。从此，我爱上了他，在我爱上他之后，花冠盈枝。我打算给他一场最美的合欢花雨，可他却背上行李，去往京城考取功名，临走前，他拥抱我，说一定会回来，看我一树花开。我听闻此言只能拼命地摇晃着身子，默默流泪。因为此时我尚未修炼成人形，亦不能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我一年又一年地等，可他走之后，再也没有归期。我努力修炼，五百年后终成人形，满世界去寻他的转世，可山川河流都变了模样，茫茫人海，万千世界，始终未寻到他一星点的踪影。在我找寻了上千年后，有些心灰意冷。我原本以为此生再无可能，可不知怎得，枝头的花冠于近日兀自开放，我似乎感应到那个要看我一树花开的人要来了……那日见到你，你和十世前生得一模一样，我知道我终于等到了你……我强掩内心欢喜，决意嫁给你，以报当年救命之恩。我不敢把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实相告，怕说出后，你不信我所言。所以，我用了点小手段，使你与我尽快成亲，想以此留住你，再也不与你分开，因为我怕再次与你错过，更怕……在孤寂中，再寻你千年。如今，我……我心愿已了，没有，遗憾了……”

九玥说完这些，声音已气若游丝，最后她含着笑慢慢闭上眼睛。

“不——不——你为何不早说！我一定要救你，你不能死！”陌玉痛哭流涕无法阻止内心的悲痛，他现在脑子都是救她，慌乱中想起宅子外不远处的合欢树，便抱起九玥飞奔而去。

待他走到树下，却见合欢树上的枝叶纷纷变黄落下，粉色的花朵顷刻间枯萎凋零。这棵树在他的注视之下慢慢变成了光秃秃的枯木。他怀里的九玥一点点消失，最后变成了一棵合欢花种子。

陌玉把种子握在手心，失魂落魄良久后，决绝地说：“九玥，以后换我等你一树花开。”

许多年以后，青山脚下，一株合欢树拔地而起，一位公子依靠着树干，自言自语地说：“九玥，你若听见我讲话，就开朵花吧。”

他好像听到树发出“是”的声音，抬头一看，粉红色的合欢花正次第开放，一朵，两朵，三朵，四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