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欢跪在沙发上,用手去掏坠于沙发缝隙的耳环。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发梢暖融融的,她周身仿佛镀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旅长正是这时候走了进来。
“做什么呢?”
玉欢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忙转过身去。
“一只耳环掉到了沙发里。”
“拿上来了吗?”
玉欢摊开手掌,一只耳环显露出来。
旅长不说话了,静静凝视着她的面容。仿佛是在透过她看些别的什么,飘渺而悠远。
玉欢被他看得不自在,忙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不是说今日去师部开会吗?”
“开完了。”
“哦。”
玉欢低了头,神情木然,不知该说什么。
“你怎么没有一点青年人的朝气?”
“我害怕。”
“怕什么?”
玉欢本想说“害怕你”,后觉得不妥,硬把话咽了回去。
“我见了当兵的就怕。”
“到底是小姑娘。”
旅长姓顾,看着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却要叫她小姑娘。
玉欢心里真是怕他——
两个月前,她从巷子里走过,身旁呼啸而过一辆汽车。车窗开着,她撇了一眼,就与后座上的旅长对视了。
没过几天,旅长就带着副官来到了她家。
副官往桌上放了一张支票,旅长大模大样,言简意赅“我看上你家闺女了。”
玉父是个教书先生,向来对这些丘八是又厌恶又害怕,这时就强作镇定道,“她年纪还小,性子又木讷愚钝,您还是……”
旅长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多大了?”
“十六。”
“十六岁还小?老子十六的时候……”旅长似乎想到了什么,并没继续说下去。
玉父还想说些什么,旅长已从腰间取下手枪,“啪”地就往桌上一放。
“吃枪子还是要钱,自己选择吧!”
没人愿意吃枪子,在蛮横的丘八面前,玉父只得含泪点了头。
其实旅长的长相并不丑陋,如果他脱下军装,换上长衫或西服,也没有今日这件事,玉欢很愿意承认他相貌英俊。
可惜他穿着军装,举止蛮横,月容就仿佛看不出他的英俊了。在她心里,旅长如同小说戏文里那强抢民女的恶霸,非常骇人。
晚上玉母搂着玉欢哭了起来,“天哪,好端端怎么惹上丘八了……”
玉欢也哭,呜呜咽咽,十分凄惨。她心想都怪自己往车里看了一眼,她要是不看,是不是就没有这不幸的事了……
弟弟玉文今年九岁,看到娘和姐姐哭的这样伤心,也跟着哭了起来。
于是一老一少一幼,在静夜里腔调不一的伤心着。
就这样,玉欢被旅长用一辆汽车接到了这座公馆里。
值得庆幸的是,旅长并未对她做过什么,就单是跟他说说话,玉欢暗中提防着,总怕他会忽然翻脸,兽性大发,不然他为什么把自己接过来,就过来陪他说说话?
提防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旅长依旧只是和她谈一谈,没别的。
可玉欢心里就是害怕,害怕旅长,害怕这些丘八!
“你会不会唱张玉娘的《兰雪集》?”
“会唱。”
“那你唱,我听听。”
玉欢老老实实地唱了起来。
“山之高,月初小。月之小,何皎皎……”
一曲末了,旅长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你唱的比她好听。”
“她是谁?”
“小灯笼。”
“小灯笼?是您的孩子吗……”
旅长忽然不说话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卷,点了火开始吞云吐雾。
烟雾由浓转淡,他的面孔隐在其中,似在想些什么。
玉欢见他是这副不理睬的样子,就从茶几上拿起之前正在看的小说翻看起来。
她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不知不觉就忘了周遭环境。等到再抬头时,发现旅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阴沉又古怪的旅长走了,玉欢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这日午后坐在卧房里,窗外的花影因日光变得忽明忽暗,花枝随着微风摇曳生姿。
室内是很寂静的,玉欢低着头,正在绣一张手绢,绣花针噗噗一上一下地穿过去。
忽听客厅的刘妈道,“旅长来了。”
玉欢连忙搁下手中的活计,旅长已推门走了进来。
旅长奉命即将前往仙居县阻击敌人。
“我走了,估计得俩月才能回来。”
“你好好住在这里,别想着逃。老子好吃好喝供着你,你不能当白眼狼。”
玉欢木然地一点头。
“知道了。”
好吃好喝供着不假,玉欢如今住着公馆,还另有一个老妈子操持家务,一个厨子预备伙食,根本用不着她动手。
可玉欢宁愿回到家里,洗衣做饭照顾弟弟,晚饭后坐在院中的藤椅上听爹讲学问。玉欢想回家,她过不惯这里如同阔小姐一般的生活。
从前她听说过巷子的一户人家把女儿卖给了军官。军官糟蹋了姑娘的身子,还对她动辄打骂,当奴隶使唤。后来军官离开了,姑娘又回到家里,无力维持生计,只好当起了暗门子。
最终她染上了杨梅大疮,凄惨死去。
玉欢每次想到这儿就忍不住浑身发冷。
旅长目前看未有什么行动,可他浑身上下阴沉沉的,仿佛关在黑屋里的野兽,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来。
“你没什么跟我说的?”
玉欢摇了摇头。
旅长凝视着她,他的眼睛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
“走了。”
旅长转过身,马靴上了马刺,随着走动发出声音。
“旅……旅长……”
玉欢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这个口。
旅长回过头来。
“我……能不能回家看看……”
“回家可以,心别跑野了。”
“之前给你的钱拿着买点东西,也让他们享享福。”
玉欢望着旅长的背影,心里有些感激。她想旅长其实也没有这么坏。
可一转念,若是没有他,她现在不是还好好在家里陪着爹娘弟弟吗?
玉欢叹气,埋怨自己怎么就惹上了丘八呢?早知如此,真就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落个安全。
玉欢只在小学念过几年书。
玉父虽是个教书先生,可是思想腐化,认为如今所办的新学堂,大谈自由平等,实在误人不浅。对于那群知识还未汲取多少,反倒张口闭口新名词的学生感到很不以为然。他怕女儿进了新学堂思想受影响,干脆就在闲暇教她读书识字。
玉欢虽在小说里读到过新派男女的恋爱史,但也仅是读读而已。
如同经过百货公司的橱窗,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外国货,花花绿绿的包装让人眼花缭乱,可她从不会想着去买,因为知道是妄想,所以连念头也不会生的。
刘妈走进来,问道:“怎么不留旅长吃饭呢?”
“他有军务在身。”
“军务在身也得吃饭啊。”刘妈继续道,“太太,他们这些军官可不是好惹的,您呐,还是多留个心眼吧。放心哪天惹毛了他们,有您好果子吃。”
“我知道了。”
刘妈看着她这副呆愣的模样,暗暗摇了摇头,她虽嘴里称一声“太太”,心里不过拿玉欢当个丫头片子。心想模样好看又怎样,像她这般老实,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丘八抛弃了。
但她随之想起自己上一个主人——从窑子里出来的,妖妖娆娆的,二人好得仿佛蜜里调油,不也就半年被那什么连长玩腻抛在一旁了吗。
这样一想,刘妈又感到糊涂了,有钱人的事真闹不清,换女人跟换衣裳似的,谁能说得准!
“饭马上预备好了,我去厨房瞧瞧。”刘妈说着就走出了房间。
玉欢望着窗上的花影,依旧是因风摇曳,日光却一阵阵变得浅淡。
她拿起正在绣的手帕,雪白中是细密翠绿的丝线——打算绣竹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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