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姨就不问了,她身上掉下的肉碎了烂了,哪里需要别人告诉。
床上到处是散落的针,有粗有细。曾燕又在缝袖子。那个铁盒不够盛这些针,曾燕每次都把它们倒出来,说是为了防止针们在里面无声无息地断裂。她拿起一根,那针头粗得能塞进去半粒大米,但是曾燕的线就是不往里钻,有人看见曾燕一会儿对着一根针眨眼撇嘴,一会儿对着一根线吐口水,嘴里骂些平时总挂在口边的话:你娘的,再不听话,我就给你扔泔水里!邻居老白大叔跑到集市上:燕妈,你快回去吧,你姑娘又犯了。
巧姨正在和旁人讨价还价这鸡蛋到底要不要抹了零头:“哎呀老姐姐,你就别跟我讲了,你知道我家连红薯都要吃不上了,给娃看病,我一分钱都要掰成十份花,你看看我这手上的口子,天不亮我就得下地干活呀,你们还睡着我就已经拎着这些东西往集市来了,你要问我为啥不赶头牲口,我们家哪里有牲口,我就当牲口用的...”
“燕妈,你快回去吧,你姑娘又犯了。”
“啊?你娘的...”巧姨嘀咕一句挑起扁担拿起篮子就要走。“诶,别走呀,那就这样吧,你这鸡蛋给我,我要呢。”穿红戴绿的半老徐娘眼看着货比五家的好鸡蛋长了翅膀要飞,赶紧收了趾高气昂的样子,拉扯着巧姨满是油渍的衣襟。
“你没看我着急嘛,早干啥去了,就你们事多。”巧姨在给面前一个空气人对话。一边说一边用鼻子和小肚子串联着喷气,并不大声地哼出来。然后还要三步一颠着把扁担的重量往身体左边压。
“造孽啊,你这是又发什么狂。”巧姨甩了下膀子让身上所有的负担都滚下去。看着满手满身血还在痴笑的曾燕,她气得直想把她扔进泔水里。
穿白大褂的人说自己是医生,但是并不给曾燕瞧病,只是一个劲儿的告诉巧姨住院一共需要多少钱,她这个病很难所以需要多少钱,现在药都是用进口的,进口药比国产药贵了多少钱。巧姨低声下气点头如捣蒜,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可是。巧姨只有两种时候低声下气,一是家里没钱看病的时候,一是卖东西马上有眉目的时候。
巧姨是被家里卖了四手的赔钱货。起初她并不赔钱。亲爹妈生了四个孩子,她是最小的,上头有三个哥哥,那个年代正是闹穷的时候,三个男孩下地干活好歹能帮着家里贴补一点,就只是多了这一个女娃子,家里就养不活了。为了让她能活命,只好去集市上找了个好人家,还顺带换了一筐胡萝卜。第二个第三个爹妈一口一个赔钱货地骂她,那会儿巧姨是三岁到五岁,她在大脑最灵敏的年纪,生生记住了自己是个赔钱货。五岁生日那年,第三个爹带着她出门,说要给她买糖吃,看着一个嘴边长颗大痦子的男人给了爹一包糖,小巧姨高兴地还没叫出来,就被大痦子抱走了。巧姨能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吗,她虽然只有五岁,这种经历已经颇为老道了。但是她此刻只是回头看着那一包糖,心里暗自失望,生日原是这个样子。
巧姨用左手拍拍缺了半片嘴唇的外孙,哄他睡觉。听着轻鼾响起,她出了西屋,走进厨房去准备中午的吃食。看看曾燕早上收回来些什么东西。没什么稀罕的,还是两捧野荠菜,两颗长相极丑的南瓜,一兜看不出是胡萝卜还是土豆的胡萝卜。别看这些东西长得丑,味道可是比从超级市场里买来的蔬菜味道好多了。它们带着大自然的清香,混合着天然无公害沤出来的各种人畜粪便的气味,洗干净身上的土壳以后,露出应有的颜色,红也不那么艳,绿也不那么翠,一看就是好东西。
前天医生打电话告知治疗结束,回家静养的消息。出院的曾燕状态不错。没有很兴奋激动,没有很无所适从。要是衣服再体面点,说是刚从外地出差回来的村干部,你听了也不得不信。红润的脸,连天生的一点高原红都褪了下,在满是张牙舞爪疯人的院里呆了八个月,居然还发福了一点,想来那穿白大褂的确实是医生。不要因为他们是先救人再收费,还是先收费再救人就质疑他们的本领。钱从来不是坏东西,只有你没有或者可能会没有的时候,钱才变成了坏东西。
曾燕从集市上回来,手里空空如也。“都卖了?”巧姨问缸里的水。因为舀走一瓢,水面泛着闪光欢快地说:“是呢,都卖掉了,就是得早去,去得早了占个好位置,卖啥都卖得好。”门口只会点头的鸡此刻也不从沙石里觅食了,直勾勾看着曾燕满心不服:要不是我们生得一屁股好蛋,你就站在天王老子肩膀头上又能卖出多好的价钱。
大儿子养到四岁,曾燕在老母鸡们的喂养下身体壮实地又怀了一胎,生下来是个女孩。跟曾燕一样的大眼睛,长睫毛,和曾燕入院前同长一个清瘦的模样。巧姨眼看着在自己的经营下,小土房铺上了最劣质的青砖,总是不小心会粘一裤腿粪的茅房也翻了新,坑位和村街头的被年轻人称为厕所的地方一样文明,不宽不窄蹲下位置刚刚好。巧姨把右半边衣服半脱半穿地挂身上,用沾了热水的毛巾粗鲁地擦拭右臂胳肢窝。右胳膊像一块圆润的小面团被肩关节支着上上下下,配合巧姨的擦拭。巧姨十几年前使用碎稻机的时候,因为袖子过长不小心搅进机器,把胳膊也顺带进去,那年曾燕十四岁,她正坐在旁边看天,看天的颜色怎么就变成了血红。后来曾燕总是把袖子剪了缝缝了剪,生怕袖子太长,遮在里面的甭管什么东西悄摸摸地就碎了。
曾燕的男人打听到一个颇有收益的煤矿,因为煤窑的位置比较险恶,敢去的人很少,工资又给的很多,一个月足有50元,还管一顿白面馒头的午饭。他装了巧姨给煮好的十二个茶叶蛋,马达开足奋力追赶小康去了。但是小康有时候不一定是能追来的,贫贱富有无为出头,这些标志像铸红的铁烙在很多人身上。但是没人愿意相信命运。
“张洪红,张洪红!”
“在,我在这。”
“五十七块三毛,减去碎的四块砖还有多吃的三顿馒头,扣你两块八,呐,你自己点点对不对。下一个!”
张洪红的笑和他的名字渐渐重叠,脸红得像是刚喝了一顿上好二锅头。他撇出来七块三毛,想了想,又捻出来两块八角,把剩下的皱巴巴臭烘烘的纸票包在一个红布头里,包成了一个笑眯眯的样子。
张洪红知道曾燕有精神病。也知道巧姨是多么性情古怪的一个老女人。但是从那次在河边邂逅,曾燕给满身是水的张递毛巾之后,张就把心捐出去了,捐给一个他刚好能接济得上的半疯女人。曾燕出院之后,张更是爱惨了她。自己刚从煤窑预支了一条贱命出来,手都不舍得摸的纸票马上就要拿去给扯一些新布,买一些果脯和蜂蜜蛋糕,这都是曾燕最喜欢的。曾燕可以不比照着样书就裁缝出好看的衣裤,甚至有些家里娶亲都要请曾燕去帮着纳鞋。“燕儿的针脚好,穿了她缝的鞋人财都漏不掉。”这句话就是曾燕每次出工的报酬。每次得了这酬,燕儿就低下头微红着脸抿嘴,好像这句话超出了她的应得,如果还有句什么旁的话可以用来找零,燕儿肯定要还嘴回去。但是她每次都能占大便宜,一点零头不用找就颠儿回家了。张洪红想儿子马上四年级,虽然成绩不好,但是也该给换个新书包。女孩儿年纪还小,好哄,工友背包里的拨浪鼓讨来就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礼物。他为自己的周到沾沾自喜。
女孩儿把拨浪鼓放进书包里,天还睡着,她就准备去坐长途汽车返校了,她现在是毕业班,学业忙得很。天气凉得能活撕几个城里人。他们最擅长的就是用一堆高级的破铜烂铁把自己的身子造成破皮烂肉。瞧瞧这壮实的只穿一件红色秋衣翻土刨地的乡下壮汉,阳光洒在他脸上都显得比别人的更烫一些。
“张洪红,张洪红!”
“不好了,你赶紧回家,燕子出事了!”远在山西下窑的张洪红正在擦眼镜上的一层黑煤灰。“怎么了什么事出什么事了?”张洪红皱褶眉头边问边用眼睛找传话来的那个人,空气只中剩了一团苦辛味表示有人来过,嘹亮的话音儿被扯到街边拐角处,又细又薄,眼瞅着马上要断了。“你赶紧拿上东西去福民路口,我去叫车!!”张洪红听话了一辈子,自己女人出事了都得听任别人的安排,等别人去叫车。
曾燕碎了一地,肉块和肉块之间藕断丝连。头被一根长铁柱穿透,大片血的映衬下,显得那脸格外残缺和苍白。疑惑、痛苦、焦虑、不知所措,瞬间这所有的情绪都涌进张洪红脑袋里,然后呈现出一张木讷呆板的脸。这些情绪叠加的时候,就该是这样的表情。入殓师给曾燕做了复原,躺在木盒里她体面得更像一个村干部。
巧姨坐在老式沙发上,满脸褶子里藏着两只发青的眼珠。自从几次让大儿子给燕儿打电话被搪塞之后,巧姨就不问了。药当饭吃的巧姨干了一辈子活才好过几天,居然也能得上富贵病,命贱的就该它一辈子贱下去,享不了福的。褶子里的青眼珠摸了摸晌午的阳关,又摸了摸衣服上被曾燕发疯时缝补的线痕,它们在磨损中渐渐断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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