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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盛京城里人人都知道,靖国公世子是个病秧子。靖国公府军功起家,祖上原只是个大头兵,因生逢乱世,战场上拼杀,一路由伍长、什长提拔到游击将军,历经几代人,晋升到现在的靖国公。
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先人造下的杀孽太重,是以他们家门第虽高,却是子嗣艰难。这一代更甚,靖国公程赳及冠后成婚,直到三十二岁才得一子。
就连皇帝也知道他求子心切,程夫人临盆那天,特地指了国师元和真人去为小公子批命,谁知小公子生具异象,且国师断他命格极轻,体质孱弱,只有从此静养不见外人,精心照料,方能得保天年。
靖国公大恸之下,求了皇帝挂冠归隐,不再沾染血腥,一心保住这点骨肉。皇帝念程家世代功勋,不忍他绝嗣,便只收了兵权,保留国公荣衔,仍赐住原来的府邸,并许小公子靖国公世子之位,及冠后便可袭爵。
靖国公自然感激涕零,交了虎符,自此闭门不出,一应故旧好友都不来往,只时不时有行色匆匆的郎中进出府门。小公子长到十二岁,京里竟没人见过他是什么模样,靖国公府也成了盛京城里最僻静的所在,只有闲人们茶余饭后嗑牙时,偶尔提一句,靖国公当年英勇,可惜后继无人。
永寿十五年初冬,靖国公府后墙的寂静被一阵慌乱脚步声打破。一个脸圆圆的红裙小姑娘,看年纪有八九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不时惊惶地回头张望,怕身后那些人追上来。
“喂!你跑什么?”头顶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小姑娘吓得脚下一绊,摔倒在地,脚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她跑了半天,本已又累又怕,全凭一口气强撑着,这时脚疼得厉害,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哭着抬头,院墙里有棵大树,伞盖一样的树枝伸到外边来,上面坐着个青衣少年,衣服颜色与树叶融为一体,只一张脸眉目鲜明。
少年有点慌:“哎,你哭什么?我可没吓你,你自己摔的啊。”见她越哭越委屈,少年一跃落在她身前,蹲下来,拉过她右脚按了按:“别哭啦,就是崴了脚,我给你抹药,很快就好啦。”
小姑娘见他从那么高的树上跳下来,眼里亮亮的,脚疼都忘了:“你会飞吗?”
忽然有个粗哑的嗓子喊:“我听见那丫头哭了,肯定在前面!”接着便是沉重的脚步声,小姑娘一颤,挣扎着要跑,青衣少年按住她:“别怕,我带你躲起来。”
他托起小姑娘一纵身,进了院墙,将她轻轻放在地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跳回树上观望。
墙外一群官差样的汉子追过转角,却不见目标,为首那人眼珠一转,低头在地上仔细找起来,不一会儿喊道:“在这里了!”几人纳罕,围上去看时,尘埃上几点圆圆的水迹,那人得意道:“定是那小丫头哭的,她跑不远,一定在前面!”
一行人吵吵嚷嚷向前追去,小姑娘这才松了口气,少年也已跳下来,问她:“那些人为何追你?”
“我也不知道,就听他们说选什么宫女,要我去,我不愿意,他们就来抓我。”
“哼,这些家伙就会欺压百姓 !别担心,我给你拿些药,派人送你回家。”
“我……我没有家。”
“啊?你家人……哦,那你可以住我家,我家地方可大了,人又少,随便你住。”
“你是谁?”
“我叫程简之,你呢?”
“我没有名字,田家姐姐叫我小莲,后来大家都叫我小莲了。”
“那我也叫你小莲,你喜欢住园子里,还是水边?”
“当然是水边啦,有水的地方,小莲才好扎根呀!”
“哈哈,你要是真扎了根,记得喊我去挖点藕来做莲藕汤。”
少年少女的一问一答中,时光悠悠而过,流淌成蜿蜒的河。
二
永寿二十一年,程简之十八岁。这年夏天,西北雨水多,草原上牧草丰美,牛羊肥壮,一直蠢蠢欲动的异族得以养精蓄锐,初秋时,数万铁骑挥师犯边。
皇帝这几年上了岁数,沉迷服药炼丹,广选佳丽,早就无心朝政,闻报边关动乱,只漫不经心挥挥衣袖:“着兵部商议就是。”
可是朝中几名大将各镇一方,不能轻动,西北边关守将支撑不住,军情告急。太子与众臣上书恳请皇帝召靖国公领兵出战,皇帝犹豫再三,请国师推演问卜以后,终于准了。
旨意传到靖国公府时,程简之正躺在他那院的抄手游廊顶上,翘着二郎腿偷懒。秋老虎的天气,阳光有点烈,他把老爹布置的功课往脸上一盖,昏昏欲睡,反正《尉缭子》他早就滚瓜烂熟了,不怕抽查。
“喂,怎么又爬屋顶,你是猴子吗?”
小丫头真聒噪呀,程简之一边懒洋洋地想,一边大度地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突然膝盖微微一痛,程简之无奈揉了揉:“又调皮。”睁眼看时,一枚小小的石子叮叮滚落屋瓦,落进庭中池塘里,发出“咚”的清响,涟漪一圈一圈泛起,像小丫头脸上漾开的笑。
“你都跟你的田姐姐学了什么啊?拿石子当暗器用也就罢了,这么小的力道,是要给我挠痒痒吗?”程简之故意气人,果然如愿见到小莲鼓着气呼呼的腮帮子,在粉绫裙的映衬下,气色好极了。只是这小丫头嘴里不老实,正小声嘀嘀咕咕,叫他“刻薄鬼”呢。
“好啊,敢骂我,你的纸鸢还想要吗?”
提到纸鸢,小莲立刻败下阵来,摆出讨好的笑:“没有没有,世子大人,我怎么会骂你呢?你最好了呀!快帮我把纸鸢摘下来嘛,我画了好久才画成的!”
替她取下缠在身边树枝上的飞鸢,程简之跳下屋檐,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叹气:在庭院里放纸鸢,当然会挂树上,想来她也是陪自己关在这府里无聊得紧了。“等午后阳光弱一点,带你再去城郊玩半天吧,那边地方大,够你跑的。”
本以为小姑娘会开心答应,她却摇摇头:“不用啦,我不想让你又染头发。”一会儿又补一句:“我喜欢你头发的颜色,银闪闪的,像阳光下的溪水。”
程简之生而白发。小时候不会多想,渐渐大了,在府中仆役神色畏惧的窃窃私语中,他才知道,自己的白发被人视为妖异,并且命格轻,容易早夭,即便看在父亲功绩,没人打上门来“除妖”,自己也应该知趣,静静躲起来。
可他从小活泼好动,国公府虽大,哪里关得住他,后来他母亲想了个法子,将他头发染成黑色,给他戴上摩合罗面具,这才能出去玩。长大懂事了,他发现每次自己出门,父母都会暗自担忧,便很少再提出去玩的事,越是这样,父母反而怕他难过,时不时劝他去逛逛——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其实已渐渐不在意这头白发,虽有时觉得命运不公,让他生成这般模样,却也感激上天,让他有这样一对父母,即便所有人都会视他为异类,父母仍对他呵护备至。而且,现在还多了个小莲。他凝视着阳光下小姑娘扬起的笑靥,小莲不会知道,她简单的一句“喜欢”,对程简之意味着什么。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程简之想着,就算永远不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人前,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可是后来,当他珍视的所有被敲得粉碎,他才知道,命运的残酷从来超乎想象。
那天午后,程简之没能出门。皇帝下旨命程赳重新出任大将军,次日带半数京畿虎贲军赶赴西北。他知道从此一切都不同了。母亲也泪眼朦胧,但他们都没有劝父亲别去,一个是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一个是言传身教的儿子,他们都深切地明白,靖国公程赳从来心怀天下。
程赳与妻子告别的时候,程简之也在跟小莲告别。“我要跟父亲一起出征,他不带我,我偷偷去。”他眼睛里发着光,“你替我照顾好母亲,也好好照顾自己。”小莲懵懵懂懂:“你们要去打仗?很危险吧?”“是啊,很危险,但必须打,还要打赢。不然,所有人都会有危险。咱们一起读过的,'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是不是?”
“可是我也读过,'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小莲打了个寒噤,突然明白程简之将要面对什么。
“喂,你个小丫头,什么时候偷看《吊古战场文》了?根本不适合你,会做噩梦的,赶紧忘了啊,忘干净。哎,你做什么去?”程简之说着话,就见小莲跳起来跑了出去。估计是躲着哭去了,程简之叹口气,他当然知道此去凶险,所以更要随行,父亲老了,身上的旧伤又那么多。
次日程赳早早离府,程夫人送他到门口,回来就倒下了。程简之给母亲熬了安神的药,和小莲一起陪伴母亲到她入睡,才悄悄离开。他一路缀在虎贲军浩荡的队伍后,直到大军扎营方得休息——不能骑马,马蹄声会惊动斥候,父亲发现他,会捆了他扔回家的。
月亮出来的时候,他躲在营地边的树林里啃干粮,不能生火,怕被发现。等到了边关就好啦,他不信父亲还能把他从边关扔回家。突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惊得一口饼子噎在喉咙里,拼命捶胸口顺气。好不容易把饼子咽下去时,他已看清楚,月光下娇小的红裙姑娘,不是小莲是谁?
“你怎么来了,难道母亲她?”程简之想到了最坏的可能,小莲连忙摆手,小小声:“嘘……不是!夫人没事,我出来时看过,她喝了安神汤,睡熟了。”
“那你?我肯定不会带你去边关的!”
小莲白他一眼:“我才不去,还要照顾夫人呢。昨晚我去找田姐姐了,她有一种药,吃了能保你打架不受伤的,我好说歹说才要来半粒,很宝贵呢,快吃。”她一翻手腕,取出药来,果然是半粒,殷红的药丸指腹大小,托在细白手掌中,断面整齐,像是利器切开的,渗出一股清香。
原来她跑出去是给自己求药,程简之虽不信有什么药能让人不受伤,却感动于她一番心意,偏偏嘴上还要气人:“呀,你手上有汗吧?这药还能不能吃了?”见小莲要恼了,飞快取过药来吞下,这药微有甜味,在嘴里化成一股暖流,细品时又什么都没有了。
小莲看他吃完药,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最后只道:“要好好的回来啊。”她从没这么郑重过,笑容也没了,圆月的光晕洒下,她虔诚的脸颊苍白到近乎透明。程简之满腹柔情,化作一句话:“我知道。夜深了,快回去吧。”
三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程简之再回到盛京城只用了五年,但五年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尤其是血海中拼杀的五年,昔日少年蜕变成了满身肃杀之气的将军,眼中再不见当年跳脱随性。
当初他追随父亲到玉门关才现身,父亲狠狠责罚他一场,也没能赶走他,只得让他留下当个亲兵。几年里大小战阵经过无数,功劳立下无数,纵使父亲有意压制,他仍从亲兵升到偏将,没人不服。
军中盥沐没那么方便,他久不染发,头发渐渐褪回原本的白色,一开始自然众人侧目,可战场上的厮杀汉谁会真怕怪力乱神,被敌兵砍缺了半张脸的士兵大有人在,照样一起操练一起吃喝,相比之下,头发的颜色何足为怪?他便坦然自若,不再遮掩。
有些人天生适合战场,程简之就是,他出战时从不顾惜自己,反而凭着身手矫捷,很少受伤,即使受伤了,也能很快恢复,同袍们都说他是天生将星,带得军中士气大振。
在程赳和程简之的带领下,边军渐渐挽回颓势,尽复失地之余更向草原深处进兵,立志犁庭扫穴,以绝后患。永寿二十六年隆冬,大军逼近异族王庭。
异族倾全国之兵要做最后一搏,程赳定计兵分两路,他与程简之领边军正面迎敌,虎贲军主将韩卓领援军侧方接应,可决战那天,异族拼死一战,虎贲军的援军却迟迟不到。敌我双方两败俱伤,程简之战到力竭,虽未重伤,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异族人的长矛刺穿胸口。随着父亲的身体在北风中冰冷,他的血也凉了。
当他以为自己要和父亲一样葬身雪原时,援军终于来了,说是中途遇袭,可敌军主力被牵制,哪有兵力偷袭援军?程简之当时不及细想,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量支撑着他,率领剩下的人马,同援军一起扫荡异族王庭,结束了五年的征战。
丧父之痛压倒胜利的喜悦,三军欢宴的时候,程简之只有独自向隅。谁知四下无人时,一名敬重靖国公的虎贲军将官偷偷来告诉他,援军晚到一个时辰,不是因为敌袭,而是主将韩卓以风雪迷途为由,命令士卒谨慎慢行,才贻误了战机。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争功!如果程家父子都战死沙场,功劳自然落在韩卓头上。程简之咬碎了牙,父亲不是死在异族之手,而是被他交付后背的同袍设计而死。此仇当报!可韩卓……
韩卓在这一役中表现得悍勇无匹,与敌军短兵相接时身负重创,命不久矣。程简之按剑闯进韩卓的营帐质问,只得到他苦笑:“是我对不住靖国公,应有此报!”说罢喉间咯咯作响,竟自死了。
程简之茫然若失,只觉得一腔恨意扑了个空,似有无限块垒堵在胸中,握了拳头重重锤下,一口鲜血喷出,仰天倒了下去。
边疆战报传到盛京,皇帝大喜,追封赐谥,三军各有犒赏,令程简之带虎贲军回京复旨,再行封赏。程简之带病接了旨意,一身素白披挂,领大军扶着父亲灵柩回京,一路披星戴月,望见盛京城门那日,正是初春第一枝桃花绽放。
京城百姓感念靖国公力战保国,闻风都来相迎,沿路拜祭,街上处处缟素。程简之含泪答谢,不经意间一瞥,路边一人俏立风中,裹着银色斗篷,风帽下露出长开了的熟悉容颜,可不正是小莲。
四
回京要先朝见皇帝,程简之不能耽搁,远远凝注片刻,只得按辔前行,待进宫朝拜交还兵符后才能回府相见。
入宫前要收缴兵器、换下素服,怕冲撞了宫中贵人,程简之依例而行,被内侍带到皇帝寝宫的东暖阁等着——皇帝已是古稀之年,平时不设常朝,琐碎政事由太子分担,处理重要事务时,皇帝便在暖阁接见臣子,精神不济了自去休息。
内侍请他坐了,给他斟了杯茶,程简之原不想多喝,怕面君时失仪,可暖阁里有些闷热,他等了一刻钟,实在干渴,便顾不得许多,自己倒了几杯润喉,方才好些。
旁边内侍低眉垂目站着,木头人似的不说不动,程简之等得焦躁,问他皇帝何时召见自己,内侍只说皇帝还在午休,不敢打扰,又给他添了杯茶,他也无可奈何,只得强自按捺。
百无聊赖之际,忽有一人从屏风后转出,道装打扮,鹤发童颜,精神健旺,一派道骨仙风,稽首问询:“程将军,一向安好?”程简之知道皇帝崇信道家,这位能在寝宫来去自如,想必地位超然,忙站起还礼:“道长有礼,不知您怎么称呼?”
那道人面容慈蔼,不答反问:“程将军,今日相遇即是有缘,恕老道冒昧,能否再替您起上一课?”这个“再”字令程简之心中一动:“莫非道长就是元和真人?”元和微笑点头,向程简之伸出手:“请借左掌一观。”
程简之反正闲着,无可无不可,便伸手给他,随口道:“上回道长替我批命,可是害我在府里困了十八年,这次看手相,难道还要再关十八年?”元和正握着他的手一紧,旋即放松,叹道:“老道本不该妄言祸福,然则将军四柱八字如此,子平之术不可不信。”
他低头细看程简之手掌,突然神色一动,问道:“将军命格有变,这几年可遇到过什么奇异之事?”眉目舒展,似是为他欢喜。程简之想起了出征前小莲给他吃的那枚所谓让人不受伤的药,却不愿说出来,敷衍道:“哪有什么奇异的事,道长,天色不早,敢问陛下可还在休息?”
元和闻言也不恼,笑呵呵道:“想必将军思归心切,也罢,老道替将军去请陛下。”程简之躬身谢过,腹诽皇帝一通,耐心等着,等得金乌西转,他快睡着了,才见一道明黄色身影踱步出来,向软榻上坐了。
程简之跪拜如仪,不经意间瞥见龙袍包裹的身形迟钝臃肿,心里有些感叹:皇帝在历代帝王中当属高寿,但毕竟年纪大了,即便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也挡不住岁月侵蚀。
皇帝淡淡说了些抚慰奖掖的话,就有些疲惫,喘起来。有位年轻些的道人在旁,见状忙取丹药给皇帝,一盏清茶送下,皇帝喘息更急,圆胖的脸上泛起潮红,闭起眼半晌才睁开,仍是神思不属,盯着程简之的白发不知想些什么。
旁边道人轻咳两声,皇帝回过神来,突然问:“程卿,当年国师曾为你批命,说你体格孱弱,怎么你竟能上阵杀敌,为国立下如此大功?”程简之愣了愣,跪得端正:“回陛下,想是陛下鸿福庇佑,臣自小身体健壮,不曾生过病,才能为国效劳。”
皇帝“嗯”了一声,脸上不辨喜怒,又问:“听说你在战场上十分骁勇,受伤很快就能愈合,将士们称你是'天生将星'?这次扫荡异族,多亏你了。”
程简之一凛,后背微微沁出冷汗,知道皇帝对自己起了忌惮之心,忙叩首辞谢:“此役臣万万不敢居功,都是陛下天威浩荡,宇内无不顺服,臣只是皮糙肉厚,故此受伤好得快些。”
“是吗?那么朕特地给你准备的销骨散,你喝了大半壶,怎么半点儿没有发作的意思?”皇帝的语气幽沉沉的,声音不高,却如石破天惊,重重敲打在程简之心头,这毫不掩盖的杀意,惊得他忘了什么失仪之罪,猛地抬起头来,正望见皇帝苍老浮肿的脸上,鹰隼一样的双眼中像有鬼火燃烧。
皇帝要杀自己!程简之电光石火之间猛然醒悟,挺身而起:“是你!是你让韩卓害我父亲!你下了命令,韩卓不得不从,所以他说对不住我父亲,害死我父亲之后,他自己也一心求死!”
一边的年轻道士横跨一步,挡在皇帝身前戒备,皇帝却缓缓挥手,命他让开:“不必如此,程卿不会对朕如何的。他入宫那一刻,羽林军就围了靖国公府,他若有什么不轨举动,国公府顷刻灰飞烟灭,他母亲么……想必也受不得惊吓。”
程简之怔怔的,整个人似乎都木了,只听皇帝谈兴大发:“至于韩卓,他替朕效命,朕自会恩赏他的家人。你也一样,你死之后,国公府一切如旧,你母亲敕封超品国公夫人,仍可安度晚年。不过,你得告诉朕,你有什么宝物,或者吃了什么灵丹,为什么不惧这奇毒?”
皇帝兴奋起来全无帝王威严,贪婪的嘴脸令人作呕。程简之心头翻江倒海,人也踉跄着退了两步,撞在小几上,方才喝过的茶壶跌落在地,红锦地衣溅上茶水,瞬间黑了一片。毒性这样猛烈!可自己为何没事?难道……真的是那半颗药丸?
决不能连累小莲!他掩住心中惊异,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什么宝物都没有,或许真是体质有异。可为什么,陛下,你为何自折股肱之臣?”
“股肱之臣?是心头之患!当年程赳不过三十岁,就已经屡建奇勋,封了靖国公,统领虎贲军,他那么年轻,以后若再立了功,朕该怎么赏他?把朕的椅子让给他坐吗?”皇帝抚摸着榻上明黄色锦缎,他没得到想要的灵丹妙药的消息,眼神阴鸷中难掩失望。
“可我父亲绝无此意!他一生忠心于你,不愿功高震主,早就辞官回家,是你下旨命他再次出征,是你将虎贲军又交给他!”程简之目眦欲裂,就为了这莫须有的猜疑,帝王心术,如此无情。
“哼,他辞官可不是出自什么忠心,而是为了自保。所谓杀孽重,命格轻,体质孱弱,都是朕命国师说的,程赳未必相信,只是不敢拿你的性命来赌,这才交了兵权。后来你身体健壮,他已知国师骗他,却仍然频频请郎中入府,假装为你看病,蛰伏十多年,岂无异心?
可是边关紧急,群臣束手,朕不得不用他,并派韩卓从旁监视,程赳一旦功成,必须身退。他死在战场也算为国捐躯,说起来,你若一直老老实实的,朕杀了程赳,本可以饶你一命,谁知你们程家人天生好战,你偏偏跑去边关,还立了这么大的功劳。”
“是啊,我今年已经及冠,可以袭爵,又在虎贲军中有些威望,你杀了我父亲,怎么敢放过我?何况我还有些所谓神异之处,若让我手握兵权拱卫京畿,陛下恐怕夜夜不得安寝。”程简之笑了,笑得嘲讽,他撑着茶几直起身来,年轻道士作势要拦,他却一拂袍袖,对皇帝跪了下去。
“陛下,臣征战时身受重伤,且因父亲去世,悲痛过度,心脉断绝而死。臣死后,靖国公一脉自此而绝,请陛下怜悯臣家中老母,善待国公府上下人等,则臣死得其所,无怨无尤。”
皇帝虚软松垂的面容不见变化,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准了。”
五
“母亲,孩儿不孝,从小累您牵挂,如今又要惹您伤心。孩儿今后不能侍候在旁,您千万珍重。小莲,不管你有什么奇异的本领,一定藏好了,别被人发现!今生已矣,还请替我照顾好母亲,若有来世,你我再续前缘。”
程简之默默在心中与在意的人告别,凝气在手,向胸口重重拍落,忽听一声凄厉的呼声划破苍茫暮色传来:“不要!”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小莲?暖阁南窗被撞开,一团粉色的影子滚了进来,停在他身边,抓住了他的袖子,正是小莲。她袖中藏着短匕,鬓发散乱,一缕干涸的血痕自唇边蜿蜒而下,苍白的脸上泪水纵横,眼睛哭得红肿,凄凄望向程简之。
程简之从未见过小莲这样惶急,他扶住小莲,探她脉息:“你受伤了?怎么样?怎么闯到这里来,家里如何?”
小莲止不住颤音:“好……好多官兵,围住院子,要抓走夫人,我就知道你出事了。刚把官兵打跑,突然有个会画符的白胡子老头来偷袭我……”她一着急,又是一口血呕出来,溅在程简之浅色衣襟上,触目惊心。
她喘息着,压下翻涌的气血:“我拼着受伤,偷空给田姐姐传信,请她把夫人带走保护起来,才逃来找你。”程简之略略放心,他知道今日自己与小莲必然无幸,小莲口中的田姐姐很有些本事,母亲应该是安全的。
“妖物,死到临头还敢擅闯皇宫惊扰圣驾!”殿门被豁然推开,元和真人披一身残阳踏进暖阁,道袍上血迹斑斑,抬手一道黄色光芒直取小莲后心,程简之不及阻挡,小莲一声惨叫,扑倒在地,动弹不得。
皇帝皱皱眉:“国师,这是何意?”元和真人向皇帝浅施一礼:“恭喜陛下,回春丹主药已经寻到,贫道即刻开炉炼制,不日可成。”
之前皇帝在茶中下毒,见程简之行若无事,大为惊异,不知他有什么避毒的法子,便命元和去试探。元和以看手相为名探查,发现程简之身上竟有半颗妖丹,十分惊喜。
皇帝年纪越大,越沉迷铅汞之术,最近从古籍上寻到一味“回春丹”的记载,可以令人青春再少,白发重乌,总催元和替他炼制,可是缺一味灵力充沛的主药,这下终于有眉目了。
元和见程简之口风紧,问不出什么,便禀了皇帝直奔靖国公府——从融合的程度判断,这颗妖丹早就到了程简之体内,而程简之深居简出,想必国公府里会有线索。
果然他在国公府发现了一只小妖,应是草木化形,虽有八九百年道行,却不太懂如何运用灵力,被他打伤逃走,他紧追不舍,一路追到皇宫,用镇妖符将小妖镇住,再向皇帝回禀经过。
皇帝看小莲的眼神就炙热起来,在他眼中,这不是一名受伤的少女,而是延年益寿的药材。“好!国师放手去做,丹成之日,朕重重有赏!”他目光扫过程简之,忽然定住,心里一动:“国师,你刚才说,程简之体内也有半颗妖丹?”
元和真人闻言,饶是饱览世事,也不由一阵心寒,犹豫道:“这……他刚刚饮下毒茶,妖丹难免沾染毒素,为了稳妥起见,还是不用的好。”
“嗯,可惜了。”皇帝十分遗憾。
程简之没有时间察觉皇帝的眼神,他方才以为元和用暗器击中小莲,忙去替她看伤,却见她背上并没有伤口,而是贴着一张符纸,上书“镇妖”,殷红朱砂绘成狰狞的图案,隐隐光华流转。镇妖符?小莲是妖?程简之心里一片混乱,这么多年,自己竟全然不知她的身份。
他望向小莲,想问她为什么瞒着自己,却见她脸如金纸,气若游丝,程简之猛地醒悟,一把扯下镇妖符撕碎,小莲像是溺水挣扎的人终于浮出水面一样,抓住程简之的手臂,急促喘息,边喘边低声说:“我拖住他,你快走,走……走西边,我感觉得到,西边有水路,你吃过我一半内丹,能在水下呼吸,他……他们都追不上你。”
程简之隐隐知道,销骨散毒性猛烈,自己居然无事,当年那半颗药一定不是凡品,但他没想到,竟是内丹!半颗内丹,就是小莲的半条命。他心下又是感激,又是痛惜,俯身抱住小莲,在袍袖遮掩下取过她手中短匕,在她耳畔轻轻说:“咱们一起走。”
既然母亲无事,程简之去了后顾之忧,揽着小莲站起来,微微后退,旁边年轻道士看在眼里,一边冲向殿门口拦截,一边叫道:“师父,妖物想逃!”谁知程简之足尖点地提气纵身,不退反进,一个起落已到皇帝身边,雪亮的匕首抵住皇帝喉头,沉声喝道:“陛下,请随我走一趟吧!”
这一下变故猝不及防,皇帝听见声音时,只觉得喉间冷森森的,一点寒气砭人肌骨,待反应过来,惊骇欲绝,他原想着程简之孤身进宫手无寸铁,又有靖国公夫人作人质,就没安排伏兵——毒杀功臣不是什么好名声,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自己反而被人劫持。
“你……”皇帝毕竟在龙椅上坐了大半辈子,惯经风浪,很快镇定下来:“只要留下那只妖,朕可以放你离开,事后也不追究,否则你即便挟持朕,也绝出不了宫门。”
程简之摇头:“不必多说,走吧。”他一手护着小莲,一手制住皇帝,三人慢慢向外移动,元和真人与那年轻道士眼睁睁看着,却不敢动作。出了寝殿往西,没走几步,宫中侍卫立刻发现三人,在侍卫统领命令下,各持兵刃,一重重跟上来,但一样投鼠忌器,只能不远不近缀在后面。
西边是御花园,果然有大片的水池,小莲靠在程简之肩头,微微睁眼,见到宁静的水面,精神好了些,低声道:“咱们下去吧。”程简之毫不迟疑,应了声“好”,将皇帝向外一推,揽着小莲投向水池。
皇帝跌坐在地,指着池水歇斯底里:“抓住他们,杀了他们!”犹不解恨,咬牙道:“传旨,将靖国公府……”话没说完,池水中飞出一道匹练似的光芒,正中皇帝前胸,力量极大,将他击倒在地。侍卫们终于赶到,抢上搀扶时,才发现是柄匕首,从皇帝左胸刺入,血流了一身一地,皇帝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不活了。
尾声
三年后,荒废的靖国公府。
主人离开日久,园林早已荒芜,芰荷零落,薜荔丛生。连日飞雪,多嘴的鸟雀也躲回巢里,四下一片寂静。
突然不知何处传来人声,似乎是一男一女在对话:
“这么久没回来,院子都荒了。”
“当年你杀了皇帝,太子继位后全国通缉你,院子当然也封啦。不过,我觉得他没准心里暗暗感谢你呢,当了三十多年太子,皇帝再不死,他都快入土了。”
“通缉不碍事,我只担心元和再来抓你。”
“听说新皇帝最厌恶炼丹术,元和老道早就失宠啦。他敢来,就让他试试我新学的招数,田姐姐教我的水箭术可厉害了。”
“是是是,我们小莲最厉害啦。”
“哎呀,找到了!夫人的琴居然还在,可惜琴弦朽断了。下次咱们去海市,换些鲛人丝来做琴弦吧,弹起来可好听了。”
“母亲是思念父亲了,才想起父亲送她的琴。水府里虽然有田姑娘做邻居,毕竟太安静,她还是有些寂寞。”
“嗯,那咱们多陪陪她,带她一起去海市散心?”
“好啊,不过我觉得,给她找些事情做更好,整天忙着,就不寂寞了。父孝三年已过,不如……咱们成婚吧,生个娃娃?”
“呸,好不害臊,谁跟你成婚,谁跟你生……生什么的呀。”
“诶,还真是,咱俩生的娃娃会是什么?一颗莲子?还是一节藕?还是……唉哟,不错不错,你这石子暗器的力度大有长进!”
追逐的脚步声停在莲池上的步廊里,廊外雪静静落下,覆盖了一池凋残的荷盖,也覆盖了那些往事。小莲抬手接住一朵雪花,让微微的凉意融化在指尖:“冬天要过去了。”程简之抱着琴,看着她晕红的脸庞微笑:“是啊,冬天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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