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雪山是最后一座高山了,海拔五千来米,是所有进藏人最困难的一座山,翻过它,拉萨就在眼前了。
他在八一镇留了一天,四处看了看,换了一家旅店,旅店在城头,窗外可以看到一波又一波奔梦的人,走路,骑车,开车的。旅店停车棚里有一辆老气的摩托车,暗红色的车座,银黑色的轮毂,车尾上还挂着两个金属制的盒子,盒子上贴上“铁骑”两个端端正正的红字。
他站在摩托车旁边看了好久,老气的摩托车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质,轮胎上的每一个轮褶都好像饱经沧桑,沉淀又安静。
小伙子,喜欢摩托车?
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老人,穿着大号的面包服,黑色皮靴,手里抱着自己的头盔,干净的发亮。
这是您的车吗?他其实知道答案,但是看着他那倒梳的花白头发,还是表示质疑。
老人今年七十,早就没了老伴,骑摩托车已经有年头了,这是他第四次进藏,西藏这条路他已经非常熟悉了,每当他骑上自己翻新过很多遍的摩托车,就感觉回家一样。他说,像他这样,年龄大了,无牵无挂,家就在路上了。
也不知道老人叫什么,他称自己为铁骑,就像那两个红字,板板正正,工工整整。
再往前,除了一座雪山,还会到一个叫墨竹工卡的城镇,我可以捎你到那。老人笑着说。
他觉得那机车服背后绝不是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像是一个浑身是劲的小伙子披着一身生命垂暮的皮,但是那身皮囊下的血管都是奔腾的瀑布,除了湍流还有巨大的回响。
谢谢您,剩下的路,我用走的就行。
他说完这句话就上楼了,晚上他没有去火锅店,躺在房间的床上回想着这一切。
此刻的他,距离拉萨还有二百五十公里,离家三千公里。他突然哪也不想去了,房间很小没有独立卫生间没有电视,但是起码还是个标准的单人间,床上的被子有一股霉味,像是泡了很久又刚刚荫干的旧鞋。他下意识地吸了一口,竟然感觉很甜,走到窗前,他看着夜幕里低垂的山,宁静的月亮和雾霭般的云,特别想在这一瞬间让时间停止,在天空中画一个句号,结束这征程。没有前进,也不问将来。
他想起了小黑,此时的他可能还在那家火锅店里吹着或许一样的牛逼,唱着同一曲b-box,目色着不同的姑娘,这来自天南海北的陌生人,有的就此熟悉,有的就此陌生。他有点理解小黑了,将最美好的虚假编织出来在一个彻底陌生的城市里生根发芽,快乐如此简单,拉萨都变得单薄了。什么时候出发又有什么意义呢?
越是靠近越是害怕,人真的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想得到的东西发了疯都要去争去抢,真的把东西放在你的面前了,却发了慌,不敢要,不敢拿,宁可让自己死在这追求的路上,也怕看到那结局的未来。他大学以来一直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却又害怕它会结束,落的心里空空的,那就索性,沉溺在纸醉金迷,像小黑。
他拿起手机找出了大学同学的号码,拨通了高个子的电话。
嗨,干嘛呢?
是你啊!等等,我在喝酒,来,干了这杯。
高个子的生意特别忙,他在老家开了一个面厂,总是去谈生意拉单子。他们草草聊了几句,他也没有说自己在西藏的事,那个平行线的世界真的不存在交集,忙碌的人们更没有空去听你的故事,来评价你的梦想和追求,像当初一样。
他关掉了手机,也许自己的方向不该交给他人来指引,该走的路还是要走完。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出发了。
向着米拉雪山。
这一路格外的长,坡也很大,对于骑行的人来说更是艰难,十个里面有六个都是推着走的,有时候还会调侃,我走过最长的路就是我推过的山路。
这座山就像一座里程碑,是胜利前的曙光,餐前的小甜点,路上的人大部分都是欢快的,他也是,
他用了两天,到了墨竹工卡,又到了拉萨。
最先看到的,是布达拉宫的宫顶,在整个拉萨,没有建筑比它还高,直耸着进入高空,像一把骄傲的剑,刺向天空的心脏。远远地看到它的第一眼,他停了下来,莫名的眼眶就湿润了。眼底里打转的液体像是他多年以来得倔强和坚持,又像是他心底里的呐喊和期望。他脑子里浮现了秃头老师的那两捋秀发,高个子和小瘦子那争先恐后吃肉的筷子,小美丽安静又调皮的笑容,校长那威风凌然的模样,学校小女孩问他的那个简单问题,安怡在前台冲调奶茶的告别...
所有的画面冗杂在一起,像跳跳糖,在他的脑壳里,不断吱啦作响,从眼窝里凝结成说不清的液体,模糊了视线,他揉了一下眼睛,夹杂着汗,刺得他疼。
成都的老板说过,去西藏的人分两种,装逼的和牛逼的,你是哪种?
他一直没有回答,但是他渐渐明白,在不同道路上的人都一样,在同一条道路上的人也都不一样。生命的底色是上好的,行走的过程像是一次蜕壳,寻找自己的底色,与他人无关。
他在拉萨待了两天,没有进入布达拉宫。他把那个学生时代的梦留在了那里,他还是相信宝箱就在里面,一墙之隔却无需深究。
他坐火车回去了,一路上靠着窗子,窗外的胡杨一棵棵闪过,车厢内大人小孩人声嘈杂,他却安静的像一张桌子,不动声色,不起波澜。
拉萨远了,西藏远了,但布达拉宫就在那里,他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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