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拉宫的猜想 (中)

布达拉宫的猜想 (中)

      毕业季的空气都是遗憾的味道，学生气的孩子们在一个午后，将最美好的年华定格在一张镶着金边的相片里。随着那一声茄子，他的天真也逝去在了那群胜利的手势。同学们脱下了以往多彩的运动服，开始整理起自己的黑色西装，蓝色领带。用来推开十来年的那堵厚厚的墙，老师说，你穿的越整洁，打扮的越像样，你的力量就越强。

　　他学着其他人的模样，在镜子面前做出了一个仅露四齿的微笑，但是可能是因为脸上的横肉较多，脸颊生疼。尽管这样，他还是带着那蹩脚的笑容，穿梭在大学的校园招聘会上。西装和领带一个不落，还有油光锃亮的圆头皮鞋，走起路来不发点声响都感觉对不起这滑溜溜的地。

　　大厅里好不热闹，人头攒动在每一个布置好的单位窗口。窗口内一两个带着工作牌的同志，用两只眼睛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每一个应聘者，恨不得剥光了他们，抓住闪光或是抠出污点。还是像当年的那千军万马过独木，几家欢喜几家愁。

　　他当然不用担心，对于他而言，穿成这样也许是对同学们的尊重。他拿着个人简历，排着队也在一点点挪步，看着其他人脸上的焦虑和期待，他完全融不进去，总感觉自己有一双折了的翅膀。他坐了下来，望着那两个文质彬彬的面试官，他们都带着眼镜，一个梳着油头，一个留着板寸。还没等他们向他投来那审视的目光，也在他那板正的衣着上打量一番时，他便开口了。

　　今天我爸没来么？

　　校长今天临时有事的。

　　就这样，他那露齿的笑容即将登上三尺讲台，西装革履想必在教室的灯光下也一定光彩夺目。

　　最后，高个子和小美丽还是分了手，当时他在，高个子在他怀里哭的稀里哗啦，一米八五的个子好像瞬间变得一米五八。高个子讲述了他们之间的所有经历，从一起雨天折的纸飞机到假期的云南大理，浪漫的仿佛整个世界的空气都是甜的，每呼吸一口都舍不得咽下去，就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但是高个子的抽泣又像一个巨大的抽风机，夹杂着悲伤的鼻涕，一把一把的抹在他新买的绿色夹克上。哭过后，高个子说他再也不相信爱情了，都是王八蛋和放狗屁。这句话他印象挺深的，当时的小美丽也这么说过。可能爱情大致相同吧。

　　他们找了个地摊又喝了几杯酒，高个子打算去开厂子，赚大钱，用钱把小美丽再追回来，哪怕没有了爱情，也完全咽不下这口气。一小时前回忆的种种美好一下子都变成了愤恨。他质疑着高个子的价值观，同样也不相信女人会被钱轻易收买。

　　我看好你，这是他给醉酒后的高个子衷心的祝福。

　　小瘦子那天没在，因为那是他研究生入学的日子，他用知识不断填充着自己的脑子，发誓再也不想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村子，鸡鸭鱼鹅固然纯真，稻田浮云也是净洁。但是谁又甘心一辈子在那小山村里，与泥土为伴，和落日齐叹呢。至今仍记得第一次见面的小瘦子，父亲在上铺用那满是老茧的手一个褶一个褶的捋平儿子的床，从尼布袋里掏出用塑料袋包裹好的熟鸡蛋，招呼着他一人一半。可惜，连再见也没说，小瘦子没有回来。

　　他真正的遗憾，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整个校园里都是分分离离的气氛，他总感觉怪怪的，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宿舍楼下的路旁都是卖二手书，卖二手用品，二手床被的。他在那里站了好久，熙熙攘攘的学弟学妹簇拥在每一个摊子，好奇的探着身子，他们探出去的是自己将来未知的梦，买走的是曾经迷茫过，奋斗过的美好和寄托。

　　他什么东西也没卖，把所有能用的东西都留给了朋友，然后打扫干净了自己的宿舍，在一片平静中用扫帚把多年来的犄角旮旯也清了个一尘不染。

　　他不记得是怎么离开的校园，最后是谁在陪伴，说了什么话，又吃了什么样的饭。就在这稀里糊涂中，他换上了新的衣服，走进了属于他的课堂。

　　每当教室的灯亮起来的时候，他总会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头发，用来怀念那个曾经的秃头老师。小学生的行为模式通常都是大个的糯米团子，黏糊糊的，抓哪个都会粘手。一下课，整个班一窝蜂地蹦着跳着来办公室找他，同事都笑着说，孩子们没见过这么年轻的老师。他也会弯下腰耐心地跟孩子们讲他也会老，那些童话故事都是骗人的。

　　他上的是语文课，课本的正文后都有一个小图片，讲的是各种小童话和小故事。这是他最喜欢的部分，也是学生们最喜欢的。他总会清清嗓子，同学们，今天的正文我们就讲到这里，接下来，请翻到...孩子们就会集体沸腾起来，然后托着腮帮子仔细听。这个时候，他站在讲台上，看到的不仅是那三四十张稚嫩的娃娃脸，他还看到了自己也坐在那教室的中间，抬着头，不顾窗外，只是心心念。

　　那天下课后，有一个小女孩拿着课本偷偷跟在他的身后。他发现了她，回过头问女孩有什么问题吗。小女孩一脸不好意思的低着头，手里攒弄着课本，欲言又止，看着他眨巴着眼睛，结结巴巴地说，老师，你今天讲的故事真好，那个地方，你...你去过吗？

　　他直起身子，整个教学楼的外墙都像是起了皮，一层一层的往下掉，每一间教室里的桌子和凳子都飞了出来，不断的碰撞，噼里啪啦的响。他自己突然变得好矮，像蚂蚁一样，所有的门窗都大的令人发慌，小女孩直勾勾地眼睛，像是要吃人一样。他浑身的毛孔都开始出汗，每一个细胞都藏匿着一个不可控的开关，止不住的焦虑从指甲里的灰一路蔓延到脚底板上的痣。

　　课文后面，是一张布达拉宫的图片。

　　我们的心底都有一处谁也到不了的地方，有石狮把守，大铁门和厚重的锁。纵使你摇，你撞，你费劲心思和力气，它都会纹丝不动，里面的秘密就真的是秘密，时间久了连自己也忘的一干二净，甚至铁门都找不到了。

　　但是他的大铁门，就这么轻易地让小女孩打开了。他想起了那个宝箱，那个可怜的国王，那个曾经一度痴迷的梦想。他的身子好像被过了电一样，那天下班的太阳一会儿让他刺眼，一会儿又温柔地让他丧失力量。

　　第二天，他什么也没想，但他收拾好了行囊。